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白玉觉得自己睡了很长一觉,有几辈子那么长,醒来会在一个没有小山村,没有陈砜,没有鸡鸣狗叫,没有活物的世界。
但他的神智一点一点凝聚起来之后,听见了布谷鸟的声音。
还有刻意压低的说话声。
梁白玉虚弱的闭上眼,过了会又吃力的睁开,他的视野里出现了两个人影,高个子的驼着背指间捏根烟,一身衣裤皱巴巴的像湿透了,又被体温烘干了黏在身上。
另一个是村里的新医生,年轻beta,叫什么梁白玉忘了。
梁白玉迷迷糊糊的听他们说话,原来大火烧山枪声……都是昨晚的事,他才睡了不到一天时间。
醒得这么快在他意料之外,也在意料之中。
因为,
如果还能回来,他一定会尽快……一定会的……
梁白玉再次清醒的时候,有温热的毛巾在他脸上跟脖子上擦动,他还没出声,只是滚了下眼球,就被紧紧抱住。
“唔…我要喘不上来气了……”梁白玉发出一个模糊的,带着点娇气的鼻音。
陈砜立刻松开他。
梁白玉坐不住的往床上倒,陈砜又把他捞住,大手托着他的后腰,掌心因为激动分泌出热汗。
陈砜不说话,就看着梁白玉,好像看一眼少一眼。
梁白玉的视线在他身上游走:“你有点难闻。”
陈砜微阖了眼凑近,含住梁白玉的上唇,轻轻地磨蹭。
“伤呢?”梁白玉咕哝。
陈砜一下一下地吻他:“处理了。”
“我要看。”
陈砜把他的手放进自己褂子里。
alpha的腹部有一圈纱布,摸上去凹凸不平,显然是没有好好缠绕,随便裹了裹。
梁白玉撩他褂子,被按住了。
“没伤到要害。”陈砜说,“不用管我,我没事。”
话落,他就在梁白玉身后放个枕头,“我再给你擦擦。”
梁白玉的目光扫过陈砜的白色鬓角,他垂下了眼睛,几瞬后轻笑:“……好呀。”
陈砜没跟梁白玉提起他昨晚中枪后追船相关,受过的痛承受的折磨,每一秒所体会的恐慌崩溃都不重要。
就像梁白玉没透露船上的遭遇,坠河的细节一样。
这会是下午,太阳还没落山,窗户上的布帘拨到了一边,外面的明亮光线铺了一屋。
陈砜打了两盆水,给梁白玉擦了身体换上干净的衣服,他手不晃呼吸不虚,根本看不出受了枪伤。
“药都给你吃了。”陈砜忽然说。
梁白玉极其缓慢的抬起眼帘,他眼神迷茫,似乎没听懂。
陈砜对着盆拧毛巾,低声哄:“你不要生气。”
按照梁白玉的计划,最后一粒药想在下个月初吃,他告诉过陈砜的。
所以陈砜在跟他道歉。
“难怪……”梁白玉喃喃了声,“我还以为自己精神好了点是错觉呢,应该能想到的,睡醒了脑子还是昏昏的。”说着就笑起来,“哎,药这就没了啦。”
alpha还在拧毛巾,都快拧烂了。
梁白玉把脚从被子里伸出来,放在他腿上,脚后跟蹭蹭:“我想喝水。”
陈砜转头看向梁白玉,眼眶红得要滴出血来,他想说的话有很多,却都没有意义。
最后只说了句,“好,我去给你倒。”
药效慢慢起来了,梁白玉的精气神好了,他叫陈砜带他下山。
陈砜在给梁白玉洗头发:“下山做什么?”
梁白玉坐在小竹椅上面,背靠着木桶,他安静了一会,说:“看杨老师的弟弟。“
陈砜一顿,他的第一反应是,梁白玉在船上知晓的这件事,也只能是那个时间段了。
“埋了。”陈砜说,“我带你去。”
梁白玉仰头看树叶间的青色小毛桃,孩子气的数了起来。
陈砜用手指将他的长发一点点梳到底,再拿水瓢从木桶里舀一瓢水倒下去,反复做这个动作。
稀稀拉拉的水声里夹杂着有情人的温柔。
梁白玉的头发回村后就没剪过,平时不怎么管,大多时候都是散着的,却不打结也不干黄,乌黑柔顺的好似瀑布,每根发丝都很服帖。
陈砜给他打了香皂洗的,清了好几遍水,再用大红的宽毛巾抱住湿发慢慢捻干,期间没有半分枯燥感。
“好了没?”当事人反而不耐烦了。
“快了。”陈砜打开毛巾看看他的头发,又接着擦,“你眯一会。”
“不想眯。”梁白玉扫了眼自己的衬衫袖子,腺体被纱布盖住了,底下有草药膏,凉凉的,仅此而已不会有别的作用了,他轻声说,“你哼歌给我听吧,就你常哼的……月亮。“
陈砜哼起了那首《透过开满鲜花的月亮》。
梁白玉不喊停,陈砜就一直哼,一遍接一遍,专注而低柔的如同在被窝里亲密的耳鬓厮磨。
日光透过枝叶洒在他们头顶,发财都听睡着了。
四五点钟,陈砜背梁白玉出门,梁白玉不让他背,要自己走。
到院门口的时候,梁白玉想起来什么:“等等,等一会儿。”他转身回院里,“给我纸和笔。”
陈砜没问他的用意,只顺着他拿了那两样东西,送到他手上。
不多时,纸铺在堂屋的桌上,梁白玉手握钢笔,慵懒又认真的作画。
纸上很快就出现了一个汽车轮廓,线条优美而不失干练。
陈砜站在一旁,他沉默的看了好半晌,才低声开口:“你会画画。”
“是啊,我没和你讲过吗?”梁白玉在画细节,尾音拖拖拉拉的,“这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东西,在村子里都没有拿出手的机会,用不上。”
陈砜闷闷道:“没给我画过。”
梁白玉的笔尖一停:“明天。”他撩了下垂到纸上的长发,“明天给你画。”
陈砜微侧头,目光落在充满生活气息的院子里,明天……
会有吗?
