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后遗症
“啪嗒——”的一声响。
电动牙刷从盥洗池弹飞出去,摔在地上,瞬间一分为二。
从他的右手心滑落的。
甚至毫无知觉。
小几秒过后,薄屿回过神来,俯身,用左手从地上捡起。
面无表情地丢进了垃圾桶。
门外有窸窸窣窣的动响,似是人的脚步。
瞌睡清醒了,蓦然就想起什么,他心底便是冷笑,顺手拉开门:
“不是说你要走——”
罗姨吓得脸都白了,“哎哟哎哟”抚了好半天胸口:“……小屿啊,你这在里头也没个动静,我以为你在卧室还没起呢!”
“……”
时候不早,午时直楞楞的阳光由着一面绿油油的落地窗,劈头盖脸直射了进来。许久不下雨了。
走廊尽头,偌大的卧室显得空荡荡,毫无人气。
“怎么啦?”罗姨定了神,关切问,“是浴室缺什么了不。”
薄屿淡淡“嗯”了声,扭头回去:“你拿套新牙具上来吧。”
罗姨下意识去瞥垃圾桶的那一角,心下忍不住叹了口气,殷殷笑着答应:“好嘞,我马上拿给你哈——”
“我洗澡,你放门外。”
“好,好。”
临下去,罗姨犹豫了下:“小屿,你爷爷身边的周秘书今早来了电话了……”
“说我还活着就行。”
男人的嗓音空旷地飘了出来,不大耐烦。
“……说是身体又不大行了,光顾着念叨你呢,”罗姨道,“听说太太那儿近日就到南城了,他们联系不上你,所以。”
半晌的沉默。
“知道了,”薄屿应了下来,“我抽空回电话。”
午餐还是按照一人份准备。
罗姨一边踟蹰一边拾掇,本以为那女孩儿能留下吃顿饭,清早出去多买了些东西,现在都剩下了。
平日薄屿不在,她做活用工都在薄家老宅那边,这儿也没别的什么人来了。
薄屿慢条斯理地吃饭,没抬头,“你都把这些水果、蔬菜带回自己家吧,我这几天不回来了。”
罗姨是从小看着他的,知道他那有些挑剔的性子。
想来近日学校肯定不少事儿忙,还是调侃着笑:“唷,怎么想住宿舍了?当初让你去实个习,在你学校那儿做做面子都不情不愿的,你这突然乖乖的,想让爷爷知道了开心点啊?”
“我上次也没说一定要住,”
薄屿放下碗筷,见她还在冰箱那儿犹豫,继续说,“都拿走吧,你不是说你孙子爱吃螃蟹?那烟熏鱼我一人也吃不了,放久了不新鲜,弄得冰箱里都是味道,今天你就带走。”
罗姨就不多和他客气了,用塑料袋兜好,笑出了皱纹:“什么时候啊,我得让仔仔亲自来谢谢小屿哥哥,有好吃的好喝的总想着他!去年他生日,你不还送了他个玩具手枪么?噢,还是能连电视机游戏的那种,他可开心了!”
不说这个薄屿都忘了,他从餐桌前起身,便是轻笑:“那你可要看好他了,别不写作业天天背着你瞎玩儿。”
叮咚——
叮咚叮咚——
门铃突然轻快响了起来。
“你啊,总说东西放冰箱就没人吃了,每次那些最好的,最后都叫我给拿走了,要我说啊小屿,没准儿哪天薄彦忙完就来了。”
“你们俩兄弟饭都很少凑一起吃,你再一毕业工作了更没时间,不过,你们要是以后都谈了女朋友……”
罗姨嘴巴不停絮叨,开了门,惊喜不已,“小囡,你怎么回来啦?”
