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子存被人从那间幽暗的马棚里牵出来的时候,已经是阳光明媚的中午了,空气温暖而潮湿,凉爽的风吹拂着他身体的每一个角落,那种淡淡的粪味却在四周萦绕不去。
冯子存一度忘记了时间。自从被关进马棚的那天起,他一直在内心猜测着自己不可预知的命运。他不知道这些温文尔雅的乡民会用一种什么方式来处置自己。同样,他对于眼下寂静的阳光中所隐藏着的危险也缺乏足够的准备。
他跨出马棚的门槛,远处树篱间啁啾的小鸟立刻引起了他的注意。他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看到过小鸟了。在一个又一个晦冥的夜晚,他只能在回忆中重温它们的叫声,重温天空中飘过的灰褐色的云和闪闪烁烁的星斗。
他生来就喜欢阴性的事物。喜爱静谧无声的河水,花草浓郁的香气,滴漏悠远的声音以及沙盘计时器上缓缓移动的日晷。现在,纷乱而炽烈的阳光又一次让他感到耻辱。他像一头牲口一样被人牵着,步履蹒跚地穿过一排排沙棘树丛朝村口走去。
河边的合欢树下聚集着一帮棉农,房舍翘起的飞檐峥嵘怪诞,仿佛一群凌空欲飞的蝙蝠在那里栖息。远远地看过去,那些站立在阳光下的棉农和沙地上被拉长的阴影像往常一样使他感到熟悉和亲切。他曾经隔着竹篱的缝隙久久地打量过他们,他们或者忙于种植,或者从事收获,像河水一样自在,像树木一样沉静、呆板……
冯子存站在屋檐的阴影之中,河水的凉气扑面袭来。河道对岸的田畴阳光如炽,显得遥远而虚假。
“给我口水喝吧。”冯子存对身边的一个年轻人说道。
这个年轻人背对着他,正试图将一只酒坛上的泥封揭下来。他转过身来看了冯子存一眼,用一种讥讽的语调不紧不慢地对他说:
“现在你喝不喝水,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
什么意思?一种不祥的预感使他立刻就感到透不过气来,他仔细地揣摩着这个年轻人的话,它的弦外之音听来有些蹊跷:难道他是在吓唬我不成?他们总不至于将我弄死吧?
河道上漂浮着一绺绺槐花,它浓重的芳香甜丝丝的;一群蝴蝶扑闪着花翅,在花香的深处盘桓不去。
冯子存再一次想起了庄周有关蝴蝶的那个著名的寓言。他似乎感觉到,此刻自己正处于这个寓言的核心。
会不会是一场梦?错乱的时间常常搅乱了现实和梦境的界限。他曾经一连几次梦见自己在一个马棚里醒来,脸上盖满了马粪。通常,噩梦醒来的时刻总是让他感到愉快,随着自己的神志逐渐清晰,并得到现实有力的支持,危险在黑暗中悄悄遁走,一切又复归宁静,他可以从容地喝上一口茶,随手翻开一本典籍,在幽蓝的月光下陷入冥想……如果他愿意,他还可以走出茅屋,来到户外,在植物的清新气息中置身于田野的深处,察看麦穗上的露水,掂一掂棉铃的重量,或者径自一人走入屋后的那片竹林,在竹枝飒飒的啸声中,独处幽篁,守夜待旦……
几年之前,当冯子存从外地迁居到这个荒僻的村庄上来的时候,没有人知道他准确的身份。他没有住在村里,而是在离村不远的河边筑庐而居。尽管他谙熟农事,勤于耕植,使河边的一块空地长出了菽麦和棉花,但村里的人们并未就此将他看成一个农民。事实上,他皮肤白净,面容忧悒,身材孱弱而又沉默少言,和这里的一切显得很不协调,人们在习惯上总是将他看作一个落魄的商人,逃避兵燹的军卒或者一个神秘莫测的江湖艺人。
在短暂而又轻松的农事之外,冯子存自己留下了大量的空余时间,在这些寂寞的闲暇之中,他通常手不释卷,闭门苦读,或者形单影只地在河边散步,他身上的这种乖张而矜持的品性并没有获得村人的尊敬,相反倒使别人多了一层提防。
对冯子存本人来说,他对自己过去的经历也同样茫然不知。那些琐碎的往事仿佛突然藏到了时间的背后,他对过去时光的追索常常一无所获。他只是知道,这个陌生的村庄不仅处处符合他的理想,甚至在某种程度上超出了自己的希望。它气候宜人,远离尘嚣,无声无息的隐居生活使他很快就获得了心如止水的感觉。
这天早上,冯子存很早就来到了河边。高大的树冠上栖息着一群水鸟,它们不时抖落下一些鸟粪和羽毛,发出金属般的鸣叫。现在天色灰暗,曙光未开,村庄依旧在沉睡之中,河道里蒸腾的水雾将一切都弄得影影绰绰的,流淌的河水在树林中响着,听上去就像来自一个遥远的什么地方。
冯子存坐在河边,清冽的水汽带着树脂的清香迎面袭来,他不仅感受到了时间的浩瀚,广袤,混沌一片,而且体味到了它具体而微妙的深奥。他看见一只蝶蛹在绣球花幽暗的深处逗弄着花粉,它肥胖的躯体顺着花枝和球茎攀缘而上,同时翕动着翅膀,花朵上沾满了露水,在风中习习颤动。
他久久凝视着这只寂寞的蝶蛹。初升的阳光在空气中延展,冯子存对这一切竟浑然不觉。
一阵悦耳的摇铃之声在村中响起,冯子存知道,那是村里的一座私塾已经开始上课了。
一个年迈的教书先生出现在村头的那垛矮墙边。他手执戒尺,用手掌遮住耀眼的光线朝这边张望了一会儿,然后顺着树林中那条晦暗的小路向河边走过来。一阵唱诗般的念书之声在他身后响起。它震荡着晌午滞重的空气,播向远处,听上去让人昏昏欲睡。
这个衣衫褴褛的教书先生常常在散课之后到冯子存的茅屋来喝茶。有时他们偶尔也会下上一两盘棋,谈一些不着边际的事。可是在大部分时间里,他们通常无话可说。冯子存对于教书先生一类的人一直不抱好感,他们往往一边诵读绝圣弃智之类的古老信条,一边在自我卖弄中误人子弟。
教书先生来到冯子存的身边,照例寒暄了一通,随后向他提出了这样一个问题:
“先生整日枯坐河边,既不守望,也不钓鱼,却为何来?”
