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曦文摇头, 感觉到眉毛痒痒的,说:“我只是医生又不是老师。”
梁越捧着他的脸:“不会用笔记,但心里会记对吧, 如果我做了什么让你觉得不开心的, 叠加起来,多了,你就会走。”
池曦文愣了一下,这番话让他突然意识到, 过去的确是这样。他总是把梁越的一言一行都记在心里, 无论是好的还是坏的, 情绪在心底缓冲、互相抵消,直到有一天,他累积的负面情感超过了承受的极限,于是离开了。
梁越看他表情在思索,又道:“如果我做了让你不开心的, 你告诉我。”他不想在考察期被池曦文扣完分数一脚踹掉。因为在池曦文眼里自己不再是最重要的,梁越一点也不想惹他不高兴。
但他还是能分辨得出,池曦文说的“不要”是几层意思,有时候是真不想,有时候是想但嘴上不承认。
比如现在。
池曦文让他别靠太近,但不是真的不要,因为他就是想要梁越抱他,会让他感觉身上的疲惫被冲散而又提不起力气的软。
池曦文靠在他的肩膀上闭目养神, 这个动作暴露了他真实的需要——他依赖梁越。
回到酒店后,池曦文发现房间已经不是他原本的房型。礼宾把他带到升级后的套房, 桌上放着几瓶鲜花,空气弥漫柔软的香氛, 十二月已到,角落有圣诞布置。池曦文站在门口,看着这一切,皱了皱眉。
他没有立刻进屋,而是站在门口:“你怎么帮我换了房间?”
梁越解释:“我想着你工作需要安静的空间,这里会更方便……”他绕开话题,“明天降温,我买了几件新外套给你。”
池曦文走进房间,轻轻叹气:“你为什么不和我说一声就做决定了?”
梁越闻言说:“抱歉,我想过来陪你。”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些许解释的意味,“我只是想让你住得舒服一点。你白天忙,我不想打扰你。”
他想尽量多陪伴池曦文,但要想把池曦文带回家恐怕不易,毕竟他们平常每天都需要沟通和开会,梁越无权要求他搬走,只好把自己搬到他的床上。
但梁越哪能忍受两个人住大床房,这辈子都没体验过,很理所应当地安排了一切。
“下次我会提前告诉你。”他牵过池曦文的手,哄道,“别生气,好吗?”
池曦文语气软了下来:“我没生气,就是觉得你不用总是替我做决定。”
梁越点头,说下次不会了,然后道:“衣服你试试。你比以前瘦一点儿,但衣服我还是买的过去的尺码。我不太会挑颜色,买了红色和白色。”
梁越给池曦文买衣服是有公式的。他不知道这个颜色到底是什么样,但知道描述,他知道红色是温暖的颜色,所以倾向于给池曦文买暖色的衣服,因为活泼。有次给他买了一件橘黄色的外套,池曦文穿着像美团骑手,尽管这样池曦文还是穿着去上课了。
他对梁越给自己买了衣服这件事没有反感,说了谢谢。因为天气已经转冷,已经是十二月,圣诞节也快到了。池曦文之前带的衣服的确不太够了,好在他们再忙一周就可以回国了。
晚上,两人一起躺在沙发上,房间里充满了安静和温暖的氛围。梁越轻轻抚摸着池曦文的手指,低声问道:“你还记得我们一起过的圣诞节吗?”
