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狰玉这一路并没有好好休息, 应当说回程的路上,离京都越近,他越难以入睡, 甚至连续几日都睁眼到天亮。
他额头磕到石阶边缘处,被下属扶起来时, 已经是血流如注。
汝陵二月春,阴雨连绵。
白雀寺在当地并非有名的大寺, 也就是一座普通的尼姑庵,平常用的是寺庙里的香火维持生计,庙里的女尼会广结善缘, 有的会被富贵人家的夫人请去住家讲佛祈福, 也是修福积德的一种方式, 相信这么做菩萨会更加保佑她们。
白雀寺里多是孤女, 今年开春就在门口捡到了第三个被人遗弃的女婴。
秀慧法师在其他女尼颇有异议的声音中, 还是让人把女婴抱进寺里,收留了她。
“这些人,生而不养, 日后都得下地狱。”
“已经是第三个了, 成日煮米糊糊给她们吃也不行,有个更小的,出生才没几日, 要喝奶才行,这岂不是还要给她们再找个奶妈子。”
“到山下换些羊奶呢。”
“下山就花了半日, 带回来那也不能喝了,以前都是买只羊回来,如今刚过年,哪里还有羊卖。”
“还要请大夫, 冷雨天的,孩子就被丢在外头,捡到时都冻僵了,师傅,寺里的香油钱怕是不够用了啊。”
“再来几个孩子,过几日该揭不开锅了。”
秀慧停下脚步,回头看向跟着她的女尼们,她身侧的秀怀更是严肃的瞪了她们一眼,“没点规矩,庙里不许吵吵嚷嚷,不疑,带孩子回房。”
剩下的她一一扫过,“你们,都去修禅静心。”
女尼们受惊的答应,正要走时听见秀慧道:“你们说的我都知道了,香油钱我自有打算,过几日在贵人家里住家的秀圆秀吉会送钱回来,还能应付一些时日,放心吧。”
女尼们齐声说是,再抬头时就只见到秀慧秀怀的背影。
“秀慧师傅在想什么?”
屋内香炉袅袅,秀慧双手合十,对半躺在卧榻上的女子道:“是贫尼分神了,还请贵女见谅。”
榻上开了一扇窗户,可以看见屋外淅沥的小雨,及烟雨蒙蒙的天色,云雾缭绕心旷神怡。胭雪收回目光,手扶着已经很大的肚子,含山用手借力撑着她坐起身。
“秀慧师傅不必客气,我这几日梦魇缠身,多亏了你白日里过来讲经祈福,我夜里才能安稳入眠。若是秀慧师傅有什么难处,可以同我说说,只要在胭能力之内,能帮则帮。”
秀慧:“多谢贵女,真到了山穷水尽那日,贫尼定会开口向你求援,只是现下一点磨难,不过都是菩萨给我们的试炼。”
胭雪:“还是秀慧师傅通透,这也是为何我会选择来白雀寺的原因,有秀慧师傅在,好似难处都不算难处了。”
“贵女过奖了。”
胭雪不适的动了动,干脆还是起身,在含山的陪伴的下走到另一扇窗前,“我近来感觉身子越发沉重,怕是快要生产了,家人早已为我预备了接生婆子、大夫和乳母,今日应该就会到寺里。在我还未发动之前,就让他们帮你们照看寺里的孩子。”
秀慧愣住,“这怎好劳烦贵女的人。”
“这有什么,就当是我为我的孩子积德,我知秀慧师傅才是真正心善的,否则被丢弃在寺外的孩子早已成了冻死骨,师傅就不要拒绝了,救人一命,日行一善,我也在行我的善呢。”
胭雪把手伸出去,想触碰屋檐上低落的雨水,春寒料峭,她又反悔收了回来,不想孩子还没生下来,自己就着了凉。
秀慧:“那,多谢贵女相助,这些孩子还未取名,就由贵女为她们赐个名吧。”
胭雪回头一笑:“我读书不多,哪会取名呢,还是秀慧师傅来吧。”
“那就叫她们遇恩、遇善、遇德吧。”
胭雪微微一怔,等秀慧走后,看向含山:“近来,舅母有来信吗?”
