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那日去抚仙台,又过了近一月。这一月里,沈知韫与谢恒再度异魂两次,故而如今她仍顶着谢恒的身份。
除却日常的不便,这上朝一事也叫沈知韫叫苦不迭。
大周每两日一次朝会,皆定于卯时初刻。朝会那日,沈知韫寅时便得起身。
即便是没有朝会,她卯时末刻也得去趟衙门。
她可总算知道点卯是从何而来了。
起得早倒也罢了,朝堂上那些人个个都是人精、老狐狸,那肚子里得有九十九道弯,每说一句话,都得叫人琢磨半晌。
沈知韫虽聪慧,但对朝政上的事一窍不通,只得按谢恒说的,多听、多看、少言,省得闹笑话。
好在如今谢愉炙手可热,大小朝臣都想去烧这个热灶,相比之下她这边也就“门庭冷落”了。
这也倒让沈知韫乐得清闲。
“陛下,昨日又有灾民偷盗米粮,迄今为止已有三起,若是不拿个章程出来,只恐生变呐。”
顺天府府尹范允照出列奏本。
这些日子,顺天府已接到三起报案,苦主称被灾民偷盗,损失了不少粮食。
起初范允照不好拿这芝麻大的小事到御前给皇帝添堵,可如今已发生了三起,若再不上报,这事态严重了,皇帝怪罪下来,他也吃罪不起。
范允照话音刚落,不等皇帝开口,谢怀便嗤笑起来:“范府尹是无事可奏了么?连偷盗这等小事,也要奏到御前,平白让陛下受累。倒半点不知忠君体国为何意了。”
谢怀这话说得,可没给范允照留半点脸面。
沈知韫在一旁听着顿时生出了些好奇,这顺天府尹官职虽不算极高,但好歹也是个正三品,且京中大小事八成皆要先自顺天府那处过一次。
按理说,谢怀没必要开罪范允照才是。
难道,这范允照也是谢愉的人?谢怀不过是借范允照,让谢愉没脸面?
沈知韫正这般想着,谢愉还真开口了:“在天子脚下偷盗,既明认为是小事?”
谢怀自是要反唇相讥:“临安王兄未免太危言耸听了。”
眼看两人就要吵起来,皇帝适时开口:“罢了,既然范府尹奏到了御前,那你们说说此事该当如何?既明?”
皇帝先点了谢怀,谢怀忙回道:“禀陛下,臣以为依大周律例处置便是。”
皇帝对此不置可否,又问起了谢愉的意思。
谢愉:“陛下,法理之外还有情理。偷盗固然违背了大周律例,可那偷盗之人皆是灾民,臣以为可从轻处置。”
他话音刚落,谢怀便又迫不及待地嚷了起来:“临安王兄这话,我可不敢苟同。依王兄这意思,若那十恶不赦之人有所苦衷,也要从轻处置?若是这般,又置律例于何地?岂非形同虚设了?”
面对谢怀的咄咄逼人,谢愉倒是不恼,仍笑着道:“既明,我并非此意,只是特事特办。那几人如今无家可归,想来也是可怜,何必把人逼至绝路?”
“你……”
“好了,”皇帝打断二人,面上看不出喜怒,“芝麻大的事,也值得你们吵个不休?”
皇帝不怒自威,谢愉与谢怀皆不敢再多言。
“景和,你怎么说?”
沈知韫这热闹正看得起劲,皇帝冷不丁唤她,这心也跟着揪紧了。
她忙敛了神色,垂眸:“禀陛下,臣,臣在回陛下此问之前,想先询方侍郎几事。”
皇帝虽不知沈知韫要问何事,却也点头默许了。
见皇帝点头,户部侍郎方梦友便出列,对着沈知韫客气相询:“不知世子要问何事?”
沈知韫道:“万年县地动,损毁房宅无数、不少人流离失所,往郊县或是京城而来。自灾民来京城后,数家在城外设粥棚接济,户部也每日放赈灾的钱粮。我听闻此事是方侍郎一手操持,不知城外灾民有几何?”
方梦友:“城外灾民并没有定数,约莫在六百三十人上下。”
“那每日拨的钱粮几何?”
“两石米、每人20文。”
沈知韫虽不懂朝政,但她及笄后就跟着永昌长公主还有祖母姜氏一道学着管家,这钱粮之事,她还是懂的。
两石米,足够那些灾民一天的饭食。每人另拨20文,亦可买些吃食。
换句话说,若方侍郎所言不假,那灾民们每日皆可饱食。
若如此,灾民为何会铤而走险偷盗米粮?