池曦文睁开眼,沉默片刻,点了点头。
“有一年,我放了假,带你去了丹佛度假。”梁越回忆道。
“我记得。”池曦文轻轻应了一声,“我不会滑雪。”
池曦文记得,因为他不会,梁越教他。梁越擅长这一类运动,但其实滑雪对他难度也很大,问题出在他有时候看不见障碍物。
由于梁越无法区分雪地上隐匿的障碍物,尤其是在阳光反射的白茫茫的雪地上,几乎看不清楚坑洼和石块。所以尽管他平时滑雪技术很好,但那天却出了意外。
梁越说:“你当时吓坏了,眼睛瞪得比雪还白。”
池曦文笑不出来,梁越带他滑的时候,没看见前面的小石块,结果两人就一起当鱼雷,翻滚了好几圈。他记得很清楚,那一瞬间,他几乎吓到窒息,而在他们摔下去的那一刹那,梁越的第一反应竟然是抱紧他,用力地把他护在怀里,自己背部狠狠地撞在雪地上。
池曦文依然能感受到那一刻的震动,隔着时间,依旧心有余悸。
他抬眼看着梁越:“你那个时候都不告诉我自己看不清障碍物,硬要教我滑雪。”
“我当时只想保护你,抱歉。”梁越低声说道,“也以为我能搞定一切。”
出现意外的那一瞬间,梁越没有思考过,第一反应是池曦文会不会因此受伤,身体本能地将他紧紧护住。
冬季的丹佛是热门旅游地,梁越的假期很短,不打算飞得太远,临时订了机票和酒店就带池曦文过去了。那是他们刚在一起半年的时候,正是热恋期间,结果梁越在雪场受伤,躺了两天医院,出院后,就和池曦文回家了。
医生让他不要剧烈运动,至少一个月都不要,梁越忍耐了几天,还是没有忍住,因为他好不容易有个假期,和池曦文同时窝在家里,什么都不能做,他要憋疯了。
梁越又说道:“还有一次,我放假后有事耽搁了,去了纽约出差。还记得吗?你专门飞到纽约找我。”
池曦文的身体微微紧绷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他当然记得,那次他特意飞到纽约,但没有提前告知,看到梁越和一个年轻男客户吃饭。年轻客户给梁越送了花,梁越收了,两人甚至面对面进行友好的吻颊礼。
梁越察觉到池曦文的变化,低声笑了笑:“你那时候什么也没说,但我知道你在生气。你回家后,我也跟着过去了,也和你解释了。”
池曦文没回应,只是靠在梁越怀里十分安静。他那次的确是生气了,但又不能有脾气,那是他们在一起的一年半,梁越已经跳槽了,事业上升期,忙得不可开交,给池曦文的时间越来越少。
池曦文当时患得患失的症状逐渐加剧,梁越把客户送的花带回家了,一看池曦文的状态就不对劲。
这束花颜色明艳,花香萦绕,开得刺目。梁越把西装外套甩在沙发上,一边把花放进储物间,一边随口说道:“客户送的,丢掉不合适,先放这儿吧。”
池曦文没说话,心里早已被种种小细节塞得满满当当,梁越最近的冷淡、餐厅的画面、还有这束被带回家的花,全都在他脑海里打转,却什么也发作不出来。
梁越注意到他的沉默,走过来摸了摸他的头,像往常那样,带着点随意的安抚:“别生气了,不是什么大事。”
梁越也感觉到了池曦文的情绪变化,但并不打算多费心思去安抚。他向来以为池曦文生气只是短暂的,哄两句就好了。
他让池曦文乖,抱他去洗澡,问他要不要做。梁越在淋浴间低头轻轻亲了亲他的额头,像哄小孩似的,语气让池曦文无力发作。
两人在浴室做了一次后,梁越换了浴袍去了书房,打开了电脑开始处理文件,似乎这件事情到此为止了。
那一刻的池曦文,觉得自己像被困在一片冰冷的湖水中,所有的情绪都被冻结在了胸口。他不明白,为什么梁越能够这么轻描淡写地处理这些事情。
今年将是他们第三个一起过的圣诞节,梁越有意弥补前两个节日的失败,考虑地问他:“你回国之前,我们找地方度假,去坎昆吗,或者我们去露营好么。”
“露营?”池曦文抬目。
梁越还扣着他的手指,抚摸他拿惯手术刀的指腹,下巴压在池曦文的发顶说:“嗯,没有兑现的承诺,我一件一件做。以前说过要带你去。”结果还没来得及,池曦文就去了肯尼亚。
池曦文答应了,但抬着头说:“我没有很多时间,我得回国上班了,可能留给你两三天,但我必须和其他人一起飞回国,也不能和你去坎昆。”
“没关系,两天也足够。回国也可以露营,”梁越亲吻他的手指,低声道,“我们的时间还很长。”
一周后,专家团登上专机,送熊猫回家,池曦文本来也要跟着回去的,然而在去机场的路上,他收到了一个非常意外的来电。
他以为这辈子都不会收到这个人的电话了。
电话那头的女士语气有些哽咽,喊他:“曦文,我是……是小姑。”
池曦文一瞬间浑身力气都被抽干了,坐在巴士车上神经绷紧,沉默了几秒,他以再冷淡不过的语气说:“您有什么事吗?”
“有……对、对不起,天宇他今天早上走了。”她抽噎说,“过两天要火化,你、你能……能过来参加吗。他临走前,跟我说了一些事。”
她语气变得有些语无伦次起来,和池曦文记忆中的雷厉风行和凌厉感不同,变得脆弱了,好像对他有很深的歉意般,重复地说对不起:“如果你不愿意,我等事情结束后,就过来看你。”
“不用。”池曦文闭了闭眼,似乎一瞬间想了许多,最后说,“我参加完葬礼就回国,您节哀。”
他非常客气,语气疏离,她则是近乎崩溃地捂着嘴,细碎的哭声溢出听筒,说谢谢他愿意来,继而朝池曦文道歉,却始终没有点明为什么道歉。池曦文挂了电话,手脚都有些冰冷。
一旁的郑教授出声:“小池,你电话里是有什么……有要紧事吗?”
