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侯府意愿

为了公平起见,侯府的几位夫人并不参与画赏和绣赏的评选,参与比试的小姐家的夫人们也没有留花的名额。不带偏颇的评选出了这样令人惊讶的结果,顿时就惊动四方,引得满堂关注。乔芝的绣品在夫人小姐们手中传阅后,由丫鬟递送到了侯夫人手中。

看见绣品后,侯夫人便明白了为何众夫人的花留的这么一致。

乔芝这幅绣品,采用的是苏绣不见针迹的套针技艺,色彩过渡间的晕染柔和自如,绣面滑腻平整是为上乘。而最为震撼人心的地方在于,乔芝将花样做了虚实处理,中心幼瓣清晰明朗,四周的大瓣及花叶都以颜色与毛化边缘的手法做出了由清晰到模糊的过渡,绣品的主体出现了层次变化,乍一看去,仿佛那盆菊花就在眼前,而不是被绣在了一块布上,扁平僵硬。

以往这种刺绣处理方式通常只在苏绣的山水绣品中见到,今日却被乔芝大胆用在了单体刺绣中。

乔芝的巧思加上纯熟的技法,将这盆“仙灵芝”菊花绣“活”了!

其她小姐的绣品中也有绣的好的,但在这幅的对比下,顿时就变得黯淡无光。

在众人的赞扬声中,侯夫人接过丫鬟端的彩头递给乔芝,乔芝对侯夫人盈盈施礼,双手端过。

“你的绣技很不错。”侯夫人只如此淡淡夸赞了一句,再也没有多的话了。

乔芝含着适宜的微笑,回道:“谢侯夫人赞誉。”

品出侯夫人态度中不着痕迹的冷淡,乔芝拿了头名的喜悦慢慢就淡了,端着彩头平静地回到先前的座位上。

而这一幕被其余关注着乔芝的夫人们解读成了宠辱不惊、淡定从容的风范,不少人心中默默起了与乔芝结亲的念头。

才艺比试并不会直接关系到这些夫人相看儿媳,只是通过这样的场合了解小姐们的脾气秉性。或是透过画赏、绣赏此类,窥见小姐们在闺阁中的养成。

拿了头名的人,虽不代表就宜家宜室会多家求娶,但也直观展示了自身长处。

侯夫人亲自筹备的比诗,对拿了头名的乔芝却并不热切,乔芝心里自然明白是因为家世的缘故。

乔芝是有想嫁高门的心,但既然侯夫人看不上乔家家世,倒也不必强求。

因着乔芝给王澜珍长了脸,不仅让她理直气壮讽刺了郑夫人和唐青鸢几句,还引来一些夫人主动与她攀谈,带来赠人的胭脂口脂也尽数送完。从侯府离去的一路上,王澜珍对乔芝难得一见的好声好气,也暂时没计较乔芝展露才艺的事。

侯府的客人都送走后,四房夫人齐聚大房堂厅,同侯夫人商议世子娶妻一事。

侯夫人姚氏有些沉默。

其实今日这场赏花宴,并非她所愿。若只是为了世子娶妻,何须大费周章举办宴会?威远侯府的亲系,再加上她姚家的亲系,何愁从中找不到门当户对的姻亲?

但侯爷曾言“已是烈火烹油,自当敛锋藏芒。”,一句话,已是对侯府将来的处世之道指了方向。

且此前侯爷还叮嘱她,这回赏菊宴为世子选妻,眼睛要放低些。娶妻娶贤,家世为次要。

姚氏将这些都记在了心里,这次下请帖只看家中是否有适龄女儿,不曾限过家世。可临了场,还是忍不住意难平。

今日那个乔家的女儿是不错,可是家中父亲才从六品的官,且家中还经商。“士、农、工、商”,商为最下阶。她这样的身份,怎么配得上赫儿?

