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第十一章

翌日一早,瑶女官亲自去了趟流翠阁。

听得是太后召见,虞微自然不能不去。她匆匆梳洗过,便随瑶女官往寿康宫去。

寿康宫极尽奢靡,宫中殿宇皆铺满琉璃砖瓦,日光映照下流光溢彩,目眩神迷。院中植着好些艳丽的红山茶。虞微穿过山茶簇拥的青石路,绕过九曲回廊,由瑶女官引着,行至太后寝殿前。

瑶女官先进去禀过太后,才将虞微带入寝殿。

寝殿内燃着浓郁的白芷香。不远处的八角玲珑长桌上摆着一只青花梅瓶,插着几枝侍女今早新摘的茶花枝。窗子下摆着一张美人榻,铺着柔软舒适的锦褥,褥子上绣着娇妍的花瓣。太后慵懒地倚在榻上,从旁边小桌上摆着的白瓷碟子里挑青提来吃。

这寝殿内的陈设没有半分太后寝宫应有的庄严沉肃,反而处处透着年轻妃嫔才喜欢的娇娆艳丽。

虞微不敢过多打量,规规矩矩地跪下,向太后行礼:“奴婢见过太后娘娘。娘娘万安。”

“起来吧。”

“谢太后。”

虞微起身,垂首侍立,等着太后问话。她用余光悄悄瞥着美人榻上的太后。虽已位极太后,她的容貌却依旧年轻姣好,还是当年姿容绝世的蕙妃娘娘的模样。

太后是先帝召入宫中的第十七批秀女中最年轻的一个。历经了深宫里的勾心斗角互相算计,她如今也才不过三十岁而已。

先帝的后宫中曾有过一百七十六位妃嫔。许多年过去,病的病死的死。她费尽心思和那些女人斗,熬死了不少人,也杀过不少人。为了成为最后的赢家,她不惜双手沾满鲜血,踏过无数女人和婴孩的白骨,一步步登上这太后的高位。

此刻太后悠闲地咬着清甜多汁的青提,动作优雅,眉目间难得流露出几分温软的惬意。她习惯性地拿打量以往那些宫妃的眼神打量了一番虞微的容貌。倒果真和那些娇艳妩媚的俗物不同。

都道美人在骨不在皮,虞微便是生就了一副极美的骨相。她的腰肢极瘦,却无半分弱柳扶风之态,只衬得身姿亭亭,出尘绝世。如云端上俯视凡间的仙子,是令无数男儿日思夜想的仙姿佚貌。

太后忽然赞赏地道了句:“不错。”

虞微一头雾水地望着太后。她在心里默默猜测着太后今日召见她的原因,可实在理不出什么头绪。

太后笑了笑,说:“哀家听说前几日皇帝打了你。为着你的事,云修还罚了皇帝自省三日。”

这早已是宫里人尽皆知的事情,虞微坦然道:“是。”

“云修以前很少管这些事情。”太后意味深长地说,“皇帝心性尚未成熟,常常欺负宫女。不过是些小事,不值得他挂心的。可这一次他竟罚了皇帝。可见,他看重你。”

虞微惊了一下,心里隐约有了一个不好的猜测。她压下心中的忐忑,神色如常,恭谨地说:“太后娘娘说笑了。帝师大人肩负教导陛下之责,自然要对陛下的事情格外上心。”

太后笑而不语,一边听着她说话,一边将碟子里最后一颗青提拿起来吃。她抬手吩咐瑶女官:“再盛一碟来。”

瑶女官捧着白碟躬身退了出去。殿内原本就只瑶女官一人侍奉在侧,她离开之后,便只剩下太后和虞微。

虞微自然明白太后这是要说些旁人不能听的话了。

果然,待瑶女官的脚步声消失在殿外,太后便收敛起原本慵懒的神色,望向虞微的目光倏然含了几分凌厉。

“哀家一向喜欢有话直说。”她仍旧笑着,眼尾轻轻上挑,带出钩子一般锋利的艳,“你入宫也有些时日了。哀家送你去云修身边,如何?”

她所说的将虞微送去顾云修身边,自然不是要虞微去做他的侍婢这样简单。她要的,是让虞微替她监视顾云修的一举一动,让这把她亲手磨出来的利刃,刀柄永远在她的手中。

诚然,顾云修今日所拥有的一切都是太后所赐。她赐他功名,赐他富贵荣华,赐他无上权力。不过是看中他孑然一身背后无所倚仗,这样干净的人,用起来才放心顺手。但笼中鸟尚且憧憬笼外旷阔无垠的天地,更何况是顾云修这样一只羽翼日渐丰满的鹰。

她迫切地需要一个人,留在顾云修身边,时时刻刻地监视他。

“奴婢愚钝,恐难当此大任。”虞微婉言拒绝,“奴婢只想好好在流翠阁做事,并无其他想法。”

太后似乎是早就料到她会拒绝,一点儿也不恼。她淡淡笑着,温声说:“你不必担心。你既是哀家送进去的,哀家必定好好地保着你。好处自然也少不了你的。”

