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7、出尔反尔

为了这么一个小小的仪式,连余情也跟着换了最大号的杯子,甘州最好的汉武御满满斟上,全桌起立,除了许康轶全部干杯:

“一愿世清平,”干杯。

“二愿君身康健,”此杯敬康轶,满饮此杯。

“三愿吾等身如梁上燕,岁岁常相见。”

也许是许康轶送出了小礼,所以上苍给他回了一份大礼;也许众人诚心许愿,感动了哪路神仙。

第二天四更天花折刚刚把被疼痛折磨醒了浑身汗透的许康轶更衣后哄睡着了,就贼心不死的拉着凌安之去了地下医室,他不见棺材不落泪,许康轶只要这口气还在,他就不放过抓住任何生的希望。

花折拉着凌安之来到了这地下秘密的医室:“凌帅,我总觉得有几个病人不对劲,可是也担心自己是关心则乱,你也甄别一下,看我是不是草木皆兵过于紧张了。”

病号们早已经休息,地下更是一片漆黑。

他们未拿火把,凌安之聚气凝神,一双碧眼鬼火一样幽幽的升了起来,和花折一起悄无声息的开始隔着格子窗户,暗中再次观察起屋内的伤号来——

凌安之自从此次来到甘州之后,每晚随着花折在这里走两遭,已经这么查了五六次了,这么经花折提示着一看,还真看出些问题——

在角落里有四十个病号用的是花折自己心中大胆设想的疗法,被花折随便起了个名字叫做不息疗法,取生生不息之意,没办法,他也实在起不出太有文化的名字了。

这四十个人和许康轶病程差不多,治疗不以解毒为主,是以提高自身抵抗疾病的能力为主,花折想试试,能不能依靠人体自身的力量,将毒素直接化解了逼出体外。

——以前的想法,全是想找到对症的解药,可瘟石是人世间神秘的客人,本就不像是普通病症;但是如果依仗人体自身能力的提高,不就有可能化繁为简了吗?

可惜前后试药了近千个死刑犯,均是复发后依旧病程进展极快,或者干脆药性太猛打破了病人周身的平衡加速了死亡的,无一例成功;花折几日前已经将最后四十个方子下去了。

可是这二十五号却不相同,这人是先前凌氏灭门惨案中被凌安之活捉的突厥人,凌霄后来将不足十个喘气的草草治了治伤专人送到这里来。

二十五号和许康轶年纪差不多,这也是第二次复发,至今已经一个多月,要知道许康轶复发后能坚持良久,是因为花折下了重药,这二十五号能熬一个多月就已经是不错了,整日躺在角落里或者呼痛或者不说话,也没引起过别人的注意。

凌安之和别人不同,他整日里带兵,最注重兵士和军官的个性化差异,纵使军队里要求整齐划一,但是各名兵士军官的性格不同,管带的方式也不一样,所以每个军官特质怎样他基本全能记住。

花折不懂武术,耳力远逊于他,隔着一个病室,听不到别人睡觉时呼吸声,可对凌安之便不是难事。

在这里夜半和幽灵一样悄无声息的晃了几天,他发现二十五号晚上睡觉时虽然也间隔着辗转反侧,但是这一两天以来睡眠时呼吸越来越规律,所以就稍微留了心。

昨日里午饭后花折查了此人的医案,发现一般复发的医案复发后病程会急剧加速,可二十五号已经四十多天了,最后一副药如此虎狼,竟然症状还是一如既往的“腹痛,呕吐,白日呼痛,夜晚辗转疼痛,”这不是个人体质特殊,便是治疗起了作用。

今晚花折拉着他第一个来偷看此人,结果发现这人没有睡觉,竟然在床下掏出白日里私藏的饭菜,在偷吃东西。

花折心下震惊狂喜不可言表,悄悄用钥匙开了门,走到他身后了此人还毫无察觉,他拍了拍二十五号的肩膀,病号竟然一跃而起,受惊似地大吼了一声:“谁!”

