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葭临不怕死。
所以,不论是他为了查案伪装燕商混入商队时,遇到的那个扬言要杀掉他们的塔木。
还是林老汉、经略使那样可能反杀他的任务目标。
他都从来不怕这些人。
他自幼在杀手组织长大,就像师父说的那样,有价值的人才有资格活着。
在无数次相似的任务里,他一直都知道自己只是一把刀而已。
刀剑既不惧死,又没有感情,所以他才成为烟雨楼最好的杀手。
也才能在被父皇从杀手组织里认回后,成为他最听话的鹰犬。
但……居然会有人试图来教会他人间的礼义。
还是一个见过不过几面的漠北小公主。
傅葭临半梦半醒间,被外面的声音唤回些意识。
“都怪你!你的那些人怎么连公主都不认识!”是个男声,声音的主人年纪应当不大。
公主?
傅葭临略微睁开眼,不同于长安的五色帐顶映入眼帘。
他这是又被人救呢?
又是那个要教他感恩和道谢的小公主吗?
那人还真是……和长安人完全不同的漠北人。
“好啦,何怀之我又没事,你不许数落阿依木!”傅葭临认出了这是那个小公主的声音。
黏黏腻腻的像江南刚蒸出来的米糕,带着灼手的热气,指不定就能把人的手烫到。
不过真戳一戳,才知道就是个软软的好欺负的。
就像前几次这小公主看到他时,那又惊又怕却还故作刁蛮的模样。
她恐怕还自以为自己装得有多好,实际上,旁人不过看上一眼,她就漏了馅。
傅葭临从不相信这世上会有人无缘无故对人好,这个小公主比谁都可疑。
他撑着身子寻找他的剑,目光落到身边的长剑。
然后他发现那把从不入鞘,最多只用粗布包一包的剑,此刻居然被人配了剑鞘。
它就那样乖乖躺在他的身侧,就好像有人知道他一醒来就会去摸索一样。
……像是怕他伤了手,特地这样做的。
傅葭临察觉到有人靠近,下意识就攥紧了剑柄——
帘子被人挑起来,陆怀卿走了进来。
她今日换了一身衣裳,还是红色的,不过这次她还披着红色的头纱,上面烫着滚金的团花牡丹纹。
少女喜欢亮堂,她直接把门帘系住,光从她站的门口迅速占满营帐的大半位置。
傅葭临也被骄阳照到,他有些不适地眨了眨眼。
陆怀卿看到傅葭临的动作,和他那张虽然苍白却依旧很是好看的脸,在心里叹了口气。
傅葭临虽然有病,但不得不说他这张脸确实生得很好。
不行……她暗暗告诫自己,才不能见一点美色,就轻易原谅这人前些日子做的事情!
陆怀卿抱着手,觉得这样能让她看起来凶些:“喂,你快些把病养好就走。”
少女因为身上的漠北血统,此时故作生气,那高挺的鼻梁真让她多了几分攻击性。
“好。”傅葭临嘴唇苍白,像个小可怜般点头。
这是做什么,搞得像她欺负他一样,明明前几日这人还占她便宜。
陆怀卿虽然不清楚这一世的傅葭临,为何此时还没有前世的阴晴不定。
但为了防止他以后越想越气,拿漠北开刀,她还是要和这人讲清两人的事。
陆怀卿软了几分语气:“我不是赶你走,但是你总不能一直住在漠北呀……你总得回家,是吧?”
她前前后后救了他两次,怎么都算是他的大恩人了,他可千万别到时候记恨她。
大燕人爱说“升米恩,斗米仇”,尤其是傅葭临这种六亲不认、欺师灭祖的人。
他恩将仇报可太有可能了。
傅葭临头也不抬:“我明日就走。”
“我不是赶你走!”陆怀卿生怕得罪他,思来想去憋出一个借口,“我阿娜讨厌大燕人,尤其是大燕的文弱公子。”
“她半月后回来,在那之前你离开就好啦!”陆怀卿撂下这句话,就不管傅葭临的反应了。
她掀开帘子出去,走了好一段路,确信傅葭临不会听见才狠狠跺脚。
都怪前世对傅葭临骨子里的害怕。
不然要是依她前世十五岁的劲儿,她直接等傅葭临伤一好,就把人丢回大燕去。
说起害怕傅葭临这事,她也不是一开始就害怕傅葭临的。
阿娜走后,她见惯了世态炎凉。
傅葭临前世虽要求漠北送质子入京,但漠北平叛和重建漠北,他都是真的出了力。
还愿意以礼接待她这个小国公主,甚至给她赐了大燕名字。
别人眼里的傅葭临是十恶不赦,但对她和漠北……他确实有恩。
她甚至有和这人对酌过。
上元节时分,长安难得没宵禁,她听说那可是通宵灯如昼,人流往来如织。
她却要在深宫里,和一个随时可能拔剑杀人的暴君喝酒。
傅葭临喝了不知道多久,也不知道是醉了还是没醉。
他撑着头看她:“去不成灯市,心里怪不怪朕?”
她总觉得这话答不好,她脑袋得没有。
半晌,她假装才喝完杯里的屠苏酒,试探道:“不想去,别人都有亲人,我没有。”
傅葭临闻言停住斟酒的动作。
“等到清明,我让江德忠带你去大慈恩寺替你家人拜一拜。”傅葭临居然与她认真道。
她那时不知道什么是清明,只隐隐约约记得晋昌坊有座寺庙是叫“大慈恩寺”。
傅葭临不知是怎么看穿了她的想法:“不知道清明是什么?”