含山摇头,劝道:“小姐,不若下山吧,生孩子非同一般小事,咱们回府里,好歹什么都有,在寺里,奴婢总是不放心。小姐真喜欢这里,等小主子出世,再来也不迟。”
然而胭雪并不答应,“不了,我在京都时,就已经想好这么做了,回来汝陵更不后悔。白雀寺今后就是我的归宿,你不要再劝了,要是你在这里呆不习惯,换个人来就是。”
含山立马变了脸色,“奴婢不走,奴婢知错了,再不说这话了。”
胭雪也不是真的要赶她走,叹了口气,安慰道:“我也只是随口说说,秀慧师傅答应,等我生完孩子就给我剃度,从此我就不再是红尘中人了。届时我也可以一个人照顾好自己,你和春月就不必再跟着我了,我会同舅母说,替你们二人寻个好人家,有个好归处,安顿好你们,我也就放心了。”
含山哽咽,“奴婢舍不得小姐。”
“舍不得也要舍得,我是不想再回去那个地方,来了这里才得个清净。好了,不说了,我累了,你也替我念念经,我歇息一会。”
胭雪合上眼,却没有真正睡着,算算日子,谢狰玉该从寄洲回来了吧,他发现自己离开京都没有,是不是很生气,还是不在意?
罢了罢了,不该想的。
连日来的雨水终于停了,天色开始放晴,白雀寺也渐渐恢复了人气,来上香礼佛的都是女客,白雀寺是不接待男客。
然而有一日,寺里忽然进了一大笔香油钱,更是连秀慧都惊动了。
那天已经接近傍晚,就要关寺了,一下来了一行人。
不拘匆匆赶来道:“施主,施主,本寺不便接待男客。”
那行人里,看着像是大富大贵人家的妇人走到跟前对她说:“小师傅,这些都是家里的护卫,我是来寺里上香的,打算捐一笔香火,那箱子重,小师傅们怕是抬不动,就让他们把这些抬进去,立马出来就是。”
不拘听了,目光忐忑的打量这行人,在这妇人身后不仅有婢女还有带刀的护卫,最中间还有一个人,不拘光是看一眼,就觉得他与其他人不同,身上的威严贵气是刚刚她觉得大富大贵的妇人无可比拟的。
从刚才到现在,对方一直背对着寺里的方向,根本不知他的模样。
不拘难以应对这样的大场面,畏惧为难的道:“贫尼还是得去问问师傅,施主稍等片刻。”
秀慧便是在这样大的动静中来的。
箱子最后还是被抬进寺里,妇人带着婢女进去礼佛,唯有被挡在后面的尊贵男子始终没有露面。
“真奇怪,那到底是哪家的夫人,听口音不像咱们汝陵人士,每次来投的香火钱多得吓人。”
“还有更奇怪的,那位夫人什么也不求,每次都只要在寺里逛逛,问得都是寺里的斋饭如何,女客来了都住在何处,是否习惯。”
胭雪好奇的听着女尼的话,也没叫人惊扰她们。
不拘和不疑转过头来,均吓了一跳,想到方才在背后议论客人,也是在说人是非,登时面红耳赤。
胭雪含笑看着她们,这两个小女尼年纪都不大,才十二三岁的年纪,是被家里自愿送来出家的,胭雪长她们许多,并没有因此露出不满的神色,为了缓解尴尬,柔声询问:“方才两位小师傅,说的是什么事。”
不拘不疑面对她,总是情不自禁的害羞,内心挣扎一番。
不拘嗫嚅:“叫,叫师傅知道我们背地里议论客人,要被罚没得晚饭吃的。”
胭雪闻言忍俊不禁,“那好,我就不强迫小师傅说了。”
不疑抬头偷看她,在胭雪踏进佛殿时,小声道:“施主想知道,等那位夫人来了,亲自看过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不拘在一旁快速的点头。
胭雪原本只是好奇,并没有太多余的心思想要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也并不想见什么夫人。她其实早有听说,白雀寺近来得了一大笔香油钱,那位从外地来的夫人一次给的香油钱可以说是一掷千金,就连秀慧都觉得给得太多了,受之有愧。
但一想这是信众给菩萨的,用来积福的,在忐忑了几日之后,秀慧及其他女尼才平静下来,只是每当那位夫人来的时候,秀慧和秀怀都会亲自接待。
胭雪在屋里待久了,随处走走,她照常给殿里的菩萨上完香就要走时,不拘和不疑口中的那位夫人竟然在这时候也来了。
胭雪有些疑惑,这夫人已有些年纪了,她在女尼口中确实是大户人家的打扮。
但是,没有夫人是一个大户人家里管事的打扮,虽然地位不低,但她的衣着并不是真正的主母的样式,纵然有些相似,胭雪还是分得出来。
让她更为奇怪的是,对方一来就看着她,胭雪从她身旁路过,走得慢,可以感觉到对方目光一分不少的落在她身上,甚至在她走近时,这妇人还主动为她让路出来,十分恭敬的唤道:“老奴见过夫人。”
胭雪恍然一怔,和含山都难以置信的看着她。
寺门外,不拘和不疑露出半颗脑袋,又来了。
陪着那妇人一起的,被许多护卫挡在后面,根本不知道长什么模样的男子又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