——中气之十足让人叹为观止,不用说了,白天装病无疑。

二十五号一见凌安之犹如活见鬼,当时在凌河王府凌安之直接挖别人眼珠、用肠子将人活活勒死的惨剧还在眼前,当即体如筛糠,还什么也没用问便全招了——

“大帅,我几十天前确实复发严重,不到二十天便动辄见血,以为自己不行了,后来医官给我用了药,当天身上水肿便消了,没三天就不疼了,后来应该是好了,我最近怕再让我染上什么病症…基本不敢吃饭,饿瘦了装病,晚上醒过来便大呼小叫着喊疼,大帅,饶了我吧,我不想死…”

这二个人互相对了对眼神,心下狂跳,根本没时间听他告饶,退出病室将门锁住,直接去查二十五号的病案——

不息疗法,药方中成分二百余味药量各不相同,密密匝匝的几张纸,除了花折别人看都看不懂,他拿着药方的手有点哆嗦,唯恐药方遗失,花折写汉字写不快,让凌安之和代雪渊现场每人最快的速度抄了一遍校对两遍珍藏了起来,之后让二人亲自去抓药熬药。

花折一晃身就回了卧室,他担心许康轶体质太弱受不住药性,先是人参米汤吊了吊许康轶的胃气,之后在许康轶疑问的眼神中给许康轶不容否认的奉血两袋,给他增加些心血。

折腾的差不多了,药也被余情和凌安之亲自端上来了,这药的味道和以往俱不相同,差异极大,花折连糖也没给他放。

许康轶看着花折和余情压抑不住期待的眼神,尽最大努力的喝了五七口就实在喝不下去了,花折也不勉强他,许康轶胃气基本已歇,这几口喝下去能不吐出来已经是最大的努力了。

大家开始等。

第一天变化不大,不过重病之人江河日下,正常的趋势就是一天重似一天,没有变化就是稳定住了,能够稳住便是变化。

第二天疼痛可以忍受,竟然能踏踏实实的睡上两个时辰。

第三天腿部的浮肿消了,说话也不再气若游丝,上午阳光好的时候被花折推了出去盖着毯子晒了晒太阳。

第四天好像不怎么疼了。花折这几天还是要坚持着去试药所,万一解药是虚晃一枪,他们再完全放松了警惕,最可能功亏一篑了,因此他万万告诫自己,不能懈怠。

第五天觉得有些饿,一碗药能一次服下,不必再分成数次,还喝了几碗不同的汤没吐出来,眼睛中有了些神采;花折也不再去什么试药所,就是亦步亦趋欣喜若狂的照顾他。

凌安之和凌霄觉得趋势向好,在甘州军中开始正常处理军务,早出晚归。

裴星元事务繁忙、再者也不打算离开太久,打算启程回京,在走之前他和许康轶两个人密聊了几次。

裴星元试探过许康轶数次:“今时不同往日,殿下贵体痊愈指日可待,何时回京?”

许康轶当时虽然依旧语音虚弱,但已经是一天比一天见强之意:“天命已定,我还是要在外边避一避风头。”

“扶苏躲在上郡,承乾流至兖州,刘据亡于泉鸩,能躲到哪里去?”

许康轶压着性子:“我不是太子。”

裴星元见他昏昏然不醒:“独不见辅佐李建成的李元吉乎?”

许康轶古井无波:“焉能愧对列祖列宗,此话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不要再提。”

裴星元见叫不醒一个装睡的四瞎子,也知道陛下已经暗示天下是定毓王为储君,无法再说,转身而去。

第六天许康轶自己能站起来,不用人搀扶在屋里晃了几圈。不过凌安之自军中回来后略微有点思虑,他拿着刚在军中接到的圣旨想了想,进了许康轶的房间。

景阳帝估摸着西北侯伤养的差不多了,圣旨宣凌安之即日进京面圣,凌安之基本不在朝中,不知道景阳帝是何意,还需要许康轶帮忙琢磨一下。

第七天不再昏昏欲睡,吃东西有了些味道。

花折早晨便伏在他的床畔,盖不住喜气似的:“殿下,你想吃什么?”

许康轶想了半晌,他一向听话,可最近病重,已经很久没有想吃的东西了,今天终于有些馋了:“我想喝带油星和盐味的肉汤。”

第八天任谁都看出药效显著了——许康轶蜡黄的脸好像变白了几个度,唇上有了一丝血色。

第九天是一个周期,许康轶已经直起了腰,脸颊好像不再那么瘦削,太阳穴微微鼓起了一些。

花折欣喜若狂,高兴到几次明眸含泪,长肉了就说明病真的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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趁着一日风和日丽,冬天还没来,花折趁着午饭后没有风的时候,把他带出去微微走几步,晒晒太阳。

