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后遗症

《坏春天》

何缱绻/2024.6.1

01/后遗症

南城五月,又是连绵阴雨天。

黎雾靠在两节车厢的隔断之间,两条腿都快没了知觉。

远处城市轮廓浮现,日光濛濛,聚不成团的雨点子拍打在车窗玻璃上,迭次亮堂起来。

终于捱到了天明。

前方报站,她拖起笨重的行李箱,层层挤过陌生男人整夜在她脸上的狎昵打量,从车上下来。

回了学校宿舍,昏天暗地睡了一觉。

再醒,外头雨更大。

枕边手机连环响。

“……小雾?到南城了没啊,”贾玉芬焦心得很,“怎么这么久了才接电话。”

黎雾晃了眼屏幕上的时间。居然都下午了。

她抱紧被子蜷缩住自己,翻了个身,又困顿阖上眼:“刚静音了。”

“今天还有课?”

“……嗯。”

“你呀你……我都不晓得怎么说你!”贾玉芬操着口老家话,气呼呼数落她,“昨天让你早点走,你偏不!非要等我出院!那么晚才上车,你一个女孩子晓得那车上有啥好人坏人……”

“我上车就睡了,都没搭理人,你就还把我当小孩子,”黎雾笑,“妈你今天怎么样了,上下楼困难吗?”

“我有你爸呢!医生不也说,坐阵子轮椅最多再拄几天拐,就跟以前一样能跑能跳的了!有啥困难的。”

黎雾听她精神头不错,“那就行。”

贾玉芬欲言又止:“……对了啊,小雾。”

“嗯?”

贾玉芬忧心:“妈今早碰见楼上你张阿姨了,我和你爸没读过啥书,不晓得你们大学咋个才算毕业,不过你张阿姨说,你那实习也是一门课,有学分、有成绩的嘞,你这半途从南城跑回来一个月……”

黎雾到底没了困意,翻身起来,把睡裙的吊带拉回了肩,“怎么我大了你反而操起我这心了?”

“不是妈操心……”贾玉芬知道从小没怎么忧愁过她读书的事。

趿着鞋子去洗漱,掬起一捧冰凉的清水,敷在面颊上。

睡足了,浑身清爽不少。

黎雾自顾自嘱咐着,“妈你记得和爸说,我把咱家店的招聘信息登在本地网上了,招两个长工,留的他电话,让他最近得空了面试一下——以后别什么重活累活都你们自己干。”

贾玉芬开的免提,黎雾她爸黎长军听到了。

遥遥就从那台老旧油烟机“哒哒哒”机关枪似的巨大噪音里,嗓门嘹亮喊:

“——爸知道了,小雾!你照顾好自己!”

贾玉芬立刻骂:“……老黎,你小点声!丫头还上着课呢!”

说着,就赶黎雾挂电话:“赶紧忙去吧,小雾,你也记得把那皮肤过敏的药天天按时搽上,啊?哎哟喂,刚回来那天脖子上红成那样……”

浴室寂静,只剩下水声的潺潺空旷。

镜子上很快积起了层雾气。

黎雾与那个模模糊糊,突然有些陌生的自己面对着面。

抬起手,轻轻拨开一下。

颈侧与锁骨上那星星点点暧昧的玫瑰色瘢痕,早就看不到了。

低下头,脚趾上一粒粒茱萸般的薄红色,也掉落得不剩多少。斑驳了。

爸妈在港城合开一家小炒店,她从上初中起就经常在店里帮忙,上大学除了上课下课,忙着四处辗转跑兼职,素面朝天、懒懒散散是常态。

就是最爱美这几年,平日也想不起涂一涂指甲油这东西。

今年春节一过还没开学,黎雾就回了南城,照学校的安排,参加大四下半学年的毕业实习。

上个月,得知妈妈给店里搬海鲜时意外滑倒在楼梯上,险些摔成不遂,她想都没想就赶回了港城老家。

当时实习还没结束。

拿不拿得到成绩,她心里也一时没谱。

脑子里揣满乱七八糟的事,渐渐地,都想着没了边儿,水温凉了才后知后觉。

她打了个冷颤,赶忙关掉花洒。

黎雾不在的这段时间,同系的李多晴代替了她,在学校附近的这家便利店兼职。

此时见那雨雾氤氲之中,窈窈窕窕一道纤细的身影推了门进来。

李多晴一下子瞌睡都不打了,登时惊喜:

“——哇!你回来啦!”

