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8、急不可耐

梅绛雪有些落寞的低眉,笑容苦涩:“所以,你不会选择去江南,那你还是要留在安西,是吗?”

凌安之握住梅绛雪的双手,多年来有一句话一直想问却不敢问:“梅姐姐,这么多年了,你怨我吗?”

熟悉才是最好的,既然对人世的感情已断,就更显得脚下安西的故土亲了。

梅绛雪其实心下如释重负,其实很多事要的就是一个答案而已,她抬头看着他,声音柔柔地戏谑他:“怎么不怨你,年少的时候放荡不羁,四处撩拨着哄别人开心,弄得我心动,结果你可倒好,发现不对头,直接不见了。”

凌安之不好意思地讪笑,好像是这么回事,没过几年他就发现欠下的旧账处理不清了,只能老实点收手:“我…”

梅绛雪抬手捋了捋他的领口:“我这次来,也是想看一下你心里是怎么想的,以后打算怎么办,这么一看,你其实已经想好了。”

凌安之每次见到梅绛雪,都会语塞,这次也找不到合适想表达的:“梅姐姐,我以后会好好的,不随便生病受伤,也不轻言生死,争取活到一百岁。”

梅绛雪笑出声来,像小时候那样抬手就拍了他额头一下:“安之,你终于知道姐姐最想听什么了,你人生八苦全经历过了,以后还有什么过不去的?”

可能是担心自己拍这一下打疼了他,梅绛雪纤纤玉指握住他的手腕:“其实我一直是好好的,我希望你也好好的。”

——今生有缘遇到你,纵然悲凉也是情。

她后来出入安西多次,凌霄全是找法子诚心留她,可她心中对凌安之有芥蒂,连几顿饭都没有吃过,凌霄掩饰着失望的琥珀色眼神,就那么留在挥手告别的路上了。

曾经的意气用事,其实底气在于总认为那个人永远都在。生离死别过后,当年的三人已经变成两人,蓦然回首,才发现错过了竟然真的可以再见不到,有些或愧疚、或相聚的话再也没有机会说出口。

有时候再见,变成了再也不能见。

世间的感情分很多种,能追求到心中希求的纯粹那一种固然幸运,不过也要感恩知进退,有人既然值得厚爱,则必然值得相处。

既然不能相守,还可以相望,如果相望也不可能,至少可以探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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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凌安之次日晚上回到昆仑山庄的时候,却发现余情在山门外几百步远的地方冻的嘻嘻哈哈搓着手跺着脚等他,远远的一看到他,明显长出了一口气如释重负。

——她真怕梅绛雪把凌安之带走了不还给她了。

一路余情眉梢嘴角全偷偷咽着笑,装作不动声色地说着这几天好玩的事——

比如许康轶给花折翻了本清心咒让他通读下来,弄得花折愁眉不展,比写大字的时候更惆怅些;凌合燕现在不仅只研究兵法打仗,也偶尔看看账目练练细致些的活计;小金斑点跟着花折也来了一次昆仑山,被赶来看他的宇文庭差点一脚踩死。

陪凌安之进了屋,她给他泡了杯热茶,看凌安之转到屏风后去梳洗,她在凌安之屋子里乱转,手欠的帮他浇了浇高低错落的几个盆景,要是没有绿植调解一下,屋里空气太干了。

她自作主张新养了两条小鱼,挺活泼的水坛里转来游去,顺手喂了喂。

之后转身擦了擦一个琉璃罩子,罩子里用石膏还是什么珍贵物件雕刻了一座巍峨的昆仑山,已经在凌安之的会客厅里摆了很久了,说它珍贵因为总看到凌安之亲自擦拭。

凌安之不知道什么时候抱着肩膀出现在她身后,冷冷的挑着眉梢:“盆景不能经常浇水,都快被你给浇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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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阳二十八年的腊月更冷一些,除了十一月下的几场雪,腊月里却一场雪也没下,举国里天寒地冻、滴水成冰。连奔腾浩瀚的黄河遇到河湾和浅滩地带,都冻出了美轮美奂的冰雕来,北国风光变成了水晶宫。

景阳帝在位多年,终于没有熬过这个冬天,在腊月初七的这一天,耗尽了最后一口气,下达了传位太子毓王的诏书,闭上了眼睛薨了。

举国肃静,是为国丧,国丧期间,暗流里是涉及到局势变更,明面上是礼仪纷繁复杂,稍有不慎就能扣个大不敬的帽子。

许康轶在安西接到了遗诏,他按照礼仪,换上孝服到郊外跪迎,之后进京奔丧。

寒风凛冽的京城,四处可以听到护国寺敲丧的钟声,他一身孝服,到乾清殿瞻仰仪容,貌似哀思不断,按照礼制举哀三日之后,将梓棺从乾清殿移至殡宫暂时安放,钦天监算出要安放二十七天,才合适奉移至皇陵。

太子毓王变成了天子陛下,明年将改国号为乾元;李皇后变成了李太后,虞贵妃变成了虞太妃;在安西的翼王变成了在京城的翼王。

景阳帝若在,许康轶还是受宠过的小儿子,景阳帝去,许康轶便是参与过夺嫡的翼亲王。

等到先帝的陵寝移至皇陵之后,已经是农历的二月初一,许康轶在京城谨小慎微,想着明日便请旨出京,景阳帝尸骨未寒,料来也不能把他怎么样。

可帝王心术,神鬼不言,二月初二龙抬头还没过完,翼亲王许康轶因为多年来走私军备、钱粮的事待查下狱的事便如同长了翅膀一样飞出京城,本朝走私红夷大炮一台便是要定谋反的死罪,真被查明白了,许康轶几万个脑袋都不够砍的。

