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9、兄弟之心

宇文载光听到凌安之的名字就觉得既崇拜又藐视——

当年在朝堂上,凌安之的捷报和升官的圣旨从来接连不断,像是一群毛驴中冲出来一匹精神抖擞的宝马良驹一样,趁得满朝武官或多或少的失去了风采,其他武官嫉妒凌安之,他偏不,觉得年纪轻轻,有如此心智和勇力,确实是不世出的帅才。凌安之被构陷的时候,他还上本请求景阳帝将凌安之关在监牢留之一命,以备日后戴罪立功继续效忠圣上。

后来听说裴星元打得掩护,竟然来了一个金蝉脱壳,在安西直接拥戴翼王举起了反帜,他则心中藐视的欲呕。

听大哥一口一个凌帅,扬起下巴鄙视道:“他本就是凌河王一时心软留下来的野种,真是个丧门星,把全家都连累了不算,而今又反了朝廷,我知道你这些年对他忠心不二,可这无父无君的畜生,你信他做什么?”

宇文庭听弟弟越说越激动,心里也是火气往上窜,他这些年陪在凌安之左右,看得到大帅对江山朝廷的汗马功劳,可一想到如果细细解释,兄弟两个免不了要吵架。

他按住了心头的火气,尽量舒展开眉心,心平气和道:“载光,凌安之为人有大智慧和大格局,他纵观全局,看得比一般人远多了,早就做了狡兔死走狗烹的心理准备,以前心中有些意不平的是埋怨凌河王不允许他进凌家的祖坟;难道能看不透朝廷要害他这些小伎俩吗?多少次宁可选择死也没有造反。”

今夜风不小,外边的晚风吹得城隍庙的破窗户呜呜作响,风从破烂的窗户缝里钻进来,能听到树枝沙沙作响的树涛声:

“后来是看到许康乾只想内斗,把炮火全对准了翼王,要置安西和北疆万里江山与不顾,这才把他激怒,否则他可能就是想在昆仑山附近当一个逃犯了。如若他不是为人大公无私如此,我怎会对他忠心不二?许康轶的为人全大楚皆知,翼王怎么会和他刎颈之交?铁板一块的北疆军又怎么会甘愿交出兵权?”

夜晚万籁俱静,城隍庙里连个鸣叫的蛐蛐声音都没有,静谧的可怕,当哥哥的摩挲着水壶语重心长:“载光,你去年年底要带兵出击山东,朝廷顾虑你是我的亲弟弟,所以不同意,否则战局当然不一样。”

“可是我统领四万骑兵绕过山海关打到过京城脚下,当晚遇到你的部队,我虽然不知道是谁带兵,只是因为觉得形势不对,就撤军了,凌帅和翼王连一句都没有问过,这容人的肚量,你觉得差别是多大?”

宇文载光对朝廷不完全信任他的事一直耿耿于怀有苦难言,此事对比起来差异太明显,不禁一时不再说话。

宇文庭见他有所触动,直接放下水壶,把此行的目的说出来:“载光,你年纪轻轻,刚刚成家要当父亲,当然要走一条生路,你是京兆尹,只要和社稷军里应外合,随便打开任何一座城门,对于翼王来说全是大功一件,以后也为在朝为官铺平了道路。”

宇文载光当即额头上青筋蹦了起来,脸色在烛光下显得铁青,咬着牙缓缓的一字一字诘问道:“哥,如果大楚人全投降了,还有大楚人吗?”

宇文庭看他反应太大,也深知自己弟弟为人,当即抛出另外一条路:“载光,还有一条路,那便是你乔装打扮,带着妻儿家眷,这两天我接应你速速出京,之后我安排兵士送你和弟妹回宁夏老家父母身边去,等到天下定了,你想走什么样的路我们再仔细想,何必连累着妻儿一起死在战火中呢。”

提到怀孕的妻子,宇文载光眼眸垂下,很明显的进入了沉思之中。

宇文庭知道弟弟有些血性,趁热打铁道:“载光,你我习武之人,讲究的是士为知己者死,可是朝廷和身边的文武官员全没那么信任你,给你的也是一些最危险的脏活,你还不相信哥哥的眼光不成?跟着哥哥走吧,回宁夏与父母、妻儿团圆,以后有绝技傍身,照样荫子封侯。”

宇文载光不再说话,在一苗东摇西摆烛光的映照下,显得他紧皱的眉头更惆怅,宇文庭也安静下来,给弟弟一个认真考虑的时间。

“哥,谢谢你的美意,不过让我再脱离过去重新开始的话,已经不可能了。”宇文载光坐直了身子,语气和缓却无比果决。

宇文庭对弟弟这个明确的答复大出意料,自己刚才说的被当了耳边风?“为什么?”

