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同斐与俆娉的婚事定在秋日, 刚开年就合了八字换了庚帖。
前头俆娉与赵清婉一同走着,季同斐与谢狰玉赵荣锦说话,二人都是在开谢狰玉的玩笑, “那日我问你来不来妙音寺,你是怎么说的, 嫌人多不清净,怎么今日却带那小婢过来。”
谢狰玉面对他们的促狭脸上的神情纹丝不动, 淡定道:“那是她讨的赏,你们也想要?”
赵荣锦嬉皮笑脸,“那倒不用, 不过可以换些别的。”
季同斐:“你待那小婢倒是不错, 还没给名分?”
赵荣锦:“这么久了, 多少也该给一个吧。”
季同斐:“还是不要吧, 谢二他还没定亲, 先收了妾室以后正妻怕是不好想。”他得意道:“你看,俆娉就无须担忧我这些。”
谢狰玉不理他们,他房里的事还不需要听这俩的意见。
“我妹妹呢。”赵荣锦说话去了, 猛地想起赵清婉没看见人。
季同斐:“和俆娉往里去了, 我们也进去吧。”
佛堂里转了一圈,俆娉与赵清婉上完香,就去找僧人捐赠香火钱, 再拿红绸布写下愿望,到灵树下挂上。
“二哥, 你不写一个吗?”
“季同斐,你再去拿一条红绸布来,把我的愿望再写一遍,同我一起去挂上。”
二人撺掇指使着赵荣锦与季同斐, 旁边的谢狰玉则负手而立袖手旁观。
赵荣锦拉他下水:“谢二哥也写一个吧。”
谢狰玉冷漠的转过身无视了他的邀请,他目光逡巡在殿内,等赵荣锦他们在灵树下闹完过来,就看见谢狰玉在与三津问话,神色不大好看。
赵荣锦:“这是怎么了?”
谢狰玉语气平淡的问:“你妹妹和俆娉先进佛殿,她们可有看见我的婢女。”
赵荣锦替他去问了一遍,“来的人多,都没注意呢。发生什么事了?”
谢狰玉眼中似有狂澜,声音沉了下去,“人不见了。”
马车中胭雪略显得不安,从她跟着这位陌生妇人离开起,她又有些后悔了,知道自己这样的行举太草率。
可她耐不住当时的冲动,等了这么久,这不就是她想要的吗?
不安只不过是她对前路未知的迷茫,是以在马车里她还是问了妇人几句,“我父亲现在在何处,我们要去什么地方?是不是回段府?刘氏是否知道父亲来接我了?”
妇人怕她一时胆怯,不回话的话急了跳车,还算有问有答,“姑娘放心,骗不得你,现在就是要带你去见郎君。至于夫人是否知情,此事我等也不知晓,只奉命行事。”
“姑娘饿了的话,可先用些吃的。”妇人从暗格中拿出糕点,放到胭雪跟前。
胭雪看着她不说话,也不动。
妇人见状笑了下,“这糕点是遇福楼的,姑娘试试。”她说着,自己先捻了一块吃进嘴里,当做示范。
胭雪神情软了下来,对妇人的邀请摇头,“我不饿,你吃吧。”
马车停下时,胭雪朝外头看了眼,绿漆铜锁的大门与她记忆中段府不同,她猛然回头问妇人,“这不是段府,这是哪里,你带我来了何处。”
妇人不见慌乱,“姑娘进去便知了。”她还是那句话“郎君就在里头”。
胭雪咬紧嘴皮子,都已经这样了,她是骑虎难下,不进去也得进去了。
她下了马车,看清了眼前的院子,附近都没有什么人家,不是竹林就是草木,围墙上爬满了花藤,门上的绿漆也是刚刷新不久的,不是常年无人打理的宅子。
门随着她进去后飞快的关上,后面的人对她盯的比较紧,胭雪前进的步履速度放慢,也没人催她,直到她看见了主厅里的人。
见到段鸿,她的心悄悄落下。
发觉她停下来,厅内坐在主位的段鸿笑着朝她看来,扬声唤道:“孩儿,怎么还不进来。”
胭雪跟做梦似的被妇人从背后轻轻推了一把,她微微趔趄的踏进厅里,原本的不安在见到段鸿时渐渐的放下,哪怕激荡的心情平静下来,一时也不知道该与他说些什么。
对父亲,她是陌生的。
她是知道段鸿是她的亲人,从上辈子想到这辈子,做梦都想段鸿发现真相,然后带她认祖归宗。
等到真正的这天来临,她被段鸿认回来,段鸿叫她“孩儿”,这份亲近她竟无端觉得陌生,和不适应。
段鸿让她坐在身旁的椅子上,先是嘉奖了带她过来的下人一番,然后让他们到外面去,才侧身与胭雪道:“如何,一路吓着你了吧?”
