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微素日畏寒,雪天出门时总要撑着一把伞。她不喜雪花落在发上湿漉漉的感觉,冰凉的雪水会弄湿侍女精心挽好的发髻。
是以,顾云修初见虞微那日,她便是撑着一柄纸伞娉娉婷婷地立在石阶上。那一年冬,长安城落了十几场雪。他借住在虞府偏院,每日晨起都会看见虞微身后跟着捧伞的侍女,随她一同去主院探望病重的大夫人。
虞微听着他散漫的语调,心里一阵阵地发酸。她想解释如今她只是这宫里众多低贱宫女中的一个,哪里有资格在雪天撑伞。可她现在的模样已经足够难堪了,这样的话再说出口,她只会更加难堪。
虞微沉默着,垂眸去看鞋尖上沾着的雪。鬓边被扯散的发丝落下来,松松软软地贴着她的脸颊。凉凉的发丝蹭去了一点脸上的热,暂时缓解了几分掌掴带来的肿和疼。
也让她心底的难堪短暂地散去一些。
见她低着头不说话,顾云修低眸,去捕捉她浓长眼睫下藏着的情绪。半晌,他移开视线,看向虞微红肿的双颊。他皱起眉,将伞往前倾了倾,大块大块的雪花如柳絮一般落在伞面,再晃晃悠悠地顺着伞骨跌落。
“送你回去。”顾云修开口。
破天荒地,虞微没有拒绝,而是沉默地跟在他身侧往流翠阁的方向走。此刻她并不想说话,她怕一张口,那方才被人羞辱的委屈滋味便会不受控制地涌上喉咙。她不想在顾云修面前失态。
两个人都默契地没有提起方才御书房里发生的事情。直到长长的宫道走到了尽头,顾云修忽然不经意地问起:“昨日送你的衣裳为何不穿?”
虞微心里咯噔一下,脚步跟着顿了顿。她心想衣裳坏了的事还是不让顾云修知晓为好。她脑子里飞快地想着理由,勉强镇定地说:“回大人话,那衣裳不太合身,奴婢就换回了原来的那件。”
不合身?
顾云修眯起眼睛。
他亲自写下的尺寸,又让宫中织锦阁最好的绣娘亲手改裁的衣裳。怎么可能不合身。
顾云修突然停下脚步,虞微反应不及,伞面上的雪斜斜倾落,洒在她凌乱的鬓发间。她愣了愣,停下来转身望着顾云修,不明白他的意思。
顾云修哼笑了一声,说:“你什么时候学会撒谎了?”
他的目光阴沉沉地落在虞微身上,如一张无形的网。虞微撇开视线不去看他的眼睛,小声说:“没有……”
顾云修大步走过来,报复似的将手中的伞全部倾向虞微那侧。细碎的雪花融着风糊了他满身,他浑然不觉,伸出手用冰凉的指腹捻起虞微耳边的碎发,一点点地、不紧不慢地掖到她的耳后。
松针香混在冷风里,嗅进鼻间,满是凉薄。虞微站在伞下,每一寸他指腹不经意碰到的地方都在发颤。她僵僵地站着,木偶一般任由顾云修抚弄她的发丝。
顾云修指尖挑了一缕她的长发,绕在指上把玩着。他等着虞微再说些蹩脚的理由来敷衍她。可等了半天,面前的人儿仍旧呆呆地站着。顾云修不得不耐着性子主动开口:“谁欺负你?”
“没……没有人欺负奴婢。”
努力掩饰起来的狼狈被人轻易看破戳穿,虞微脸上浮现出尴尬和窘迫。眼瞧着转过弯再走一刻钟便到流翠阁了,她仿佛看到了生的希望,急匆匆从顾云修的伞下退开,屈膝行礼:“大人就送到这儿吧。奴婢先回了。”
说完,她低着头匆匆跑走,没有回头看顾云修一眼。
顾云修立在落着鹅毛大雪的宫道中央,望着虞微的身影逃一样消失在路口转角。他慢慢地笑了笑,拢起手中的伞,随意丢到路旁扔了。
他从来没有雪天撑伞的习惯。
顾云修一路慢悠悠地赏着宫中雪景,走了近两刻钟才回到清鹤宫。允年早已将今晨御书房中的折子整整齐齐地送过来。顾云修随手翻着那些枯燥无味的奏折,实在无趣。他一页一页将那些烦人的折子都扔进香炉里烧了,才唤:“墨珏。”
墨珏应声进来,等着他吩咐。
“去查查,虞微如今住在宫中何处。”
摆脱了顾云修之后,虞微并没有回流翠阁去。
一想到流翠阁里那些整日背后嚼舌根的小宫女,虞微就心烦的要命。她绕过流翠阁,去了东边的荒园。这片荒园离那座废弃的东宫很近,这里曾种着满园的玉兰花,皆是太子谢遇亲手所植。太子死后,这片玉兰花林无人照看,彻彻底底地成了荒芜之地。
她偶尔得闲时会去那里,扫一扫园中青石板路上的积雪。
这里是偌大的皇宫中唯一能让她心静之地。只有在这儿,她才能安安静静地回忆着年幼时的往事,回忆着和父母兄妹朝夕相处的每一个温柔时刻。她可以安静地流几滴眼泪,不必担心被旁人看见。
虞微在玉兰林里一直待到晚上才回去。
宫道两侧挂着照明的灯笼,映着地上洁白的新雪。流翠阁里几间房中的灯已经熄了。这个时辰,宫女们大多数都已睡下了。
虞微走到那间小破屋前,推门进去,不曾想却看见青莲正站在她床前。屋子里本就不多的东西被翻的乱糟糟,她带来的那只木箱此刻敞开着,露出里面叠放整齐的几件衣裳。
虞微扬声怒斥:“你翻我的东西做什么?”