宇文载光豁达一笑:“哥,曾经沧海难为水,只是当时已惘然。我已经在京城征战戍守多年,目睹了全国的风云变幻,曾经壮志生层云,也曾失落意难平,养成了我不成功便成仁的性格。我和社稷军交手多次,杀人无数,不少人恨不得喝我的血,我也想喝社稷军的血,我想和京城共存亡。”

宇文庭听不得茹毛饮血、共存亡这些话,他强压下心头的焦急和怒火:“朝廷用你且不信你,难道还有什么值得你留恋的东西不成?”

宇文载光摇摇头:“哥,以我的军功,我至少不再是一个三品的京兆尹,应该再上一级,朝堂没什么值得我留恋的,我想说的是——气节。”

“人生自古谁无死?我拿着大楚的俸禄,看到了大楚十来年的兴衰荣辱,我曾经亲自丈量田亩,将田地送到流泪叩谢的百姓手中;我曾经指挥千军万马,快意恩仇;我曾经成功的阻击过金军,也曾经死守住山海关受万人敬仰;我从一个纨绔子弟到现在的国之栋梁。”

宇文载光静坐在被吹得摇曳的烛光中,蜡烛的光芒映照得他眸子闪闪发亮:“哥,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轰轰烈烈的十年抵得过庸庸碌碌的百年。我得到过,也失去过,我觉得我活的痛快,活的有内容,而这一切,全是朝廷给我的,今生今世,我已经参透了快活和失落。依我看,不如从一而终,青史留名。”

他站了起来,在庙里狭小的空地上来回走:“孔曰成仁,孟曰取义,唯其义尽,所以仁至。读圣贤书,所为何事?我舍身取义,坚持气节,内心无愧矣。”

看着弟弟说着自己的主义和信仰,宇文庭像是被噎住了喉咙,死死的说不出话来。

这一瞬间,宇文庭觉得,载光好像不再是那个从小混不吝的混小子,而是自内向外光芒万丈的人,他以前常在凌安之身边,凌安之的那股子愿以其血溅河山的骨气经常让他有所触动;而今,这个打小他看不上的弟弟,却又何尝没有震撼他的灵魂?

京城也许不日就要被攻下了,可谁能否认得了这几年来多名忠肝义胆之士舍命的守卫?

武慈和他弟弟全是聪明人,明知不可为而为之,除了气节,还能因为什么?

他何尝不是一路跟着凌安之,从未动摇过?只不过凌帅和翼王更强大一些,所以他的运气更好一些。

宇文载光缓缓走了几步,转过身来对哥哥说道:“哥,天快亮了,天亮我就不好走了,我不会听从你的建议去投奔社稷军,或者当一个怕死鬼,我们兄弟二人道不同不相为谋,从此大路朝天,各走一边吧。”

宇文庭看着弟弟年轻挺拔的身姿,心下百感交集,向弟弟伸了伸手:“载光,我送送你,哥哥尊重你的选择,不过,如果什么时候不想做无谓的牺牲了,随时传信给我。”

宇文载光点点头,两个人刚拉门出去,只见四周寂静密林中突然间火把亮起,宇文庭还没反应回来怎么回事,就在风声中听到熟悉的哐当一堆异响声,是火铳和火炮上膛的声音。

——有埋伏!

宇文庭心痛难耐,不敢相信的看向弟弟:“你设的埋伏?”

宇文载光目眦欲裂,连连摇头道:“哥,我怎么能行此手足相残之事!”

却见树影下走出了武慈的偏将,带了两小队人马,瞬间形成一个包围,向宇文载光冷笑拱手道:“京兆尹大人,半夜跟着您到此,我还以为是什么事,却不想是要见社稷军的高级军官,果然如武慈总督所料,对不住了。”

陡然见城隍庙太平胜地杀气腾腾,利刃的寒光在月光下闪出不详的光芒。

宇文载光见形势不妙,当即震剑出鞘,挡在了自己哥哥身前:“哥哥,你挟持我,他们还敢杀了我不成!”