乔家女身份低了,可在场其她人,又再没有比她好的,这很是让姚氏纠结。

三夫人霍氏将姚氏的心思看得透透的,垂眸静思良久后,未语先带了三分笑,温声问道:“大夫人今日可有看中的人家,或看中的小姐?您说说,咱们妯娌几个也好帮您参谋参谋。”

霍氏协理管家,夫君又是老夫人嫡出的第二子,向来在四房中占着头一份脸面。又因着这些,与侯夫人最为亲近。见大家都没说话,她只好先来起个头了。

霍氏的声音打断了姚氏的思绪,她咽下心情,抬眼环视四房夫人,问道:“今日娇客鸾翔凤集,我没个主意,妹妹们若有举荐,那是再好不过了。”

侯夫人不答反问,四房各报心思,一时也没人敢贸然答她。

从举办赏菊宴,到今日宴会的情形,发生了许多超出预料的事,现在还没人能品出威远候夫妇的用意。不过对于四房众人来说,世子夫人的人选越是出身低微,对她们就越是有利。

有个好拿捏的世子夫人,将来从大房手下捞好处也会容易些。

“依我看啊,今日那名绣品得了头名的乔家女乔芝就不错,那出类拔萃的容貌人品,堪配咱们世子。”

说这话的是五房夫人冯氏。

老侯爷虽已去世,但侯爷忠孝,全府上下以老夫人为尊,五老爷是老夫人最为疼爱的嫡幺子,五夫人冯氏又与老夫人有血脉关联,虽已出了五服,但在这侯府中却能当大用。

作为最受老夫人宠爱的一房,冯氏平素说话做事也是十分有底气的,别人瞻前顾后不敢说的话,她就敢说。

那乔芝亭亭玉立,擅绣擅画,再加上谈吐心境都算不错,拿出来摆在台面上也不算糊弄侯夫人。

一想到这个乔家女,冯氏就深觉满意,这样人不错,家世又低的,真是打着灯笼都难找。

因此她此时格外喜气,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是为了世子将要娶得贤妻而高兴。

有她开了口,二夫人钱氏也随之附和:“我也觉得乔家女不错,她那一手绣功,堪比正统绣娘,想必家中定然规法严苛,这样的女子,宜家宜室。”

钱氏的夫君二老爷是侯府五位老爷中唯一的庶子,不过裴家表面上向来嫡庶同尊,二房同其他房的差距不算大,钱氏与其她几位夫人的地位差别也不大。

三夫人霍氏听闻冯氏和钱氏如此表态,凝眉道:“乔家女好是好,可就是出身有些低了,咱们威远侯府何等显赫?与乔家结亲,多少有些不合适……”

侯夫人听了一圈,面色始终温和无波澜,虽然三夫人的话说到了她心坎上,但她没有急着表态,反而是看向四夫人,温声问道:“芷妘,你觉得如何?”

被问到的四夫人周氏是四房夫人中最文静的。

四老爷英年早逝后,她带着四房独女安静过日子,不争不抢、淡然处世,轻易不出头。

被侯夫人问后,也只是颔首轻声答:“回大夫人,今日乔家女确实出色,但我觉得娶妻之事,还是随世子心意最好。”

这话说得虽没错,但说到了侯夫人最头疼的地方,她心想,若随赫儿心意,那便是不娶妻才好。罢了,世子的人生大事,还是再问问侯爷的意思。

大房晚膳撤桌后,侯夫人叫人送了与爹娘一同用膳的五小姐回房,将今日赏花宴上发生的事细细说与了侯爷,并同他提了几个看得入眼的人选。

侯爷双目注视着姚氏耐心听着,察觉她心事重重,温声问道:“夫人眉间似乎有淡淡愁云,可是有什么心事?”