陈砜的内心世界走过了好几个春夏秋冬才走回现实中,他见梁白玉还在画汽车,便说:“不都画好了吗?”
梁白玉含糊不清道:“再画会。”
“可以了,”陈砜低眸看他背上突起的蝴蝶骨,“已经很好看了。”
“那就更好看点。”
陈砜不出声了。
过了会,梁白玉画完了汽车,开始在另一张纸上起线稿。
陈砜看了片刻,看出是别墅。
户型还不是随便画的,是西城富人区那一代的特色。
陈砜一语不发的凝视梁白玉,他的头脑有些发昏,从昨晚受伤后到现在都没休息,早就不知不觉的超过极限了。
梁白玉在构画洋房一楼的时候,一双长臂从后面搂上来,掌心擦着他的腰蹭到前面,十指扣住。
犹如一把锁,锁了他的肉|体和灵魂。
杨鸣的坟在大山东南边,附近有他喜欢的毛栗子和猛子,一个秋天吃,一个夏天成熟。
梁白玉跟陈砜过去时,坟前蹲着个人,是杨玲玲。
“小杨老师。”梁白玉喊。
杨玲玲回头望去,她的麻花辫剪掉了变成很短的男人头,整个人老了很多,眼神不清澈了,眼角也长了不少细纹,皮肤泛黄粗糙。相貌和状态都看不出是一个妙龄女子。
杨玲玲见到陈砜身边的梁白玉,表情很平淡,仿佛那些恩怨跟不甘,以及看他能不能活到年底的丑恶心理,都是上辈子的事了。
新坟的左右两边各插着一个白吊子,随风乱扭。
梁白玉坐下来,拿出杨鸣去年送的那把小刀,削柳树枝。
陈砜在几步外跟杨玲玲谈话。
“走了也好,是好事,不然我们会在茫茫人海找下去,一辈子都没个头。”杨玲玲平静的说,“这样挺好的。”
嘴上说着释然了解脱了,下一刻就捂住脸,泣不成声。
村里新来的医生说话轻声细语,也很有学问认真且专业,他检查完她弟的尸体告诉她说,她弟经过了漫长的努力才挣开捆绑他的绳子,却没有力气发出求救,最终坚持不下去的昏迷在山洞入口处。
只差一点,就能爬出去了。
爬出去了,被山里的护林员碰见的几率有五成以上。
而且……她弟的衣服上有两个字,用血写的,都干了,很不清晰,笔画也没不完整,但她还是能分辨出是“树,偷”。
那是他不知道自己被发现了以后要昏睡多久,怕醒来树已经被偷了,才做的提示。
指望发现他的人,能在看到他留下的字后,立刻通知所有人看好树林。
他死前都还抱着希望。
对这座大山的守护,对生命的热爱。
“活活……活活饿死的……”杨玲玲哭得快要喘不过来气,要不是她今天清晨刚好回来办点事,她怕是要过很久才知道这个消息。
认尸的时候爸妈当场就昏了,白天是她一个人处理的后事,不敢想她弟死前经历过怎样的绝望。
“凶手是昨晚偷树的团伙之一!”杨玲玲徒然放下手大叫,“鸣子多半是从我二舅家回来的路上无意间撞见了那伙人,偷听到了他们的谈话,他们怕事迹败露己划被破坏,就把他绑了丢山洞里……”
陈砜听着杨玲玲的仇恨,注意力一直放在梁白玉身上,所以他用口型说了什么的那一秒,陈砜就捕捉到了。
“赵文骁。”陈砜转述道。
杨玲玲愣住。
“他在外面做的,应该是木材生意。“陈砜说。
杨玲玲牙齿打颤,去年她问赵文骁回来做什么,他露出明朗的笑说家里想他有个伴,还说老家的人和山水都让他感觉亲近怀恋,之后赵文骁对她弟做了临时标记,她就不关心他的事了,他们渐渐没了交集。
原来他事业有成了回村,冲的是山里那些名贵老树。
“他淹死了。”陈砜说。
杨玲玲眼里的恨意没有消散,这并不能一命抵一命。
她弟弟还那么年轻,太无辜了。
杨玲玲要晕过去,树丛里冒出一道紧张的叫喊,“玲玲!”
一个陌生alpha跑了过来,长相很普通,呆头呆脑的,他跟着杨玲玲哭,手忙脚乱的哄了几句,搀扶着她离开。
陈砜走到坟前。
梁白玉还坐在那里,他削了一把树枝,握住,放开。
树枝全部散在地上,梁白玉把不跟其他树枝挨着的一一拨开拿走。
陈砜看他玩小时候玩的游戏。
梁白玉玩了会,忽然叹口气:“杨老师的弟弟调皮捣蛋还不知好歹三天不打就要上房揭瓦,他如果还活着,春天会缠着我玩这个。”
陈砜不语。
梁白玉把西裤口袋里的两张纸拿出来,叫陈砜擦了根火柴。
纸上的汽车和洋房烧起来,没什么烟。
梁白玉把长发拢到后面,他托着腮:“小孩……”
“杨……鸣……”
他第一次念出少年的名字,有点生疏不自然,于是他多念了几次,“杨鸣,杨鸣。”
“杨鸣呀。”
在另一个世界要梦想成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