太后所说的好处,无非是金银珠宝绫罗绸缎,这些都是身份低微的宫女们梦寐以求的东西。可虞微是见惯了荣华富贵的人。金枝玉叶的尚书府嫡小姐,什么样的好东西没见过。如今跌落云端沦为奴婢,反倒让虞微对那些身外之物看淡了许多。

再者,对于去服侍顾云修这件事,虞微原本就是极其抗拒的。每每面对顾云修,总会让她想起昔日过往。想起死去的父母和兄长,想起流落在外生死未卜的妹妹……那种无助痛苦的滋味,如烈火一般不停焚噬着她的心。

“多谢太后抬爱。只是奴婢实在办不好这样重要的差事。”虞微顿了片刻,坚定道,“还请太后另寻合适的人选。奴婢会守口如瓶,绝不乱说。”

太后眸中的温和霎时散去,渐渐泛上一股冷意。

她早知虞微不是轻易能收买的。那样才情绝代的美人,作得一手好画,又诗词歌赋样样皆通。虽谈不上恃才傲物,但许是性子使然,虞微对旁人的态度总是极为冷淡。

她有一身亭亭傲骨,从不为任何人屈折。

太后望着虞微明澈清亮的眼眸,低低冷笑一声。她慢条斯理地说:“哀家记得你父亲虞崇是前朝罪臣。一个罪臣之女,哀家肯留你性命已是慈悲。对了……”

她拿起手边的茶盏,抿了口茶,故意停顿了片刻才继续说下去:“前几日禁军在浦临码头抓住了虞家余下的几个女眷。只是押送回宫的路上又让她们给跑了。不过既已进了长安城,那就逃不出哀家的手掌心。”

虞微猛然抬起头来,死死地盯着太后。

这是利诱不成,便拿几个妹妹的性命来威胁她么?

被她这样看着,太后并不生气,反而笑意愈发温和。她语调慢悠悠,像是哄小孩子睡觉的摇篮曲一般:“这样的事,哀家不会骗你。若你乖乖听哀家的话,你的几个妹妹自然会平安入宫和你相见。你若不听话……”

太后笑了一声,言尽于此。

虞微抿紧了唇,眸中有了松动。若是她孑然一身自然无所顾忌。可她在这世上还有亲人。在这深宫中每一个不能眠的夜晚,她都忧心着几个妹妹的安危。

虞微脸上每一分细小的神色变化,都被太后尽收眼底。太后含笑瞥了她一眼,便惬意地靠回榻上,扬声唤来候在殿外的瑶女官:“阿瑶,把东西拿过来。”

在深宫中摸爬滚打了这么些年,她早已练就一身察言观色揣度人心的本事。不然她靠什么坐上这太后之位?人人都有弱点。而这一回,她准确地捏住了虞微的软肋。

瑶女官捧着一个大大的木盒从殿外走进来。太后伸手打开木盒的盖子,拿起里面叠着的一件白狐皮大氅。她抚摸着狐皮柔软顺滑的料子,对虞微说:“这件大氅是用西北大寒山的白狐皮做的,最是暖和。你替哀家给云修送去。”

沉甸甸的木盒落在虞微手上,结实的分量压得虞微的脊背好似都跟着弯了几分。她捧着木盒,踌躇良久,才咬了咬牙,轻声说:“是。”

清鹤宫中一片静谧。偶有宫人经过,也都极力放轻了脚步,不敢惊扰房中的人。

虞微抱着木盒,在台阶下停住脚步。她心里仍旧踌躇,迟迟没有往前再多迈一步。直到墨珏从石路转角处过来,看见了她。

“是你啊!”墨珏对虞微的印象颇深,“你是来找帝师大人的吧?他在屋里呢。我去替你禀报一声。”

说着,他便叩了几下门,推门进去了。

这下虞微连临阵脱逃的机会也没有了,只好硬着头皮站在台阶下等着。不多时,墨珏便推开门朝她招手:“进来吧。”

虞微捧着沉甸甸的木盒,脚步轻缓地走进顾云修的卧房。顾云修正坐在案几前写字。墨香混着淡淡的檀香,满屋书香气。他修长的指执着一只细杆狼毫,正在临一卷灵飞经。

虞微的视线忍不住落在他面前那张写了一半的宣纸上。她竟不知,原来他的小楷也写的这样好看。

砚台里的墨只剩下浅浅的一汪。顾云修搁下笔,收起案几上刚临好的长卷,抬眼望向虞微。

她竟会主动来清鹤宫找他。这让顾云修十分惊讶。

虞微手里抱着一个沉重的木箱。箱子压着她纤细的胳膊,她蜷着的指尖微微发颤。

顾云修蹙起眉,起身走过去,打开木箱的盖子。雪白的狐皮大氅静静地躺在箱子里,那样纤尘不染的白,白的晃人眼睛。

顾云修抚摸着白狐皮的料子,视线凝在虞微脸上。她眼眸躲闪不去看他,像是做了什么心虚的事一般。

顾云修哼笑了一声。他懒洋洋地松开手,那件雪白昂贵的大氅便被随意丢在了地上。

“太后让你来的?”他盯着虞微的脸,眸色晦暗不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