有侯爷问在先,姚氏也好开口些了,顺势将她的疑虑说了出来。

“今日我看了乔修撰家的女儿,才情好、模样好、身段也好,只是乔家家底太浅了些,我拿不了主意,还请侯爷定夺。”

侯爷听闻此话先是轻皱了皱眉,沉吟几许后笑道:“门第是低了些,但我听闻乔家家风极正,乔虑悰为官又清正廉洁,若他家女儿真像你说的那么好,与乔家结亲倒错不了。圣上定也‘乐见其成’。”

听侯爷提及乔家与乔父的情况,姚氏的心才终于放回了肚子里,她明白这回给世子娶妻不光是侯府的事,更是得皇帝“看重”,若一昧低迎媳还显得刻意。正是这样家风好、女儿教养的又好的,才能托显出侯府用心纯粹。

“儿女婚姻大事,还是有侯爷把关才放心。”姚氏眉头舒展开来,淡淡笑着,又恢复了往日万事不愁的清贵侯夫人气派,“只是不知那小子愿不愿意。”

谈及嫡子,侯爷笑意深了些:“赫儿聪慧,自是会懂父母的良苦用心。”

姚氏嗔道:“赫儿顽劣,也就侯爷当他是块宝。”

“欸,年轻人本就骄烈,不能拘着拘坏了。”侯爷摆摆手道,说罢又执起姚氏的手拍了拍,“纳采等事就辛苦夫人打点安排了,赫儿那里我去同他说。”

“好。”姚氏点点头,暗暗在心里盘算要将儿子的婚事从头到尾都办得漂亮。

夜色渐浓,侯府各院子陆续挑明灯火,大房屋檐下更是十步一盏灯笼,将走廊照得通明。

裴承赫身后跟着小厮,迈着长腿经过长廊,润泽光彩的缎面袖摆与衣摆荡起弧度,掀起一阵清朗的苏合香气。

书房外早有人候着,远远见世子爷前来,提前打开门迎他。待人走近了,躬身道:“世子爷,侯爷在里等您,直接进去就好。”

裴承赫颔首道:“好。”,然后径直往里去了。

他的小厮同侯爷的仆人笑笑,自觉留守在了门口。

裴承赫走进书房,见侯爷正坐在榻上摆弄一局象碁,便走到他对面坐下,拿起一颗被吃掉的棋子在手里盘玩。

“父亲叫我来所为何事?陪您下棋吗?”

“明知故问。”侯爷挑眉瞪他一眼,“你母亲今日设宴为你选妻,相中一位清流之家的姑娘,闺名乔芝,其父是密阁修撰乔虑悰,据说她样貌才情俱佳。为父觉得不错,这次你不许再推了,你如今都二十二了,为父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你大姐姐都已经在你娘肚子里了。”

听着侯爷说话,裴承赫轻松吃掉对面一卒,勾唇笑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既然父亲母亲都瞧中了,那儿子娶便是。”

裴承赫早先就推过两次亲事,自知这回躲不过也逃不掉,认命地没再做无用挣扎。

侯爷本以为要费诸多口舌,或要威逼利诱才能令自己这个对女人七窍只开了六窍——一窍未开的儿子就范,没成想如此顺利,令他刻意绷起的严肃面孔骤然破裂,念叨着:“你想通了就好,待合了庚帖,让你母亲进宫跟皇后娘娘讨个物什给你做纳采礼以示珍重。”

裴承赫认真研究着棋路,头未抬说道:“让母亲将亲家情况也详细与皇后娘娘说说,这事儿直接点比绕弯子好些,传到圣上耳朵里才自然,也不枉父亲母亲一片苦心。”

见他从自己三言两语间已经参悟出了这门亲事的重大意义,侯爷欣慰地拍了拍儿子的肩:“就按你说的来。”

欣慰之下,侯爷又觉得这样一场政治婚姻有些委屈了儿子,安慰他道:“你也不用觉得成亲拘束了,以后还是随你自在。”

裴承赫点点头没说话,心里想着娶妻了哪里还谈得上自在?只说夫妻同衾,就能让他睡觉都不得安稳。

乔宅最近颇有些热闹。

从前王澜珍作为从商续弦,鲜少有能进高门大户的机会,往来多是榆钱巷周围的人家,出门应酬也不常带乔芝露面。自从乔芝在赏菊宴上凭借绣品大放异彩,令当日的夫人们瞧见乔家还有这么个女儿,便纷纷作介给亲戚家门,所以近些日子以来频频有媒婆上乔家替男方家说亲。

