嘉和十年,八月初八。
京都洛城的达官权贵,命妇名媛齐聚定国公府,为定国公十三岁的千金杜若宁庆祝生辰。
宴席尚未开始,国公夫人云氏搂着若宁小姐坐在会客厅的主位,满面含笑地与女眷们闲话家常。
若宁小姐穿了件粉色百蝶穿花的襦裙,下巴尖尖,樱唇点点,稚气未脱的小脸比初开的桃花还要粉嫩,仿佛误入凡间的桃花仙子。
唯一让人遗憾的便是那双眼睛,形状倒是极美的圆杏眼,眼神却木呆呆的,欠缺了少女应有的灵动。
这么漂亮的小姑娘,可惜是个傻子,十三岁了,不会哭,不会笑,也不会说话。
女眷们暗自惋惜之余,不免忆起十年前那个血雨腥风的夜晚。
那一晚,信王李承启发动兵变,与驸马宋悯里应外合攻破京城,血洗皇宫,并派兵包围了京中大小官员府邸,强迫众臣拥立自己为新皇。
定国公杜关山做为明昭帝的心腹大将,第一时间被叛军围困在府中,眼睁睁看着皇宫的大火映红夜空,却不能前去救驾。
就在那晚,年仅三岁的若宁小姐因为发高烧无法出府请医而性命垂危,虽然后来定国公为了她不得不签下了拥立书,终究还是耽误了最佳医治时机,好好的一个小姑娘就这么烧成了傻子。
事后,定国公因带头拥立有功,新皇赏他良田千顷,黄金万两,并将明昭帝为长宁公主大婚所建的公主府赐给他做了国公府。
如此圣宠,除了因从龙之功被封为首辅的宋悯,放眼大周再无人能比。
只不过这泼天富贵来得并不光彩,人们背地里都把两人称之为卖主求荣的大奸贼。
女眷们正各自在心里感慨,突然有小厮进来禀道:
“夫人,不好了,首辅大人家的殡葬队伍非要从咱家门前过,国公爷嫌晦气不准他通行,眼看着要打起来,大管事请夫人快去瞧瞧!”
厅中顿时哗然,女眷们全都惊得站了起来。
“首辅家里谁死了,怎么先前一点风声都没听到?”
“不晓得,首辅大人自幼父母双亡,他本人又无婚配,哪有什么亲人可死?”
“回夫人,首辅大人是,是要将长宁公主下葬。”
女眷们的窃窃私语被小厮打断,厅中陷入一片诡异的死寂。
十年前,长宁公主死于兵变之夜,驸马宋悯悲痛欲绝,将她的尸首带回家,存放在千年寒玉做成的棺椁之中,日日焚香祭奠,夜夜相伴而眠,无论外界如何议论纷纷,始终不肯将公主下葬。
一晃十年过去,人们都以为他是打定了主意要等到死后与公主同葬,怎么今日突然就要将人下葬了?
云氏对此也十分震惊,当下忙将若宁小姐交给丫头照看,自己带人匆匆赶往府门口。
到了大门外,果然见一支白幡招展的送殡队伍停在那里,为首一人白衣素冠,容貌俊美,正是大周朝最年轻的首辅宋悯。
定国公杜关山与宋悯相对而立,手中长剑直指他的咽喉。
“姓宋的,你他娘的再敢往前一步,杜某定要你血溅当场!”
“我不过想让阿宁最后看一眼她的公主府,定国公好歹也是她曾经的授艺恩师,何至于如此不通情理?”
宋悯长眉微蹙,面色苍白,一手捂着心口轻轻咳嗽,消瘦的身形藏在宽大素袍中,仿佛一阵风就能把他吹走。
想当年他也曾是春风得意的状元郎,自从兵变之夜被长宁公主一剑刺中胸口之后,便成了弱不胜衣的病美人。
但美人即便病着也是美的,女眷们素来只听说他的传闻,很少见到他的真容,如今一见,不免惊为天人,连带着他那可怕的藏尸癖都不觉得可怕了。
然而云氏却没这份怜香惜玉的心思,不长眼的狗东西冲撞了女儿的生辰宴,她恨不得亲手捅他个透心凉。
“首辅大人这话说的真真可笑!”云氏上前一步与丈夫并肩而立,“霸着公主尸身让她十年不能入土为安的是你,抬着棺材从我家门口过冲撞我家喜宴的也是你,怎么到头来我们反倒成了不通情理之人,那我不禁要问问,首辅大人这么多年的圣贤书莫不是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一番话夹枪带棒毫不留情,引得宋悯又是一阵咳嗽。
围观群众不禁感慨,放眼整个京城,敢和首辅大人硬碰硬的也没有几个,定国公夫人可算一份。
一旁的国公府大管事却抚额长叹,他原本是怕国公爷搂不住火,想让夫人来压一压,夫人倒好,上来就浇了一桶油。
话说到这份上,不打起来都对不起围观群众。
果然,大管事念头刚起,宋悯身边的随从就“呛啷”一声拔出佩刀,指向云氏。
“大胆,首辅大人何等身份,岂容你这妇人随意羞辱!”
定国公府的侍卫自然不甘示弱,纷纷拔刀上前。
杜关山的脾气本就不好,见一个无名小卒都敢冲他家夫人叫嚣,火气再也压制不住,提剑向那随从砍去。
眼看着那寒光闪闪的剑刃就到了随从头顶,方才还在西子捧心的宋悯突然抬手抓住杜关山的手腕,将他的剑阻在了半空。
杜关山半生纵横沙场,是大周第一猛将,看似弱不禁风的宋悯能拦下他这一剑,当真让人意想不到。
围观者不自觉屏住了呼吸,所有人的目光全都落在两人身上,谁也没留意到一个穿粉色襦裙的小女孩无声无息地走向了那具寒玉棺。
小女孩走到棺材前,伸出一只白嫩嫩的小手,抓住罩在寒玉棺上的黑纱往下一扯。
黑纱如水般滑落,露出
“天呐,若宁小姐!”有人指着那边喊了一嗓子。
众人随之望去,惊呼声顿时响成一片。
“宁儿!”云氏大惊失色,叫喊着奔向女儿。
就在这时,晴朗的天空突然阴云密布,狂风大作,刺目的闪电如利剑劈开云层,紧接着咔嚓一声惊雷炸响,抬棺的仆从被震得手脚发软,寒玉棺应声落地。
“啊!”
伴着一声尖叫,若宁小姐的身子直挺挺栽倒在棺材旁。
狂风卷起漫天沙石,黑色的纱幔被风吹起,仿佛地狱的招魂幡在空中飘来荡去。
人们手忙脚乱地往后躲开,唯恐黑纱落在自己身上。
转瞬间,风突然毫无征兆地停了,那黑纱又飘飘悠悠飞了回来,不偏不倚,正好落在若宁小姐身上,将她从头到脚盖了个严严实实。
所有人都感到后背一阵阴冷,不约而同地打了个寒战。
杜关山和宋悯也被这情景所震惊,提着刀剑僵在那里。
一时间,天地都安静下来,黑纱之下突然传出一声虚弱嘶哑的呼唤——
“阿娘!”
随着这声唤,若宁小姐头顶黑纱坐了起来。
“鬼呀!”众人惊恐万状,四散奔逃,国公府门前一片兵荒马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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