问完方梦友话,沈知韫转身对皇帝道:“陛下,臣的话问完了。臣以为,若灾民偷盗的是它物,还可言此乃人之本性。可若是户部所供足以饱食,仍去偷盗米粮,臣以为其中必有蹊跷。”
人性本善还是人性本恶,沈知韫无法下决断,可她知道,铤而走险去偷盗的,定不会是不缺之物。
沈知韫这话说完,皇帝眼中的兴味更浓了些,其他人的眼神也变了些许。
谢愉冷眼瞧着,暗笑“谢恒”是个蠢的。这户部赈济灾民,哪有不克扣一二的?其他人难道不知道吗?不过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谁能想不开,平白得罪户部?
殿中无人出声。
片刻后皇帝道:“景和的意思,朕明白了。今日的朝会,先散了吧。”
“恭送陛下。”
……
朝会散了,沈知韫照例去衙门点卯。只是刚出殿门,她便被晋王给叫住了。
晋王是个严父,沈知韫向来不愿与他多接触,这会儿见他冷着脸朝她走来,下意识以为晋王是不满她方才那席话,要训斥一二。
“父王。”
果不其然,晋王淡淡道:“你方才那番话……”
沈知韫眼不错地看着他,等着挨训。谁知晋王下一句是——
“甚好。”
沈知韫双眸微亮,难以置信地问:“父王,您真这么想?”
水至清则无鱼这道理,她并非不懂,可一朝官员,连灾民的钱粮都要克扣,那这样的人不仅不配为官,甚至都不配为人。
况且此处乃是天子脚下,他们都竟敢如此胆大妄为,那天子鞭长莫及之地,更可想而知了。
她方才说那番话,是她心里所想。但说完后,也有些后悔给谢恒树敌。
可她怎么也没想到,晋王竟然赞成她方才的话。
“万年县地动后,为父去了万年县几日,那断壁残垣、尸殍遍野,尚历历在目,若有人要从中牟利,为父亦绝不罢休。”
权衡利弊重要、明哲保身重要,可与人命相比、与民心相较,这些却又显得无足轻重。
沈知韫没想到晋王如此明事理,她颇有些赧然地道:“原以为父王不赞成儿方才那番话……”
“你以为本王要斥责于你?”
沈知韫讪笑,她可不就是这么认为的么。
“那依父王看,陛下会如何处置此事?”
方才皇帝的态度过于含糊,谁也不知道这位一国之君在想些什么。
晋王是皇帝的亲弟弟,可他也向来看不透这位皇兄。更何况自皇帝登基后,那城府更是与日俱增,叫人难以捉摸。
当年皇帝唯一的皇子夭折后,皇帝就选了三家王府的世子入禁中。梁王府与恭王府皆急不可耐地送子入宫,唯有晋王府,若非不能抗旨,是不愿送谢恒去的。
外人看着的是富贵、是前程、是锦绣,可于晋王而言,那是刀口舔血。
三人争储君之位,其中艰险,可想而知。
而晋王最怕的,是谢恒为着那所谓的至尊之位,失了本心。
“一会儿为父再去面圣,探探陛下的意思。话说回你,怎的前两日又与郭三郎、郑五郎去春满楼了?”
晋王的话锋转得太快,着实让沈知韫怔愣了片刻,一时没反应过来她何时见过郭三郎、郑五郎?何时又去过春满楼?
可下一瞬,她猛然想起,前两日应是谢恒在他自个儿壳里之时。
沈知韫生气,好么,他这回来两日,就迫不及待去了春满楼。
去了倒也罢了,还连累她挨晋王的训。
“父王怎的今日想起此事了?”
应该当时就骂啊,骂了还不解气,那就上手啊。
晋王冷哼:“做父亲的骂你两句,还得挑个日子呗。”
沈知韫委屈,这倒是不用挑日子,可去春满楼纸醉金迷、逍遥自在的是谢恒,挨训的凭什么是她呀?
她真想问问老天,这糟心的日子什么时候才能结束?
“有去春满楼的功夫,还不如在府里多读两本书。你母妃与皇后殿下如今正张罗着给你择选贵女成亲,若是这当头闹出什么笑话来,你母妃与皇后殿下的脸都要被你丢尽了。”
沈知韫不敢回嘴,只得忍着郁气道:“父王说的是。”
晋王见自个儿说了半晌,就得了这么句话,不免有些憋闷。
他盯着沈知韫瞧了好一会儿,最终还是长叹一声,转身先行。
沈知韫也憋屈啊,那谢恒这会儿在国公府优哉游哉地过着,她起早贪黑上朝不说,还得替他背黑锅,换成谁能舒坦啊?
她气了谢恒一日,这气直到从衙门离开也没消。
“世子!这可太巧了!”
差事办完,沈知韫坐马车回晋王府,半路被人拦下,她不耐烦地掀开车帘,郭三郎那张笑开了花的脸登时映入眼帘。
沈知韫也笑,可不是巧了么,她正愁有气没处撒呢,这郭三郎就送上了门来。
“是啊,太巧了。”
沈知韫皮笑肉不笑。
郭三郎讪笑两声,他怎么觉得有种不祥的预感?世子咋笑得这般瘆人?他现在走,还来得及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