黎雾收了伞,抖了抖放在门边,点头微笑。

烟雨朦胧,绵绵阴天里,她的一双眉眼如月皎皎,皮肤凉玉般的白。人很素净,却不显寡淡。

如此乌发明眸,不妆不染的,反倒有股子冷清的冶艳。

店内没人,李多晴追着她去换衣间,“我还正愁跟谁换班呢!我晚上得回去改论文,急都急死,那个店长可真难讲话——”

黎雾咬住了一截皮筋儿,动作利落。

把微微潮湿的头发在脑袋后面挽了个结,随意扎起来,“你去吧,我和他说。”

李多晴感动得要哭,“……我就知道你是来解救我的!”

李多晴一屁股坐下,剥起了个珠圆玉润的橘子:“我室友不知哪儿的小道消息,非说咱们论文答辩分好组了……还是教授们根据这次的实习表现亲自挑人!她听说跟她前男友分到了一组,气呼呼跑去问,结果根本没这回事儿!”

黎雾褪掉了裙子,套上工作裤,“所以还没分好么。”

两排柜子之间,夹了条长板凳,巴掌大的狭窄空间。

那么一双细长白皙的腿,在李多晴眼前晃来晃去,上头一抹盈盈柔软的细腰,更不堪握似的。

李多晴磕巴一下,突然不会说话了。

何况她这一张五官姣好的脸蛋儿上,还带了几分微微认真的神情。漂亮得颇有点儿不自知。

难怪男生们都喜欢私下议论她。

“嗯?”

黎雾停下动作,看着她。

“……嗯,”李多晴点头,“不是说明天?系里发通知了,你没看呀。”

黎雾拿出手机,切到微信,果然看到了。

一夜由北至南,从港城到南城。

她好像一直有点儿心不在焉的,不留神就错过了许多消息。

她往下滑了滑。

“……实习没结束你就跑了,在咱们土木系可是大忌,要是真我室友说的那样,万一到时候给你分个不好说话、事情又多的导儿,可就倒霉了,唉,现在年年不少人卡毕业。”

黎雾平时就是那种一板一眼,言辞举止低调的好学生,大学四年,李多晴都和她没什么交集。

两个月前的毕业实习,她俩分到了同个宿舍,相处不错。

黎雾许久没说话。

李多晴心想她估计也正因为这个烦躁,转移话题:“……对啦,你不在这段时间发生了好多有意思的事!”

“你都不知道——昨天经管和传媒的好几个女生排着队给薄屿表白,就在咱们系小广场!真就是排!着!队!……我靠,简直太精彩了。”

黎雾垂着眼,视线落在个聊天框上。

聊天记录只有短短的两条。都是酒店的房间号。

时间停留在差不多一个月前。

她离开南城那天。

李多晴光是想想那画面,就激动得前仰后合了:“大半个学校都跑去围观了!别的学校都来凑热闹,当然咯,是个女生基本都冲薄屿来……”

说着,又用胳膊肘戳一戳她:“你呢?”

“什么我呢?”

黎雾笑。

“你就没收到点儿什么,”李多晴开她玩笑,“比如黎雾我喜欢你啦,你要不要考虑做我女朋友啦,能不能给我个机会跟你交往啦这种……喂,这都要毕业了,再不跟你表白就来不及了啊!”

黎雾手指一滑,不动声色地按下【删除联系人】。

她的印象中,似乎的确收到过李多晴说的那么几条,笑了一笑,“好像有吧,没太注意。”

李多晴把一整个橘子塞给了她:“哦哟你这人……让人嫉妒都嫉妒不起来!”

过了傍晚六点,店内就开始忙了。

晚班一般安排两人,今晚跟黎雾一起的,也是他们南城大学的学生。

手机在口袋里震不停。

此时来人如云,应接不暇,同事是个人很慷慨的男生,主动帮她接走收银台的活儿,让她先去接。

还是爸妈来的电话。

黎雾以为又发生了什么事,接起了,他们也只是特意告知她一声说,隔了一个月,店里重新营业了。

照例是爸在后头掌大勺,妈妈坐着轮椅给他打打下手,收收银,一切都忙得开。

真的为了让她安心。

回到工位,商品依然流水一般从眼前过,玻璃推拉门“叮叮咚咚”响。

人少了,黎雾终于能喘口气,正想跟同事道个谢,忽然就听到一声:

“……薄屿?”

又惊又喜的,就来自她的同事。

与此同时,她的眼底落了一只很漂亮的手。

五指骨节匀称且修长,干净剔透,白炽灯光落下来,有若天然地雕琢过。

手的主人随意地放下了两瓶水,握住瓶身的指节很有力量。小指末端戴着一枚细长的枪灰色尾戒。

“你啊。”

头顶的那一道嗓音懒懒的,很有磁性,也很干净。

黎雾压低了便利店工服的帽子,接过来,有条不紊地扫码、录入。

塑料瓶身上似乎还残余着他手指的温度。潮漉漉的。

“——听说周思雨给你表白了?怎么校花想跟你谈个恋爱,还要找你拿号码牌的啊!我们机械学院什么时候有这热闹看。”同事打着哈哈。

“谁?”