青莲见虞微回来,也不恼,反而傲慢地说:“我给你安排的住处可不是这一间。这里头的东西怎就是你的了?”
她并不理会虞微,仍旧在木箱里翻找着。为数不多的几件衣裳被她揪出来扔到一旁,几条帕子也被她丢了出来。
箱子变得空荡荡。青莲两眼放光,兴奋地从箱子的角落里捞出她惦记了许久的东西。
——一条玉珠串成的手串。
虞微被抓回宫中押进流翠阁的第一天,青莲便注意到了她腕上的手串。青莲在宫中待了十几年,伺候过不少贵人,自是见过不少好东西。她一眼便看出那手串上的玉珠必定价值不菲。只是第二日虞微便将那手串摘了,不知藏到哪里去了。如今,竟被她误打误撞地找着了。
起初青莲随意乱翻箱子里衣裳的时候,虞微只是皱着眉在一旁看着。她想青莲发够了疯就会走的,这些人的目的都一样,不过都是想欺负她出气而已。
直到青莲翻出了那条手串,喜滋滋地往自己粗实的手腕上戴。
虞微大步冲到青莲面前,一把扯住那条手串:“这是我的东西。你不能碰!”
青莲哈哈大笑,露出一口黄牙来:“你在流翠阁也待了不少时日了,怎得还这样不懂事。只要是流翠阁里的东西,就都是我的。听懂了么?”
青莲抓着手串的一头不松手,用力往手腕上套去。虞微气的浑身发抖,她力气不如青莲大,若这样僵持下去,手串定是要被青莲抢走的。
可是她怎么能眼睁睁看着母亲留给她的家传玉珠就这样被旁人夺了去?
那手串上统共一十四颗玉珠,颗颗盈润,乃是用松鸦山寒窟深处采出的凝泉玉打磨而成。凝泉玉世间难寻,百年间就只这么一块。若放在日光下,隐隐可见玉石纹理中似有清泉流动。一颗玉珠之价,堪抵十座城池。
她及笄那日,母亲将这宝贝送与了她。她犹记得当时母亲温和的笑脸:“将此传家之宝,赠与爱女阿瑜。”
想着想着,虞微的眼角不由泛了红。她忽然发狠,双手同时拽住了手串的一端,使出全身的气力想要把它从青莲的腕上拽下来。
青莲冷不防被拽了一下,肥胖的身子不由晃了晃,踉跄着往后跌去。两个人谁也不肯松手,僵持之中,串着玉珠的细线无声断裂。圆润碧玉的珠滚落在地上,滚进门外的雪里。
虞微没有再看青莲一眼,转身跑进雪地里,半跪着身子,认真地将散落的玉珠一颗一颗捡起来。
青莲站在她身后,恼怒地揉着自己被细线勒得通红的手腕。她忍无可忍地往雪地里啐了一口,骂道:“晦气东西!”
她怒气冲冲地一脚踹在雪地里,扬起的雪混着脏兮兮的尘土溅在虞微身上。
也溅在一方绣着暗色水纹的殷红衣摆上。
青莲怔了怔,惶然抬起头来。月色清幽,映着皑皑白雪。顾云修穿着殷红的常服,白色的窄袖下露出劲瘦的腕骨。腰间系着白玉绦带,衬得他身量修长。身前的衣摆拂过雪面,红与白相衬,惊心动魄的美。
顾云修弯下腰,那截殷红的衣摆铺在雪上,污了雪的白。他修长的指捻起一粒浅碧的玉珠,慢条斯理地拭去上头沾着的雪渍,再放进虞微掌心。
青莲扑通一声跪下去,脸色煞白如纸。
“奴婢……奴婢见过帝师大人。”
她惶惶低着头,心中大骇。
她实在想不通,为何帝师大人会在深夜突然造访流翠阁。又为何会弯了腰去帮虞微这个贱人捡一颗掉在雪里的玉珠!
顾云修起身,视线扫过跪在一旁的青莲,停顿了一会儿。他依稀记得那日是这个人将虞微送去了清鹤宫。
顾云修转了下指上的玉环,若有所思。他望向虞微,仿佛闲话家常般开口:“是她欺负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