她点头。
他起身走到她身边,俯身:“那岂不是也不知道上元节是做什么的?”
她摇摇头又轻点头:“知道一点。”
“哦,那公主知道上元节是给男男女女私会的吗?”傅葭临故意逗她。
听到他调侃的话,她低头脸羞红,一语不发。
他扯了个笑,按住她的肩:“十五闹花灯,清明吃青团……公主还是记这个好了。”
“阿卿,吃不吃青团?”陆怀卿被这话惊醒,抬眼向身旁的人看去。
只见阿姐给她端了一盘“青团”。
说是青团,但和陆怀卿记忆中,大明宫里晶莹剔透的青团子相去甚远。
它甚至不是绿色的。
但她没有拒绝,欢喜接过一个小口咬着,团子黏黏糊糊,但是很甜。
“你总是惦记要去长安,还是别去了吧……你想吃青团,阿姐可以帮你请大燕的厨子来做,就算是大燕的胭脂水粉,咱么这里又不是买不到。”雅依苦口婆心劝她。
“阿姐,我已经不想去长安了。”陆怀卿摇头。
从前十五岁的她,确实很是期待阿塔口中的长安。
期待那个被描述成金玉锦绣堆成、万国衣冠来朝的阿塔的家乡。
她以为那里会有阿塔说的打马过桥、凭栏远眺的佳公子,以为那里有风流缱绻的诗与传奇。
可等她到了以后,她才发觉阿塔的家乡并不欢迎她。
在那里,她的异瞳格格不入,她的身份被人明里暗里耻笑,最后还潦草死在那里。
甚至都不知道究竟是谁害了她。
阿塔说错了,长安,一点都不好。
“阿姐,你也吃青团。”陆怀卿敛去心中心绪,给阿姐也递了一个。
阿姐只咬了一口,就心满意足笑了,乐呵呵道:“唔,我们……好烫,我们银雀真是懂事了。”
陆怀卿看到阿姐这鲜活的模样,心里就欢喜。
“银雀不用继续装懂事了。那个塔木的事,阿姐都摆平了。居然想暗算我们银雀的坏家伙,我让人又打了他一顿,把他左手也废了。”阿姐以为她是因前不久的塔木一事,才在这些日子有如此巨大的转变。
“我……”陆怀卿解释的话,被阿姐用青团堵了回去。
“有阿姐在,就算你把天捅破了,我都能给你补上。”阿姐伸手摸陆怀卿的头,见她没有闪躲,又多揉了几下。
她乖乖贴上去给阿姐揉。
“嗯!我知道!”
她早就知道阿姐又厉害又疼她!
雅依见妹妹高兴,就又补了一句:“还有你帐里那个大燕的小郎君,阿姐也帮你摆平了。”
“好,谢——阿姐,你说什么?”陆怀卿还以为是她听错了。
“就你帐里那个啊。我找大燕商人买了他,以后他就是你的奴隶了。”雅依看妹妹这看起来“高兴得快傻掉”的表情,就知道她这下肯定是做对了。
她就知道妹妹最喜欢大燕白白净净的书生,更何况前几日妹妹还为了那小郎君,不惜涉险进北云城救他。
这不是喜欢,那是什么?
陆怀卿感觉心都抽抽了一下:“我的奴隶?”
“对啊。”雅依点头,“我还让人教他对你要恭敬些,这夫郎啊不驯不行……你去哪?”
陆怀卿来不及回答雅依的话,只觉得自己离死期不远了。
让傅葭临做她的奴隶?
傅葭临这个疯子怕是能将这个仇记到天荒地老!
她必须得为了自己和漠北诸部,去傅葭临面前挽回一下。
陆怀卿掀开帘子,才发现傅葭临已经换了漠北的身衣裳站起来。
阿姐的心腹看到她,目光在她与傅葭临身上流连,含着笑向她行完礼才走。
傅葭临此刻穿着他们漠北的长袍,可能因为衣裳不是贴身剪裁的缘故略显宽大,却让他看起来添了几分慵懒。
他的头发也像漠北儿郎那样披着,让他减了几分疏离淡漠,居然真的有了几分少年人的感觉。
“阿姐的侍女刚才和你说什么呢?”陆怀卿勉强笑问。
傅葭临语气无悲无喜:“说你替我赎了身,让我好好做你的奴。”
陆怀卿听到这句话,笑都笑不出来了。
简直梦回上辈子,傅葭临突然发疯的时候,而且陆怀卿比前世还要紧张。
前世,好歹答了就知道是死是活,给个痛快。
但眼前这事要是处理不好,等几年后傅葭临掌权,他还不知道会怎么报复。
“那个,傅葭临你看,我救了你两次。对吧?”陆怀卿笑。
见对方点头,她循循善诱:“我也不需要奴隶,我阿姐是误会了,你别记她仇……”
但傅葭临岂是说不记仇就不记仇的人。
陆怀卿豁出去了:“实在不行,你记我仇。其实那些话都是我让人代传的!”
说完这话,陆怀卿也好像终于松了口气。
算了,实在不行就再死一次好了。
但她见傅葭临盯着她,许久不语。
就在陆怀卿以为自己没救了的时候,她听到傅葭临面无表情道:“那人还说,你对我一见倾心,此生非我不可。你心昭昭,明月可见。”
她就知道阿姐……不对!
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