尖锐的声响回荡在房中。
赵桓呆呆望着跌在地上的刀刃,脸色惨白如纸。
顾云修在赵桓面前俯下身,去拿跌在赵桓怀里的锦盒。他将那枚玉骰丢回盒子里,再啪嗒一声合上盒盖。
赵桓吓得腿都软了。他本就病弱,这会儿受了惊吓,连爬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
偏偏这个时候,顾云修不耐烦地开口:“还不走?”
赵桓如蒙大赦,顾不上发软的腿,连滚带爬地往外逃。他几乎是匍匐着钻过门口的锦帘,才扶着门框踉踉跄跄地起身。他缓了好一会儿,终于长长地舒出一口气来,心里生出劫后余生般的庆幸。
墨珏惊奇地看着经过身边的赵桓,心想他是走了什么大运,竟能完好无损地走出这间书房。
他颇为新鲜地啧了一声,很快收回视线,转头朝书房里禀话:“大人,属下将虞姑娘带来了。”
“进。”
虞微随墨珏走进书房,规规矩矩地在案几前停了步,等着顾云修吩咐。
薄薄的日光落在窗棂的缝隙,光影随风轻轻颤动。顾云修立在窗边,弯腰去拿放在长榻上的画。影落在他修长的脖颈上,随着他起身的动作,再慢慢移到他的脸上。
顾云修在不甚分明的光影里转身,朝虞微望过来。
他说:“过来帮我看看这画儿。”
虞微走过去,低头去看他铺在案几上的画。画上只画了一枝红梅。花与枝的轮廓勾勒得十分生动,只是用色上有些寡淡,极浅的红平平铺过,画出来的花了无生机。
“如何?”顾云修问。
虞微想了想,如实说道:“勾线极好。只是浓淡变化稍稍欠些火候。”
顾云修便拿起蘸了颜料的笔递给她:“你来画。”
墨珏站在一旁,惊讶地瞪圆了眼睛。自打他跟着顾云修做事起,还从来没见过谁敢对顾云修的字画指指点点。就算顾云修的纸上什么都没画,那些人也会卑躬屈膝地说上好些夸奖奉承的话。
他不由得换了一副神情,重新打量起虞微来。
虞微硬着头皮接过顾云修手中的笔,在案几前跪坐下来。她努力稳住心神,不去想旁的事情,坠着朱红的笔尖稳稳落在纸面,覆过顾云修铺过的那一层浅红。
寥寥几笔,纸上的梅花倏然间便有了生机。或浓或淡,或重或轻。虞微笔尖流过之处,梅花悄悄绽开,肆意怒放。
她垂眸认真寻着落笔之处,顾云修负手立在她身侧,望着那画上的梅是如何一瓣一瓣在她笔下活了起来。
冷寂昏黄的光线顺着窗棱折进屋内,在虞微白皙的脸颊上绞出斑驳的影。于是顾云修便清晰地看见,她一直清冷淡漠的眉眼,是如何在光下一点点绽开温软的娇艳,如她笔下的梅花一般有了动人的生机。
顾云修的唇角,也情不自禁地浮起一点笑意。
墨珏盯着他脸上那丝极浅的笑,惊得呆了。他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像是明白了什么,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又连忙捂住嘴,无声地退了出去。
虞微此刻正专心致志地作画,过分的专注令她短暂地忘记了自己的处境。直到顾云修冰冷的指覆上她的手背,她惊的抖了一下,手里的笔歪了歪,一笔浓艳的红落在纸上留白之处。
虞微眨了眨眼,心疼极了。
顾云修抓起她细瘦的手腕,拧着眉去看她手背上那些红肿可怖的冻疮。虞微小小地挣扎了一下,想把手从他的掌心里抽出来,可顾云修的力气实在太大,她根本动弹不得。
顾云修阴沉的声音在耳侧响起:“怎么弄的?”
虞微曾有那样一双漂亮的手,手指白净秀美,如整齐剥开的葱根。她的手,能画出这天底下最好看的画来。
怎么就变成这个样子了呢?