胭雪的手交叉放在腿上,手里捏着帕子,紧张到不断的滑动,她目光从段鸿脸上,滑到厅内和院子里,来回一圈才问:“你,你怎么叫人带我来这里,我们不是应该回段府吗?”
她很怕她来了以后,段鸿反悔,又说不认她,胭雪目光紧紧的盯着他,“你是不是不想认回我?”
她一说这个,就如针扎般坐立不安,手也抓紧了椅子,但凡段鸿说一个不字,她就能跳起来跑出去。
段鸿将她的反应看在眼里,这是个非常敏感的孩子,不知道她以前是怎么过来的,心思胆怯,又很容易伤着内心,她好像很害怕别人害她,不要她。
就在胭雪脸都急白了的时候,段鸿才一口否认道:“不是,你误会了。”
“那为什么不接我回段府?”胭雪对段鸿没有接她到段府,当着刘氏的面说清楚,恢复她的身份很在意。
段鸿安抚道:“你先喝口茶,静下来听我与你说。”
他冲外头示意,妇人便进来给胭雪倒茶,放在她手旁。
段鸿:“你可是看见这地方觉着陌生了,害怕了,不用怕,这里是我们段氏的一处私宅,之所以先让他们带你来这里,是因为府里的事还要解决,等解决好了才好接你回去。”
“你若不信,待会我叫秦妈妈拿宅子的地契房契给你,你识的字吧,那位端王世子待你还是不错的,教你读书识字,到时我还要备上谢礼,感谢他。”
胭雪心中的疑问在段鸿提到谢狰玉时被分散了心神,她将信将疑的抿着唇,“嗯”了一声。
段鸿却在这时有些赞赏的冲她笑了,说:“你能有这份警惕的心也很不错,换作是我也会像你这样问个明白。”
胭雪听他夸了自己,感到受宠若惊,心里对段鸿话语之间的亲近和拉拢,对他的感情也在逐渐的适应软化。
“那我什么时候能恢复身份。”她揉着帕子,语气不像之前那么急了。
段鸿:“自然是等我与族里的长辈说好,你是我遗落在外的女儿,届时还要宴请亲朋好友,向他们介绍你的身份。”
胭雪听着觉得有些不对,她解释给段鸿听,“我不是遗落在外,我是被刘氏她换了……”
段鸿怎么说她是遗落呢,难道是她说的不够清楚吗。
“你不是都查了吗?”
段鸿眼神一闪,“是,嫣儿,为父这是对族里的说法,有些事情你年纪还小,不懂其中的道理,无妨,等以后我找个姆妈教你。”
胭雪喃喃的问:“嫣儿是谁?”
段鸿:“是你的名,你本名不该叫胭雪,而是叫段云嫣。”
“云嫣,段云嫣?”胭雪默默念了念,仿佛发起了呆。
段鸿起身,招来妇人,“云嫣小姐的房间可都安排好了?从今往后你就是云嫣小姐的人,要留在她身边伺候,不可怠慢了她。”
妇人连忙应下,同胭雪行礼。
段鸿:“好了,舟车劳顿你也辛苦了。嫣儿,你放心在此住下,我会时常来看你,等我解决好府里的事与族老们商议好,就接你回段府。”
胭雪跟着站起来,脸上迷茫的宛若初生的羔羊,“你去哪儿?”