池曦文靠在巴士的椅背上,感到一阵透骨的寒冷。阳光从窗外斜照进来,刺目得让他睁不开眼。他微微抬头,眼神落在远方,脸庞被阳光分成了明暗两半。皮肤苍白,轮廓清晰,仿佛整个人都被定格在这光影交错的瞬间里。
他心里并没有悲痛,更多的是一种抽离感,就像站在事外旁观一样。那个声音带来的情感不是痛苦,而是久远的疏离感。小姑的道歉和哭泣听在耳里,他竟然无动于衷,仿佛这些都与他无关。往事似乎离他很远,但又像昨日重现,逼得他无处可逃。
郑教授的话将他从恍惚中拉回现实,他抬眼看着教授,点头道:“没什么太要紧的事,就是个亲戚去世了。我参加完葬礼就回去。”他的声音平静,甚至有些冷淡。
当他走进机场,偌大的空间充满了人群的喧嚣,嘈杂声和冷色调的建筑让他更加感觉到一种无法言喻的孤独。他低头在自助机上操作,预定了飞往加州的机票,手指在屏幕上快速滑动着,思绪却似乎飘远了。
就在这时,手机震动了一下。池曦文接起电话,是梁越打来的。
“文文,上飞机了吗?”梁越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我在机场,和你一个航站楼。”
池曦文说:“我没上飞机,还在买机票。”池曦文顿了顿,解释,“我接到了一个电话,家里有个亲戚去世了,我弟弟。我临时改变了计划,得去参加葬礼。”
梁越安静了一秒,然后问:“你回加州?”
池曦文轻轻“嗯”了一声。
“我陪你一起。”梁越语气不容置喙,问他,“你在哪个区域,我过来找你。”
池曦文没有拒绝,沉默了一会儿,说好。
七八个小时后,天色渐暗,飞机稳稳降落在萨克拉门托机场。外面是加州典型的冬夜,天空清澈但透着一丝凉意,机场外的风卷着冬季的寒冷,扑面而来。
池曦文和梁越并肩走出了机场。这里街道对他来说再熟悉不过,这是他曾经生活了两年多的地方。街道两旁的圣诞灯饰已经点亮,五彩斑斓的灯光映照在商店橱窗上,满街的圣诞树和红色的装饰物,仿佛在提醒他这个世界的节日气氛,而他内心的情绪却被电话搅得复杂无比。
他坐在车上,望着外面熟悉的街景,回忆涌上心头。他曾经在这个城市度过了多少平静的日子,曾经和梁越一起在这里生活、学习。而现在,这座城市的每一个角落都在提醒着他那些过去的时光。
出租车后座,梁越握着池曦文的手,感受到他情绪的细微变化。
“没关系,我在。”梁越说,“我会爱你。”
池曦文有些放空。
那一年也是如此,池曦文难过的时候,梁越会告诉他:“你家人不爱你,我会爱你,你有我就够了。”
一遍又一遍的。
窗外街道上已经开始飘起了圣诞的气息,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松木与桂皮的香气。橱窗里摆满了节日装饰,四处都洋溢着热闹的氛围。池曦文的心却仿佛沉入了深冬,他看着窗外这一切,感受到一种深刻的疏离感。
二十分钟后,出租车停下。池曦文拉着行李箱下车。两人回到他们曾经一起生活过的家,熟悉的气息铺面而来,这让池曦文更加无所适从。房子静谧如旧,屋外的空气凉爽,星空透亮,而屋内的一切却仿佛定格在了过去。
池曦文打开灯,桌上没有任何装饰物,房间已经好几年没有住人了,梁越拿了拖鞋出来:“下午我让人来打扫了,现在能住,就是家里东西不多,你走后我回纽约住,所有重要的东西都搬走了。”
他蹲身给池曦文换鞋,而后起身去倒水,池曦文的手却轻轻放在梁越的腰间,是一种下意识的动作,手指也不自觉地抓住了梁越的衣角,仿佛在寻求一丝熟悉的温暖和安慰。
梁越停下脚步,还未回头,就感觉池曦文沉默地从身后抱住了他的腰,将脑袋贴在他的后背,两条手臂圈着他的腰身,绳索般系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