所谓“一家有女百家求”,说的就是如此了。

方才又来了一个媒婆,王澜珍勉强客气着将人送走后,叫赵妈妈拿了记载的簿子来,打算今日就从中挑一家结亲,将乔芝嫁了。

尽管嫁女儿是大喜事,可对继母王澜珍来说,则是桩麻烦事。

若挑了高些的门第,她见不得继女过上比自己还舒坦的富贵日子。可若挑了低门第,自己的名声不说,往后亲生女儿的婆家便也不好往高了挑了。

挑挑拣拣好半晌,王澜珍看上一户家主从四品官的人家,她曾听闻这家主母声色俱厉,待娶妻的嫡次子又已有庶子。如此一来,待乔芝嫁过去,过的就是外甜内苦的日子。

王澜珍越想越高兴,皱了许久的脸终于舒展开来,露出了憧憬的笑容。待她同乔父禀告一声,就能派人给那家请的媒婆子回话了。

这时王澜珍的丫鬟金朵进门来,面上一副不敢置信的脸色,急声说:“夫人,门房老徐派小厮来传话,说是威远侯府派官媒人上门来了!”

“什么?”王澜珍忽地站起身来,“你再说一遍?哪家?”

金朵瞪大眼睛,期期艾艾答道:“威远……侯府……”

王澜珍撑着椅背扶手站着,半晌痴然反应不及。威远侯府怎么会看上乔家?更何况派来的还是衙署担职的官媒人,由此可见是受了威远候夫妇重视的。

无论是威远侯府,还是官媒人,都不是乔家能怠慢的。王澜珍按下心中震惊,带着丫鬟婆子亲自去将官媒人迎进了正厅。

官媒人是在衙署中负责连接媒妁之事的妇女,她们有职称在身,远比市井中私人经营媒妁的媒婆要体面得多。

请官媒人做媒牵线,经了官府的手,若成了婚事,就会给两家姻亲添上一层郑重。

而这官媒人也不是谁人都能请的,地位银钱一样都不能缺。

赏菊宴后想与乔家结亲的人家虽然多,但也都是些不至于太高攀的人家,也没人愿意为乔家去请官媒人,上乔家门来的都是寻常的媒婆。

所以得知威远侯府不但纡尊降贵欲与乔家结亲,还郑重地请了官媒人上门,乔家上上下下都震惊非常。

那官媒人年岁不大,约莫四十出头,身穿统一的青色官服。面对王澜珍不见半点怠慢,笑得一脸喜气:“问王夫人安。素闻乔家女儿乔芝小姐天生丽质、蕙质兰心。今日良辰吉日宜结喜,我受托于威远侯夫人,前来为裴世子做媒。威远候和侯夫人就这一个嫡子,金尊玉贵、一表人才。想必若月老开眼,这两人必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呀!”

直到这会儿王澜珍还没回过味儿来,只惯性地笑着,下意识回道:“我乔家小门小户的,何德何能与威远侯府婚配。芝丫头见识短浅,如何能担得起那世子夫人之位?。”

官媒人从她话中品出“继母无德”的味儿来,面上笑容仍是未变:“往日听闻乔家清规、克勤克俭,今日一见果真如此。不过王夫人无需多虑,有道是‘娶妻娶贤、嫁女嫁德’,乔家有贤,侯府有德,乔小姐与裴世子若结亲,实为珠联璧合、佳偶天成,门第之论在此之后皆为下品矣!”

这官媒人话说得这样好听,王澜珍自知失了言,只讪笑不已,勉强应付着官媒人说了阵子话。心里暗暗打算不应侯府不说,还想着说与乔虑悰听,征求他一致的反对。

她可是清清楚楚记得,去侯府前,乔虑悰明确说了不能贪恋侯府富贵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