她为段鸿把她留在这里的做法感到紧张。
段鸿上前按住她的肩膀,微笑着安抚道:“我得回去将你的事告知给族老他们,尽量早日让你恢复身份啊。这里,你便当它是另一个段府,你就是这里的主子,有什么事尽可吩咐他们去做。若是想见父亲了,让何妈妈传消息,为父就过来。”
他说的“何妈妈”就是带胭雪来的妇人,冲她道:“小姐放心,奴婢会尽心尽力照顾你的。”
胭雪看着段鸿离开,呆呆的站了片刻,被何妈妈带去房里休息。
她开始相信段鸿对她的安排,只要她耐心等待,她很快就能回段府了。
这宅子虽小,看着也很精致,尤其胭雪的闺房,她第一次进去就发现是仔细布置过的,像段淑旖的闺房。
以前她羡慕的,如今她也有了。
“小姐看看,若是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尽管提出来,缺什么东西奴婢叫人补上来。”
胭雪看的仔细,她整理好思绪,知道自己要住在这里一些日子,便放下对这里的陌生感,说:“确实少了我想要的。”
胭雪:“何妈妈,能否替我准备文房四宝和一些书籍,这些都是我每日在王府在看在学的,万万不能少的。”
何妈妈:“是。听郎君说,小姐之前在端王世子身边受他照顾。”
想到谢狰玉,胭雪雀跃的心思稍稍停了下来,她趴在妆台镜前,背对着何妈妈轻轻的点了点头。
自从胭雪留在了这里,宅子里伺候的人不少,他们都开始叫她“云嫣小姐”,胭雪起初反应不过来,并未觉得是在叫自己。
她听着不大习惯,却还是让自己适应自己的新名字,段云嫣本就是她原来的名字,她该抛下以前的过往,从此就以段云嫣的身份活着。
只是,她每晚夜里摸着被褥,总会觉着身旁少了一人,而梦里也总是怅然若失。
她睡的不好,一面在想段鸿什么时候同族老商议好,一面又会回想在谢狰玉身边的日子。
她并不是个没有心的,除了开始有种多年夙愿达成的高兴,后来就平静下来了,高兴淡了不少,眉宇间还藏了不少不自知的忧愁。
几日之后,终于她在院子里坐不住了,想要出门,何妈妈却将她劝住,“小姐,郎君今日过来探望你,若此时出去了,可就错过了。”
胭雪已经几日没见过段鸿了,一听他要来,便立马打消了想要出门的心思。
“父亲要来了,那我不去了。”她翘首以盼,问照顾她起居的妇人,“何妈妈,父亲是不是事情已经料理好了,今日来接我回段府的。”
何妈妈看着她充满喜色的神情迫切的脸,道:“这奴婢不知,郎君只让人给奴婢传话,过来探望小姐。”
胭雪小小的失落了下:“那等他来了,我自己问他。”
她在黄昏时等到了段鸿,久的胭雪以为他不会来了,在她的房里,她趴在桌案上睡着了,段鸿不知道什么时候进来的,拿动她胳膊下压着的纸张时惊醒了她。
胭雪眼前还朦胧着,过了会才看清段鸿的脸,“父亲?”