虞微挣脱不得,只能垂着眼避开他的视线,轻声说:“奴婢被抓回宫时,曾被罚去浣衣局待过。”
虞微从记事起,便极看重她的这双手。她不喜胭脂水粉,不喜步摇珠钗,独独对这双手,花了十二分的心思。不仅用各种名贵的香膏养着护着,就连平日净手的水,都是上好的玫瑰花汁。
这样娇贵细嫩的手,进了浣衣局,冷水泡上几个时辰,自然是要冻坏的。
顾云修心里清楚浣衣局是个什么地方。那里的宫女,大多都是犯了错扔进去受罚的。他冷着脸盯着那片冻疮看了许久,才松开手,走到案几后的木架前,从一堆瓶瓶罐罐里翻找出一瓶软膏。
“手。”顾云修头也不抬,用力拔开小瓶子的软木塞。
虞微犹豫了一下,没有伸手。
顾云修的视线沉沉地扫过来。虞微下意识地垂下眼睛,仍旧没有动作,小声地说:“一点小伤,不劳大人挂心。”
虞微那点婉转拒绝的小心思,全被顾云修看在眼里。他嘁了一声,拉开案几下的抽屉,拿出一条绣着绿萼梅的绢帕。这帕子原是他用作擦玉的。他把帕子丢到虞微面前,冷着声音再重复一遍:“手。”
虞微知道他的耐心向来不多,只好勉强把手搭在那方素净的帕子上,低声道谢:“奴婢多谢帝师大人。”
顾云修一只手隔着帕子握住虞微的手腕,另一只手将瓶中的软膏挤在指腹上,再往虞微的手背上轻轻擦抹。细微的痛感从红肿处传来,虞微咬紧了唇,努力忍着。她心想总得做些什么来转移注意力,于是视线不知不觉便落到了顾云修为她抹药的手上。
他的手指修长,指骨分明,如颀长隽秀的竹。只是看上几眼,便让人忍不住浮想联翩。
和她如今这双红肿溃烂的手相比,简直天壤之别。
虞微正心神不宁地盯着顾云修的手瞧,忽听他冷不防地开口:“清鹤宫东边有一间小厢房。那里不能进。”
虞微愣愣地抬起头,眸中浮现出些许无措。她不太明白顾云修为何突然说起这个。
默了默,顾云修又说:“其余的房间,你都可以随意进出。包括卧房和书房。平日里杂事有墨珏处理,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我晌午会在卧房睡半个时辰。晚上子时一刻要歇下。除此之外,有事情都可来寻我。还有一点,宫中是非多,不可和其他宫里的人有沾染。”
顾云修一边涂药,一边慢条斯理地对虞微说着他的作息喜好,哪些是他许的,哪些是他不许的。虞微慢慢明白过来,往后她就要和顾云修同住一方屋檐下,他自是要约法三章的。
她默默地点了下头,说:“奴婢记下了。”
“还有一条。往后在我面前,不许自称奴婢。”顾云修涂完了药,将装药的小瓶收起来,视线慢悠悠地扫过虞微的脸,“记住了?”
每次听见奴婢二字从虞微口中说出来,他都心烦得想杀个人发泄。
“……我记下了。”
自称奴婢惯了,虞微有些不适应,答话的声音小小的。
“我这里没什么事了。你回去歇着吧。”
顾云修拿起案几上的宣纸,走到窗边去。虞微的脚步声渐渐消失在门口,他举起宣纸,让柔黄的光透过纸背,错落地映进花瓣的缝隙里。
虞微最后不小心落下的那一笔,歪歪扭扭地洇在纸上。
顾云修的脑海中,慢慢浮现出虞微坐在虞府后院的石桌上作画的样子。一天十二时辰,她几乎六个时辰都在画画。有时画青瓦红檐,有时画小桥流水,有时画雪后初晴时枝头新绽的红梅。
顾云修悄悄离开虞府的那晚,路过她还亮着灯盏的书房。她已困倦,长长的眼睫垂着,趴在案几上睡着了。她白皙的玉指间攥着一支勾线笔,铺开的生宣上,是一枝还未画完的绿萼梅。
窗外一声鸦啼,打断了顾云修的思绪。好一会儿,他终于将视线从画中的红梅枝上移开,转身去唤墨珏:“去,把它裱起来。”
虞微的房间在清鹤宫西南角,离顾云修的卧房极近。
虞微的东西本就不多,不一会儿便都收拾妥当。她一时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只好寻了块抹布,细细擦洗起房中的桌椅摆件。
快傍晚时,瑶女官过来了。她笑盈盈地说:“太后要见你。”
虞微知道太后早晚要召她过去,倒也并不意外。她只是想要不要先去禀告顾云修一声。她如今毕竟是清鹤宫里的人,凡事还是要禀过顾云修才妥当些。
瑶女官似乎看出了她心中所想,便说:“帝师大人不在房中,想来是去了御书房议事。我留了个伶俐的宫女在这儿候着,若他回来,自有人告诉他你的去处。”
虞微这才放下心来,跟着瑶女官去了寿康宫。
还未走到太后寝殿门口,虞微远远望见一个身穿华服的女子迎面走来。那女子身侧还跟着两个侍女,似乎刚从太后那儿出来。
虞微停下脚步,往旁边站了站,有意给她让出路来。可那女子经过虞微身边时,却偏偏停了下来。
“虞微?你来这儿干什么?”郑秀秀眉心紧蹙,一脸不悦。
在这宫中,能唤出虞微名字的人不多。眼前叫出她名字的人,正是如今母仪天下尊贵无双的皇后。
亦是虞微的故人。
以前的郑家,不过是长安城中最不起眼的小小世族。重阳宫宴,郑秀秀故意设计,救下了被人推入水中的二皇子谢启,众目睽睽之下求先帝赐婚。
那位自幼体弱多病却生了一副谪仙貌的二皇子,却于万人注视之下,撑着病弱的身体跪在先帝面前,道他心仪虞家嫡小姐已久,此生非她不娶。
虞微讶异地抬眼,去看这位和她从未有过交集的二皇子。余光却瞥见,郑秀秀脸上毫不遮掩的咬牙切齿的恨。
后来虞家没落,郑家却因早早倒戈支持三皇子谢岷,家中男丁个个步步高升平步青云。郑秀秀成了中宫皇后,成了天底下最尊贵的女人。
虞微平静地望着郑秀秀妆容艳丽的脸,望着她身上厚重繁复的凤服,望着她眼中流露出的鄙夷与恨。
虞微淡漠地望着这一切,平静地跪在她满身华贵之下。
“奴婢见过皇后。皇后万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