宇文载光是京兆尹,武慈的偏将本来想万铳齐发,直接就能把宇文庭打成筛子,可也不敢让防卫京畿的重臣宇文载光死于非命,当下包围圈缩小,当即雪光四溅,开始短兵相接。

宇文庭和宇文载光只兄弟二人,而且每人身上只带了一把剑,仓皇间根本杀不出圈子。正在这紧要关头,听到骏马从远而近的疾驰声,众人不知觉的回头凝望,看到是一小队穿着夜行衣的人马扑过来了。

宇文庭心中叫苦,一波不平,官军又添杀机,这可如何是好?

却听到远远一声熟悉的断喝:“跟我来!”

裴星元的声音?

顷刻间裴星元一人带了两匹马,已经手持长戟由远而今,社稷军骑兵对官军步兵,势不可挡,就算不是砍瓜切菜,趁着火铳发射的间隙,也马上将包围圈撕开了口子。

裴星元在马背上威风凛凛,长戟一指空着的战马,又凌空扔给他一把长刀,“你将就着用吧”,眼看着宇文庭已经敏捷的飞身上马,当下就要带着他冲出包围圈。

宇文庭却没走,他一勒马缰绳,止住战马奔腾的冲势,直接就挥刀冲武慈手下偏将冲过去了,他刚下心下想着,如果武慈盯着弟弟的偏将,回去将弟弟和自己见面的事报告给武慈,焉有弟弟的命在?所以这些人,全不能留了。

裴星元最开始一愣,一想到宇文载光瞬间就明白怎么回事了,凌安之让他来接一下宇文庭,他本来也没想作战,却不想宇文庭和宇文载光被螳螂捕蝉了。

而今为了宇文庭的安全,裴星元也顾不得太多了,直接带着人和宇文庭一起,利刃劈开空气在风中呜咽作响,落下后剁开骨肉的鲜血抛洒到面上,瞬间就将小分队杀得七零八落。

——反正杀的都是官军,没什么杀错的。

武慈的偏将带着几个人转身仓皇狼狈想逃,裴星元就在身后,威风骏马像是送他一样,看样子是没想下杀手,在他身后喝道:“我是裴星元,你回去告诉武慈,我们已经接到了宇文载光将军,今日归队社稷军,武不慈,来日再见。”

宇文庭一看,心下叫苦,裴星元看来是要逼着宇文载光投诚。

几个丧胆的逃兵正往树林里仓皇逃窜,可弓弦声却突然响起了,裴星元和宇文庭一回头,正好看到已经红了眼的宇文载光跟魔鬼一样,弯弓满月,就站在机动火炮旁边,趁着还在弓箭的射程之内,已经连续几箭,箭无虚发,直中了武慈的偏将们的后心,箭尖当胸露了出来,偏将们中箭后回头望,看到射箭的人竟然是宇文载光,“宇文载光,你,你,”满脸都是不可置信的倒下了。

宇文载光看了他哥哥一眼,扔了手里不知道在哪里捡来的弓箭,之后,利索的转动炮口,黑洞洞的对着裴星元,恶向胆边生——将不知道何时点燃的火捻直接去点火。

裴星元在社稷军中地位极高,是社稷军中为数不多的能指挥大战的将军,他能让裴星元折在这里的话,也算是上了敌军的根本。

火炮何等威力?裴星元心下一寒,无暇他顾,当即弃了战马,长戟支地,向炮口左侧扑去。

宇文庭大惊失色,这么近的距离,大罗神仙也逃不开,他惨叫一声,从马背上向裴星元的方向扑去:“你也一炮轰死我吧!”

宇文载光手一哆嗦,炮还是响了,宇文庭怎么可能有炮弹快,但见沙尘飞起,地上直接砸出一个大坑,接着砂石伴着碎肉块簌簌落下,战马已经四分五裂,就算是晚间光线不好,可哪里还看得到囫囵个的人?连个衣角都找不到了。

宇文庭当即双目充血,眼泪都要下来了:“天,星元!宇文载光,你这个畜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