他现在视力一般,白日里戴着水晶镜也先是迷迷蒙蒙,要适应一会光线才能看清,全靠花折口述。

花折半蹲下,一手搭在椅背上,用手指着院子里的假山:“殿下,前些日子你病着,小药童儿发现院子里搬来了两只过冬的喜鹊,在树上搭了个窝,我当时便觉得顺应时节,是喜兆,说带你出来看,又怕吹了风,这次你看看。”

许康轶眯着眼睛仔细看,还是只朦胧的看到树杈上乱糟糟的一个黑点,估计就是喜鹊的鸟巢了:“哪有凶兆喜兆,全是人的心魔罢了,前一阵子金斑点狗病了,估计你也看成了凶兆。”

把金斑点狗藏了好几天不让进书房卧室,花折也出去忙了,害得他身边连点声音都没有,后来小狗活蹦乱跳的才放回来。

花折不好意思的眼波流转,露齿冲他笑笑,金斑点狗太嘴馋,舔到了后期许康轶服药的勺子一口,虽然勺子马上被抢了下来,可只舔到一口就中毒到差点要了小狗的命。

花折百忙之余,还给小狗开了个方子,好不容易才缓过来,他刚想找个理由掩饰过去,就看到许康轶侧着耳朵细听,眉心也皱着,露出一段线条优美的天鹅颈项来。

花折怕风吹到他,极其自然的为他将长围脖向上拽了拽,四顾看了两眼:“怎么了?”

许康轶有点小失落,平时他如果露出手腕和脖颈的话,花折的目光全是随着他走的,今天怎么不看他了呢?——看来是日前真被气了够呛。

不过他还是觉得事态紧急,事关一条狗命:“花折,你听,前方花树下边,是不是小金斑点在惨叫?”

不用花折仔细听了,金斑点狗呜呜咽咽的惨叫已经越来越近了,只见身量极其短小的小狗从花丛后简直是狼狈滚出来的,两只小爪子一个劲扑棱脑袋,急得不行了似的往主人这里扑,身后一只扎煞着羽毛的喜鹊翅膀一张,足有两尺来长,猫抓老鼠似的正追了小金斑点猛啄。

花折一看“呀”了一声,几大步就冲了上去,喜鹊虽然也不是什么大鸟,可金斑点太小,一个啄准了,把小狗啄瞎了怎么办?

喜鹊看主人出来了,才算是怏怏然的停止了追逐,还在半空中喳喳叫盘旋着不想走,貌似还在寻找机会整治一下私自进入它领地的小破狗。

打狗还要看主人,这破鸟本来就是后来户,着实无礼。许康轶又生起了少年时爱管闲事的心来,在地上摸起一块小石头,冲着声音来的方向一指弹过去,一地鸟羽掉落,喜鹊丢盔卸甲的落荒飞逃了。

饶是如此,小狗后背还是被喜鹊抓了一条血印子,花折把吓得瑟瑟发抖的小狗抱回来,举起来给许康轶看:“看,想玩偷溜出了房门就变成丧家之犬了,幸亏我们在外边晒一会太阳,要是一个照看不到,它就命丧黄泉了。”

许康轶伸手摸了摸小狗柔软的细毛,看了花折一眼:“花折,你这次用的药,是帮我又争取了多长时间?”

——多年前,许康轶重病在了洛阳,花折那时候帮他争取了四五年的时间。

花折觉得怀疑自己人品就算了,反正他经常扯谎;可怀疑他医术就不对了,刚酝酿了一会想要说几句再用一段时间,就能把体内的瘟石之毒拔净,以后断无再次复发的道理的话;可他觉得好像怎么说都像不可信似的。

却见许康轶伸手把小狗接过去了,捧在手中稍微低头,将温暖的小狗身子贴在了脸颊耳朵上,之后笑了:“花折,我听到小金斑点说话了。”

花折看他笑,也由着他少见的胡扯八道,轻轻挑起眼角:“哦,金斑点说什么了?”

许康轶把狗拢在了怀里,就算是再多给他两年,他也已经感恩不尽,他凤眼流转,含蓄的看着花折:“金斑点说,跨越生死之际,谢谢你,千钧一发的关头,带我回到了人间。”

花折就那么看着他,缓缓伸手轻轻抚住他的耳朵,眼神在他眉眼间流连了一会,轻声笑道:“出尔反尔的小狗,打算如何谢我?”

“…”许康轶一时语塞。

花折只用了一点力气娇宠地扯了扯他的耳朵:“殿下,你能平安平静的活在这人世间,就是对我最大的慰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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