段鸿:“是我扰醒你了。”
胭雪见他还在看自己写的字,略有些赧颜道:“这,我写的不好。”
段鸿自然是看出她写的不好了,写出来的字虽然有型,却软弱无力没有什么风骨。
但他没有露出一丝嫌弃,反而夸奖道:“不,写的很好,你说你读书识字晚,写成这样已经算不错了。”
胭雪其实对自己浅薄的学识和平平的字迹是自卑的,尤其是在做官的身居高位的段鸿面前,她可以给谢狰玉看,因为初始就是他教她写字,谢狰玉的嫌弃她介意却不伤心。
让段鸿她的父亲看了,她也不伤心,只会觉得自卑,觉得自己丢丑了。
段鸿夸她,她也不如谢狰玉夸她那般高兴,却也颇为感动。
“我今日来,是来看看你。”段鸿放下纸张,他眼前的胭雪穿的已经不再是王府里的衣物,打扮的到像极了一位真正的世家贵女。
要说她的身份,段鸿查也是真的查了,他的确是找到了胭雪身份的疑点,刘氏那里也说不明白。
但也无妨,既然他已经把她接了过来,安置在这里,心里就已经多少承认了她是当年那个孩子。
他认下也没关系,只是面对胭雪问他事情料理妥当没有,他依旧是继续安抚她耐心等待。
胭雪脸上难掩低落,段鸿问她用过晚饭没有,她摇头,“之前不饿,就没吃。”
段鸿在她跟前当真做到了一位相认的父亲的样子,“何妈妈,命人送吃食上来,我陪小姐用饭。”
胭雪听他询问自己这几日做了些什么,似有要谈心的打算,到了饭桌上,段鸿就不怎么说话了,胭雪头一次与父亲坐在一起吃饭,感觉复杂又新鲜。
她在这里变成了主子,有别人服侍她,段鸿不来,她可以独自坐在桌旁一人独享丰盛的吃食,段鸿来了,她也受尽照顾。
如果这就是梦,她也是不愿意醒来的。
天黑了,段鸿居然没有马上要走的意思,屋外下起了雨,胭雪看向他,正准备回府的段鸿顿住脚步,他和下面人道:“晚些时辰,等雨停了再走。”
胭雪没享受到多久来自父亲的关爱,看了看外面的雨势,和段鸿说:“父亲……不如在这里歇下,明日再走吧。”
段鸿似在考虑,在胭雪期望的眼神中,回头道:“还是等雨停再说吧。”
胭雪小脸垮了下去,段鸿安慰她,“雨一时不见停,我去书房坐会,你若是累了,就先回房歇息。”
胭雪这一刻觉得,拒绝的段鸿与她还是隔着距离的。
是因为多年都不亲近吗,若是段淑旖这般向他要求,父亲会答应她吗。
她不知道,胭雪还是回了房里。
梳洗过后,外面的雨停了,胭雪问何妈妈,“父亲走了吗?”
何妈妈:“郎君还在书房。”
胭雪眼前一亮,似乎有些开心。
天上不见往夜的月光,一片漆黑,庭院里的灯盏也朦朦胧胧的,胭雪端着从何妈妈那抢来的茶水,亲自沏好了给段鸿送过去。
书房的路上无人,胭雪刚走到书房的窗前,离门口还有几步之遥时,就听见里面段鸿似乎在发火。
“林子安竟敢在朝堂上参我!”
段鸿:“说我掠夺良家女子,他亲眼看见了?我看他是疯了!”
他的心腹道:“尚书年事已高,有要郎君接班的意思,现在朝堂上下都在盯着郎君,这或许不只是林大人一人所为,不知他背后的是谁。”
段鸿沉声问:“你觉得是谁?”