有老臣和新贵求情,说翼王过去有大功于社稷,现在为国尽忠看守边疆,请给他展现忠诚的机会。

刚刚登上大宝的乾元皇帝做惋惜之状,称已经铁证如山,且有翼王近年来私通边疆重臣的证据待查。

许康轶孝服被脱掉了,手铐脚镣,直接下到了帝都天牢最保卫森严的一间——专门关谋反和谋逆的大罪,本朝来他还是第一个房客,其他人没有这个待遇。

想到他临行前余情问过他的话:“小哥哥,上次凌安之奉命进京的惨剧还在眼前,而今你入京奔丧,万一害你怎么办?”

许康轶淡然回答:“国丧期间,我身份特殊,没有人敢拦路暗杀我,到了京城处理了丧事便回来。”

他已经是发配边疆,当了一个封地上的闲散王爷,举国皆知道他以后会眼瞎,也许“二皇兄”会发发善心。

——否则天子要杀谁,纵使是天大的本事,古往今来,谁的脑袋保住过?

所以花折担心新帝对他不利,几次提出想要随行,他没有允许,花折能做到和想到的,他也能做,一千双眼睛盯着,万一花折被发现和他在一起,弄不好会死路一条。

虞贵妃去年失去了长子泽亲王,虽然许康轶不在京中不能常在眼前尽孝,其实却正是虞贵妃盼望的,京外安全些;而且本朝历法,亲王有了封地,前朝贵妃可以自请出宫,跟着儿子去封地养老。

这次回来,母子只见了两三面,虞贵妃却倍感欣慰,许康轶整个人气色和出京的时候相比焕然一新,虽然国丧期间,不敢不有哀戚之色,但是却隐隐透着那么股精气神,她趁四下无人偷偷高兴道:“看来还是塞外适应康轶些,去年在京一年,看憔悴的。”

而今虞贵妃骤然知他下狱,受惊异常,深宫前朝皇妃,一生依仗先帝和儿子,没独立做过什么事,也不知道自己能做些什么,知道这是蓄意陷害有备而来,花重金收买了几个牢子,想着能让他少遭点罪。

许康轶一生都在大起大落,在天牢大狱里睡着稻草也能睡得着,就是天气冷了些,一床烂棉絮的破被实在是太单薄。不过他餐风卧雪多次,也不觉得多难,何况天牢里还有稻草,他想了想办法铺垫的舒服了些。

他条分缕析的分析局势,不知道自己下了天牢的消息传出后,外边会怎样,希望母妃不要盲动,否则非但救不了他,会适得其反;花折因为他入朝的事看似正常,实则还是流露出难掩的寝食难安,不会贸然进京吧;元捷他们在京城可能在联络各方势力,但终究是无用,谁都看得出他的原罪是血统。

水晶镜被收了,眼前模糊一片,地狱他已经在门前转过多次了,可还真是第一次到天牢大狱来,除了没登高楼做过天子,他这一辈子的经历也算是人生完整了。

除非有人砸牢抢狱,否则最好的结局,也就是余生一直关在监牢大狱里,不赐他一壶毒酒就不错了;他还真认真地想了想,如果真一辈子呆在监牢大狱也还凑合,他活着母妃和花折就有希望,希望能把水晶镜还给他,这样他白日里还能看点书什么的,不至于太无聊。

他深吸了一口气,强行的把自己心中明白的局面在脑海中摒除了,把稻草铺成了一个垫子往草窝里一躺,伸手拽过牢房里古董一样的烂棉被,扯了扯往身上一搭,闭目养神去了,他现在看似也没什么能做的了,养好了精神,才能想想绝境中的下一步。

不过单说走私,许康轶还真一点也不冤,其实干的比许康乾知道的还大一些。

要么不做,要么做绝,新皇帝既然开始动手,便没有停下的道理。

审理本案的人当然不可能是大理寺卿李勉思,已经换成了大理寺副卿酷吏杨兴审理,杨兴是靠告密上位的泥腿子,能审得了许康轶这样的亲王已经兴奋的快睡不着觉,身份高贵又如何?越是显贵他越是有嗜血的快感,简直等不及看看天潢贵胄受审后恐惧的样子了。

他急不可耐,许康轶刚睡着便把他从牢房里扯了出来,拿出真真假假的证据挨个质问。

许康轶这种酷吏和权臣见得多了,几年前在安西一年便在城隍庙里砍了几百个,面无表情,对他根本不予理睬,审了两天翻来覆去就是那几句话:不知道,没做过,不认识。

杨兴知道出身高贵的翼王这是瞧不起他,一脸狞笑:“翼亲王,我还尊称您一句王爷,这个地方您可能是第一次来,很多规矩还不明白,小的今天先给您讲讲,其实王子犯法和庶民同罪;再领您参观一下可能用来招待您的家伙事儿,到时候咱们再聊。”

你老子已经死了,当今圣上和你势同水火,要不是顾及天下人的耳目早就结果了你,审都不用审,还把自己当王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