黎雾站在门边,很不好意思。
“罗姨……又来打扰您了。”
薄屿人都要沿楼梯上去了,远远听到了这清莹的一声。
停下了步子。
水果大叔借了黎雾的手机——其实黎雾有薄屿的号码,虽然没存备注。
谁知打过三五遍,一直没人接听。
这炎炎暑热,半分昨夜的清凉都无。
半山高级住宅区的路弯弯绕绕,她索性帮人帮到底,就带这大叔寻了上来。
“说什么打扰呀,是落东西啦?还是……”罗姨见她带了个灰头土脸的中年男人,疑惑打量。
大叔搓了搓汗津津的手,对这个帮佣管家模样的六十岁妇女拘谨微笑:“……这里是薄屿家吧?我儿子叫张一喆,是薄屿在南城大学的同学和室友,幸会幸会啊。”
“薄屿一直很照顾我家小仔,我今天上南城来,想着送一箱我们山上自己产的水蜜桃给他……半天找不到地方,还好碰见这姑娘。”
大叔默认了熟练给他带路的黎雾和薄屿是什么关系,对她露出洁白的牙齿:“姑娘好心得很嘞,帮我一路!”
黎雾礼貌牵起嘴角,尴尬笑一笑:“没有没有叔叔,要不是电话没打通……”
薄屿从口袋里摸出手机。
关机了。
他都没注意到。
罗姨指挥着大叔,“好好,谢谢啊,你放门边吧,我搬进去。”
“箱子怪重呢,我拿进来?上山这姑娘都帮我搬了段儿。”
“门口就成。”
“那好,那好。”
大叔擦擦汗,又问:“薄屿……他在家不?老听我家小仔说,他这个室友人好的不得了,我想亲自见见他!”
罗姨望一眼楼梯上方,已经没人了,报以笑容:“我家小少爷休息去了——哎哟,你说你这来之前也不提前联系联系,先打个电话也行呀。”
“有号码的,手机坏掉了呀……”
大叔心想这大中午的赶上人家休息,的确不算周到,还是作罢了,“算了……那我下次有机会再来吧,打扰了!那您替我和他说,谢谢他一直都很照顾张一喆!”
“哎呀,别说这话。”
不多时,楼下只剩下寂静的蝉鸣。
人声消失了。
罗姨上了楼来,见薄屿没休息,只一道高高挑挑的人影儿,端端立在那窗户前,忙聊起了方才:“小屿你听到没?你有个同学叫什么来着……他爸来送水果,来也不提前打电话,大中午打扰人休息。”
罗姨忍不住抱怨:“送了一箱水蜜桃,你说家里也不缺这东西的喃,噢,还是那个小囡带他来的——”
薄屿呼出个烟圈儿,“黎雾。”
青白色的烟气悉数扑向了窗玻璃。聚拢一瞬,又很快离散。
飘尽了,那女孩儿沿着这条半山坡道离开的纤细身影,也消失了。
薄屿是南城出生,童年在国外长大,十八岁那年回国,在港城读了几个月的高三参加了高考,大学又回到南城来。
听久了罗姨这口南城话,习惯是习惯,感到好笑也是真的好笑。
“她叫黎雾,”薄屿就是淡淡笑,“别给她起那外号了。”
“……你谈个小女朋友,我也没记得问人家叫什么,名字还怪好听的哦!”罗姨也笑,“她说打电话给你没打通,你回个给她不?人也不上来就那么走了,没准生你气喽。”
薄屿捻灭了烟,“不了。”
“吵架啦?还是……要跟你分手啊。”
罗姨就觉得早晨他俩不对劲。
“谁知道,”薄屿也懒得解释,没好气地笑,“联系方式都给我删光了。”
学校都好像变了一番模样。
图书馆门前,草坪上、各处显眼的地标旁,平时一对对儿的小情侣们,这时手捧鲜花,披上了婚纱,在尖叫声中求起了婚。
毕业照现场成了动漫cos展,甚至来了不少媒体拍照采访,直播报道,活像是狂欢节现场。
土木工程系是整个南大的超王牌专业,也只有他们系的教学楼前有那么大一个喷泉花园式的中心广场。
其他学院的来来往往,几乎都要经过这里。
这会儿那些个轰轰烈烈、拉着横幅来告白的女孩子声嘶力竭的,隔壁物化系实验都不做了,趴在窗口跟着围观的人群起着哄。