心腹:“郎君这么问,想必心中也已经猜到了,林大人参您‘掠夺良家子’,他又没有亲眼所见,当日也不在妙音寺,定是有人告诉他了。这事也定是与云嫣小姐有关,当日何妈妈接人,保证没被其他人看见,这几日城内也没有人家放出人丢了的消息,调查司更没有接到王府的报案。”
段鸿知道心腹想说什么,“你想说,林子安背后的人,是端王吧。”
他敲着桌子,“不,一个婢子,向调查司报案去找就行,何必这么大费周章的找上林子安参我,阻我升迁他有什么好处。不是端王,倒是极有可能是那位端王那位世子。”
心腹面色凝重的道:“既然林大人参了郎君,那云嫣小姐的事情暂时就不好惊动他人了,如今这些人暗地里都盯着郎君呢。”
段鸿眉头蹙在一起,神色威严,他点头道:“尚书大人的位置于我更加紧要,这段时间不再适宜惹什么是非。等我坐上尚书的位置,一切尘埃落定,再谈其他。”
心腹:“云嫣小姐的身份……”
听他提起胭雪,段鸿表情复杂,他叹了口气,道:“不合时宜。”他连说几句不合时宜,又摇了摇头,“不管她是不是真的云嫣,都不适合在这段时间出现,更不能让林子安他们抓到把柄。”
事关他升迁,机会难得,若是错过这一官位,那就很难再有机会了,对段鸿来说这就是家事,哪怕刘氏真的换子,在这个当口,都不能把丑事闹到台面上来,否则会影响他的声誉,怕林子安等于他是政敌的人都会参他。
段鸿:“等事情过去,再找个普通人家把她发嫁了吧。”
心腹说了什么,胭雪已经听不进去了。
她端着茶水的手都在细微的颤抖,不可置信这是从她父亲口中说出来的话,难道从始至终,他都是骗她的,他根本就不相信她是他的亲生女儿?
他不过是拿她当阻碍了他升迁路上的石头,因为被人看着,所以不能一脚踢开,只能把她这块石头让人搬走,等到没人看见了,再悄悄踢开,是这样吗?是这么说的吗?
胭雪痛苦的闭上眼,感觉到心绞痛,耳边嗡嗡作响,这就是她想要认回来的父亲,这就是她无数个日夜惦念想要给自己清白的父亲,这就是她日益打心里尊重想要讨好适应的父亲。
而他呢,他在说什么。
他要替她找个人将她随便的嫁了!她是人啊,她也是他亲生的啊,她不想嫁人宁愿死,也想要个清白之身啊!
为什么,为什么他们总是待她与旁人不同,她做错了什么,她不该继续留在这,她该走了,她要走了,她要回去。
她行至庭院里,从身到心一阵茫然空洞,她回去,能回哪里。
何妈妈惊讶的出声,“小姐怎么回来了。”
闺房,胭雪低头,笑的不大自然的道:“路上太黑,差点摔了一跤,半路时茶水也洒了,就回来了。”
何妈妈没太看清她的脸色,循声问:“那,还要重新沏一壶吗。”
胭雪把茶水放在桌上,低头整理着衣服,“不了,我衣服都湿了,还是重新换一套吧,这会也不知道父……父亲走了没有。”
她叫“父亲”时,喉咙都是艰涩的,还好后面话语正常了,没引起何妈妈怀疑。
“要不奴婢去看看。”
胭雪忙道:“不,不用了,还是先给我换衣服吧,夜里我怕着凉。”
她现在心慌慌的,也不想见段鸿,生怕何妈妈去看了后,把段鸿引来。
结果她刚换上衣服,外面下人就来通传,说是郎君过来了,看看小姐睡没睡。
胭雪慌了,脸色很不好,她故作整理衣服的样子,才没让何妈妈注意到脸上苍白的受到惊吓的神色。
“我,我都快睡了,这就便睡。”她踢了鞋仓促上床,拉上被子,盖住头,双眼紧闭,“何妈妈和父亲说一声,今日练字实在累着了,我先睡了。”
段鸿看着何妈妈来报,本还想着与胭雪说一声,他今夜就不在这座私宅歇下了,没想到那小丫头睡的竟这般早。
“还是个孩子。”他理解的点头,“让她好生歇息吧,来日我再看她。”
段鸿一走,胭雪的心也没安稳下来,何妈妈回房看她时,被直挺挺的坐在榻上的胭雪吓了一跳。