薄屿没反应过来,了然后,鼻腔里出一声,“哦。”

同事不免感到了失望:“——干嘛这么没兴趣!”

薄屿轻哂着便笑了,“你想我有什么兴趣?”

“不是我说,南大上下、校内校外追你的女孩儿那么多……”

黎雾把两瓶水交还到他面前,“麻烦这里扫码支付。”

不是她的错觉。

很清晰感受到了,头顶的那一道视线,忽然在她的身上,停留、徘徊了起来。

她纹丝不动,也没抬头。

又是那只手。

他轻飘飘丢下一张红色钞票给她,“我就这个。”

黎雾的同事先表示抗议:“什么年代了,你就不能用手机……”

“不能。”

黎雾微微提了口气,接过来,顶住了他的打量,打开零钱匣翻找。

这年头用纸币的人近乎绝迹,就两瓶水,她七凑八凑,差点儿没凑出找给他的九十多块零八毛钱。

他就这么耐心地等。

找齐了,她给他递过去,“……谢谢惠顾。”

余光瞥见他拎起那两瓶水,单手抄在口袋,长腿迈开,就往门边走。

她下意识调整一下呼吸。

可没两步,他又在原地停顿下来。

转过身,朝着她的方向。

“晚上有空?”薄屿问。

同事摆弄着热腾腾的关东煮,豪爽答:“有啊有啊,我十点半下班!一起打游戏啊薄屿——你好他妈猛的!”

薄屿略一沉吟:“所以十点半之前都在这儿。”

“……对啊?”

同事突然有些古怪。

门外聚集了他三三两两的同伴,把球在地面拍得怦怦直响,呼喊着:“喂,薄屿,走了!”

“打球去了——”

“周思雨今晚来看你比赛啊啊哈哈哈……快点快点!”

薄屿没再多说什么。

很快,玻璃门响过,他就出去了。

同事扭过头,笑呵呵道:“……黎雾,下次你有急事儿了去就行了,店长又不在,你怎么接个电话还战战兢兢的。”

另一波脚步与笑闹的动静扑了进来。

黎雾抬了抬眼,无意瞥向门外。

不知何时转了小雨,暮色低垂时分,空空荡荡地飘。

她微微一笑,“谢谢你啊。”

“客气,这算什么——”

同事也瞧了瞧薄屿离开那方向,又看一看容色如常的黎雾,“他刚问晚上有没有空,吓我一跳!我第一反应还以为在问你!”

黎雾接过下一位顾客的速食三明治,放入微波炉,“嗯?谁。”

“……薄屿啊,就刚才那个!你不知道他?”同事惊奇得很,“你们不一个系的么。”

黎雾点头,“听过一点。”

“只是‘听过一点’?”

同事这下都瞪大了眼睛。

一场雨冲散了还没蒸腾起来的溽热。

同事前脚刚走,就来了一箱明天的货,黎雾慢吞吞点完,把店门前“今日折扣”的牌子撤走。

门口的那台贩卖机又卡住东西了。

她无奈,弯下身,先尝试拍了一拍。

毫无作用。

夜风漫漫,梧桐叶张扬,梭梭直作响。

空气中溢开一丝很淡很淡的烟气。

还是那只很好看的手。

他伸出手臂越过她,修长的手指在贩卖机屏幕上随意点过。

黎雾又看到了那枚尾戒。

单单一眼,她好像立刻就能想象出。

这枚金属微妙在她皮肤上游走而过的凉意与触感。

男人倦淡的嗓音也跟着落下。

“手都不疼的吗?”

早知他不久前就来了,黎雾这一刻才抬起头。

深夜十一点,霓虹与燥闹渐次熄灭。

路边一盏灯火昏昧,他如此高挑颀长的轮廓,便有若被光镌刻而出。

黎雾的个头才到他的肩,他襟口的沐浴露味道薄荷冰块儿似的清洌,萦绕在她鼻尖儿。

丝丝缕缕,也像是半圈住了她。

他咬着半支烟,也没瞧她,兀自在屏幕操作。

嘴角弧度慵懒地上扬,青白色的雾气勾出了他棱角分明的下颌线。

那一双眼似桃花深潭,不落情绪。

许久没听到回应。

“不说话是什么意思,”

薄屿低了低眸,这才对上了她那双清冷无波的眼睛,“你咬我嘴巴的时候是现在这幅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