——大学四年这动静但凡出现,大部分人都会以为主角是薄屿。
等看清了不是,不少人又感到了失落,悻悻散去。
宿管那儿放的三束花,明明白白写着“黎雾”这个名字。
一晚上过去却没人认领,整栋A3女生宿舍楼都很躁动,好奇她到底是谁。
黎雾大一报道的那天来晚了,四年了都和廖薇薇她们几个经管系的女生混住一起——四年来,她都没受到过这么大关注。
土木系的女孩儿屈指可数,很快就被点出了她的专业、班级。
甚至有人还冒出一句。
【……我好像看到过她和薄屿很亲密。】
这一切都无暇理会。
从南山路回学校,几乎折腾了小半座城,路上还遇到了地铁线停运。
黎雾一路狂奔,还是迟到了。
冲到教学楼,阶梯教室都坐满了。
她从后门溜进去,系辅导员眼尖看到了她,语气故意顿挫,教室里不少人纷纷看向了她。
黎雾硬着头皮,在倒数第二排就近坐下。
李多晴气呼呼,发来微信:【你都不知道他刚才怎么说你!含沙射影,指桑骂槐,说什么——‘有的同学实习落实不到位,找了个借口就逃脱,今天这么重要的场合还迟到’,就差报你黎雾的身份证号了!】
黎雾平静下来心跳:【进行到哪了?】
【他光废话就讲了快半小时,还没正式开始呢!】
消息噼里啪啦的。
【我还给你留位置了,来之前去你宿舍,你室友说你昨晚就不在……是不是那店长又为难你了?】
【花儿呢?你是不喜欢还是没去拿啊。】
辅导员咳嗽了声宣布:“好了,各位南城大学24届土木工程系的同学们都在这里了啊!现在我们正式开始进行毕业答辩分组……”
“经系里研究决定,今年我们采取抽签分配的形式,大家下去了积极联络自己的指导教授。”
“当然,教授们会根据大家前面的实习表现综合考虑打分,有的同学之前态度懒散,这时候可别和我说你后悔……哈哈!预祝大家都能顺利毕业。”
【我就说这个死男人针对你!】
【薄屿都没来两天他怎么不说啊……】
黎雾无奈地弯了下嘴角。
叫名字、上去抽签,流水式地进行,有人欢喜有人愁。
李多晴分到了据说全系最好说话的教授,手舞足蹈出去了,还对黎雾眨眨眼,祝她也能好运。
半途,黎雾身后似乎传来了有人入座的动静。姗姗来迟。
辅导员却是眼神都没飘忽一下。
她顿时也有了点儿不服气。
按规定不允许逗留,很快,教室几乎走空了。
黎雾学号前头的那个同学早就被叫走了,迟迟却都没念到她。
走廊上动荡不安,有女孩子追到了他们这栋楼来:“老师!薄屿在不在这里啊!!”
“——我刚看他上来的!”
却也不等回答,她们就对着这间教室喊破了喉咙:“薄屿——我追了你四年,你别跟周思雨在一起行不行?”
“你回回我消息啊!!”
“……你到底喜欢什么类型的啊。”
辅导员凶巴巴跳脚出去:“哪个系哪个班的?你们辅导员谁,快毕业了一天天的疯了吗!”
疯或许是真的疯了,女孩儿们不在怕的:“老师,帮我和薄屿说——我在楼下等他!!!”
“……”
黎雾心不在焉地紧张着分组的事情,这才想起用余光环视。
他应该没来吧?
而且,教室里不就只剩下她……
“薄屿?你又这么晚才到!”
辅导员回来了,板着脸对她——
或者说她正后方,念出了这个名字。
与此同时,有什么从黎雾桌子的一侧丢过来,她思绪飘忽,险些没留神。
看清是个小巧药盒。专治擦伤肿痛。
“……”
折叠椅回弹,“啪——”的一下打在她后腰,提醒着谁强烈的存在感。
那道修长的背影吊儿郎当地晃了下去。
没有回头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