昏暗中胭雪呆呆回头的样子,宛若中邪一般。
春日多雷雨,夜里下的总是让人不安心。
惊雷打下来,伴随着闪电,让屋里霎时明了又暗,烛火摇曳不断,三津站在案前,等待着谢狰玉将所得的情报翻阅完。
下一瞬,就见那本写满情报的折子被谢狰玉挥手砸到地上,他冷笑着同三津道:“我还真不知道,我身边竟然藏了个这么个能耐的人。”
屋外由于下着雨,已经听不到院子里被罚的下人的惨叫了,连血水也都冲刷不见。
自从胭雪在妙音寺失踪,谢狰玉以为她是被拐子给掳走了,妙音寺人多口杂,什么三教九流都有,她被掳走应当也是看她孤身一人,身边没个照应,有别的胆大的就想铤而走险,毕竟富贵险中求,如此也是情有可原。
动了他的人,谢狰玉自然要查个清楚,要找人对谢狰玉的势力来说,并不算困难。
事出当日,他便让三津去了城门侦查,让人守着看当日出城的有哪些。
可查到的人里并没有胭雪的踪迹,谢狰玉便想是不是有人针对他来的,三津派了三方人马行动,府里的人没放过。
尤其是谢修宜与高氏还有段淑旖那里,让谢狰玉感到有意思的是,查到的背后有关的人,居然不是谢修宜也不是高氏。
更不是高峰,而是他那个大哥的新妇,所谓的长嫂段淑旖。
段家的人已经不是一次两次的找他身边那个小蠢货的麻烦了,初时谢狰玉本是不在意的,一个婢女,不管在主人家过的多不好,从前的往事与他有什么干系。
到了他身边就是他的人,听他的话就行。
他让三津查也查了,实际上,他所了解到的胭雪父母是“柱生”“桃叶”的身份,知道的比段鸿还要早,三津说其中还有疑点,谢狰玉却没了兴趣。
有没有疑点他并不想知道,他也没有要替对方查清这些疑点的义务,于是三津也没有再查下去,暂时将此时按下,若有机会再查就是。
可是没想到,这回,谢修宜的新妇给了他一个惊喜,居然将手伸到了他的院子里来。
胭雪失踪,与段淑旖有联系,查清了是段鸿带走了胭雪的,谢狰玉便让人林子安打头的言官在朝堂上狠狠的参他。
段鸿为了坐上吏部尚书的位置已经布局许多年了,怎会允许这时候出差错呢。
也只有胭雪那个蠢婢,才会认为她的父亲想要认她回去,段鸿不过是不想让胭雪这个不确定的因素继续待在王府,在这时节外生枝罢了。
这几日他即便知道了胭雪身在何处,也没有立马把人找回来,他等着今夜三津将深挖下去的情报带回来,想要知道更多关于当年段鸿原配与继室间发生的事情,这一深挖,没成想竟看到许多有趣的东西。
而胭雪与段鸿的关系,也让他犹如被戏耍般感到气怒。
谢狰玉冷笑过后,才想起其实有一回,胭雪是同他说过这事的。
也是那时他让三津去查了,没有深挖,他没当回事,“我没有信她,以为她痴人说梦呢。”谢狰玉轻声道:“不过床笫之间的事,哪有人会真的当真呢。”
他气怒过后,返回来与三津一件一件的回想,“那日在庭院折梅花,她其实就已经与段鸿说上话了吧。”
这折子里也是有写的,现在由谢狰玉自己想起来,颇有些可笑,“她当时怎么说来着。”
三津:“……她否认了。”
谢狰玉挑起眉眼,怒极反笑的拍了下手,宛如盛赞般道:“还不承认,到头来,趁我不在私底下与段鸿联系,这是耍着我玩吗。”
三津听出他话语中阴鸷的寒意。
谢狰玉盯着地上的情报折子,沉声幽幽的道:“好一对父女情深,我不成全,岂不是要遭天打雷劈。”
三津皱眉,“世子慎言。若世子想,我这就去把人带回来让世子处置。”
谢狰玉却无情地道:“我还要她做什么。”
他缓声轻慢的说:“这样忘恩负义的东西,不要也罢。”
一声春雷,惊醒了沉睡中的胭雪。
她抱着被子坐起身,睁眼才发现天已经亮了,那声春雷不过是她梦里想象出来的。
“小姐又魇着了?”
到梳洗时,何妈妈看她脸色奇差多问了句。
镜子里胭雪小脸白的近乎通透,没什么血色,眼下倒是一片青黑,看着眼眸更深了,看人的目光怯生生的,略有防备。
胭雪沉默着不说话,她近几日其实越来越少说话了。
自从在书房偷听到段鸿与心腹的对话,她便一直寝食难安,备受折磨。
夜里睡不好,白日心事重重,常常坐在桌案上拿着笔,对着纸张一个时辰也不见写几个字,反倒是墨水滴了不少。
对上何妈妈的目光,胭雪自嘲的笑了笑,她又算哪门子小姐,真正的小姐会像她这样,爹不认,孤苦无依,竟没一个要她的。
她连质问段鸿的勇气都没有,到他面前不过自取其辱。
她倒想回世子那去,可何妈妈不知是否听了段鸿的命令,这府里不仅她其他下人近来都盯她盯的很紧,不许她出门。
走到哪儿都有人跟着,胭雪出不去,像只孤雁被困在了这里。
也不知世子发现她不见了,会不会派人来寻她,若是来寻她,带她离开这个地方就好了。
这已经是她内心深处唯一一点盼望了。
但是,从她丢失到如今,近半个月过去,这宅子安静的很,再没有别的动静。
段鸿也好些天没来了,胭雪倒也不期望他来。
露水从芭蕉叶上滑落,刘氏听见一阵摔东西的震响,以及段鸿训斥的声音,吓的在书房前止步,“怎么回事,郎君在发什么火。”
张媪猜测劝道:“是公事吧,近来郎君在书房待的多。既然郎君心情不好,夫人这时还是不要进去触霉头的好。”
刘氏神色犹豫,“可你没听宋妈妈说吗,郎君好似在查以前的事,我总要试探他知道了多少。”
张媪想到什么,脸色怪怪的,凑到刘氏耳边小声道:“夫人,今晨含月的老子娘过来与我说,说负责郎君出行的车夫与她家的喝了酒,不小心说漏了嘴,说郎君有时会让他送他去南郊那边的宅子……”
“何妈妈,你就让我出去走走吧,我也不走远,就在竹林里转转。”
胭雪向守着她的何妈妈求情,她受了很深的打击,前些日子一直跟犯了病一样,虚弱愁楚,什么人都不想见什么话都不想说。
今日望着复晴的天色,又看着手下不由自主写出来的“命”,想起了在谢狰玉身边的日子,竟生出一股勇气,不能坐以待毙,任由段鸿将她随便嫁人打发了,便想换着法子,让人放她出去。
“小姐,近来雨水多,昨日又下了雨,竹林湿哒哒的,没什么好转的,还是不要去了。”
胭雪对她的苦口婆心不以为意,她今日也装点了下,衣服特意穿的素净,描了眉涂了粉,唇色却淡淡的,看起来像是大病初愈,一副娇弱之色。
胭雪:“何妈妈,竹林我不走深了,也不怕的,你就让我去吧,你若不放心,就跟我一起,还可以让人看着我,反正我这样哪里还有段府小姐的样子,连出去的资格也没有,我不仅不像小姐,反倒像个犯人。”
她作出一副头疼不适的模样,揉着额头,“何妈妈,你再不让我出去,我成日待在这里,生病了治不好了,你该怎么向我父亲交代。”
何妈妈盯着她观察半晌,一番威逼的话下,终究是忌惮她真的将自己弄病了,倒是郎君怪罪下来,于是道:“那小姐不要走远了。”
胭雪敷衍的道:“知道了。”
她藏在袖子里的手却抠着掌心肉,借此压抑住逐渐激动起来的内心,不能叫何妈妈发现她想跑的真正意图。
待她与何妈妈还有两个下人走到宅子的大门,眼看着机会就在眼前,胭雪脚步都快了一点,惹得何妈妈朝她看来。
“小姐小心脚下。”
胭雪踢到一颗石子,石子一下飞起来冲向正在打开的门口,落在外面正要敲门的张媪脚下。
她惊了一下,身后的刘氏纹丝不动,目光如炬的朝胭雪看来。
胭雪对上刘氏阴毒的眼神,抓着何妈妈的衣袖往后害怕的退了退,脑子瞬间一团乱麻,根本不知道刘氏怎么会在这里,她是怎么找上来的。
“何妈妈……”她到这时了,也只有下意识的喊这个妇人,“赶她走,快赶她走。”
“关门!”何妈妈也是惊讶非常,她想起段鸿的交代,立马想到的就是让门房把门关上。
刘氏怒喝:“我看谁敢动!”
何妈妈脸色难看的道:“夫人,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郎君吩咐,不许外人进来。”
这话简直大大的得罪了刘氏,她在发现段鸿的这座私宅,竟然藏了人,一看竟然是胭雪后,仅存的理智荡然无存。
“你这下贱的嘴皮子,你说谁是外人,这是段家的私宅,夫人是段府的夫人,哪里有她来不得的地方?!”张媪替刘氏骂道。
何妈妈是私宅里的大管事,如今被张媪当着其他下人的面训斥,顿时觉得失了脸面,扯着嗓子回道:“此话不是我说的,是郎君交代的,府里郎君为尊,张媪是不是连郎君的话也不当回事了。”
“你好大的胆子,你眼里只有郎君,就没有我们夫人!”
张媪与何妈妈在行口舌之争,胭雪却已经能感觉到刘氏周身的气势,已经要将她吃了般恐怖如斯。
她急的背上出了一身冷汗,眼睁睁的看着刘氏慢慢踱步进来,“我当他在这里藏了谁,原来是你这小贱人。你是什么时候勾搭上郎君的,让他将你从王府带了出来?当初我就说你娘是个贱人,你果然也是淫.贱的,结果你还敢驳我嘴。”
胭雪听她将她与段鸿的关系说的那般不堪,本来苍白的脸色气出了雾红,心里好像憋了口气,吐不出来那般难受。
“你胡说什么。”胭雪捂着心口,含恨的瞪着辱骂她的刘氏,“你心思龌龊恶毒,便以为人人都同你一样吗。你明知道,段鸿是我亲生父亲。”
刘氏:“你还敢直呼郎君名讳。”
她冲上来就要打胭雪,原本温婉的神色变的狰狞,“谁是你父亲,郎君才不是你父亲,想做贵女,你痴心妄想!”
胭雪躲开,刘氏抓着她不放,二人争执起来,那头何妈妈见状就要跑来阻止,却被张媪与刘氏带来的人缠住。
刘氏新仇旧恨积压在一起,早已经走火入了魔,她伸手朝胭雪脸上抓去,“我让你胡说,让你胡说,仗着这张脸便说自己是郎君的女儿,你做梦!郎君只有我们淑旖一个嫡亲女儿,你算什么东西,凭你也配,今日我就毁了你这张喜爱勾三搭四的脸!”
胭雪闪躲不及,摔倒在地上,为了躲开刘氏只有往旁边爬去,然而刘氏哪肯让她就这样躲了,从身后一脚踩在胭雪腿上。
“住手!你们在做什么!”得到消息匆匆赶来的段鸿面色铁青的站在门口呵斥。
他盯着踩在胭雪腿上的刘氏,“珮蓉,你看看你像什么样子!”
刘氏收回脚,脸上的惊诧来不及遮掩,发现被段鸿看见她这模样顿时有些慌乱,“夫君,你听我解释。”
摔倒在石板上的胭雪拖着小腿,疼的脸色发白,额头冒汗,就这样了,她还是抬起头,朝段鸿看去,想看看他对亲生女儿受到这样的对待,有没有一丝悔意。
他没有。
胭雪失了血色的嘴唇,扯出一丝苦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