冯子存鄙夷地看了他一眼。他记得这个问题教书先生已探问过多次,他没有正面对它予以解答,而是用寓言的方式和他谈起了飞矢不动、心若止水的境界。
“先生从何而来,为何独居贫水之畔?”
“我听说西北的天竺有一种鸟,名叫怪哉,非梧桐不栖,非鲜食不吃、醴泉不饮,你知道吗?”
“怪哉,怪哉。”教书先生如坠五里雾中,忍不住抓耳挠腮。
在教书先生的身后,冯子存的目光沿着河边那一溜棕红色的滩土一直延伸到村口。在那里,一座稀疏的树林显得空空落落的,两棵合欢树花枝招展,风在树篱间轻轻地吹着。在过去的日子里,冯子存每天都能看见一个窈窕女人的身影闪闪烁烁。有时,她提着水桶去河边汲水,有时则是在一排颓圮的围墙边晒晾着衣服。她的形象带给冯子存的感觉既陌生又熟稔,一想到这个女人姣好的身影,冯子存便感到心头流荡失守,一下子就乱了方寸。
冯子存引颈远望的神态尽管被掩饰得很好,但还是引起了教书先生的注意。
“先生莫非在等候什么人吧?”
“没有,没有。”冯子存显得心慌意乱。
“如果在下所料不错,”教书先生冷眼瞥了冯子存一眼,语调中不无讥讽之意,“先生等待之中的那个人今天不会出现了。”
“你说什么?”冯子存故作镇定,问了一句。
“她已经死了。”
冯子存心头倏然一震,脸色灰白。看来,这个一身斯文的教书先生并不像自己设想的那样愚不可及,他显然有着惊人的洞察力,在不知不觉中早已看透了自己的心思。
教书先生告诉他,族长的女儿于昨夜突发重病,猝然长逝。葬礼将在三天后的黎明举行。
太阳渐渐偏西了。冯子存站在河边的一棵楝树下,猜测着自己无法预料的命运。他一遍遍地替自己预设了种种离奇的结局,唯独没有想到过死亡,这倒并不是因为他确信自己罪不至死,而是他根本不愿意做这样的假设。
不祥之兆是在傍晚前后出现的。一辆马车从幽暗的巷口朝河边缓缓驶来,两匹灰白色的马喷着响鼻,咴咴直叫。一座黑漆漆的棺木在马车上颠簸着,发出“橐橐”的声响,很快,冯子存就闻到了新刷的油漆的气味和空气中弥漫着的花粉的香气。
几个乡民将棺椁从马车上抬下来,搁在河边的一块空地上。
冯子存周身一阵战栗:难道这伙人真的要将我处死吗?
围观的人群越聚越多,他们目光冷漠,表情呆板。而站在井边的两个少妇却好像正在谈论着一件开心的事,她们扭扭捏捏,彼此忍俊不禁。
冯子存在一阵头晕目眩之中被解除了束缚,随后,他所面临的是一系列复杂而又令人心惊肉跳的仪式:洗脸、剃头、跪拜……最后,一个文身的中年人端着一碗米酒走到了他的跟前,示意他喝下去。
“你们当真要把我弄死吗?”冯子存心存一丝侥幸,低声问了一句。在得到肯定的答复之后,他感到事情似乎有些不妙。
这是一种极为蹩脚的恶作剧,一种残酷的故作姿态。既然他们已经决定将一个人处死,那么,一杯米酒怎么能使他镇定下来呢?
冯子存没有伸手去接过酒杯,而是挥手将它打翻,同时用一种古怪的声音叫道:
“你这是干什么?我什么时候说过想喝酒?”
中年人笑了笑,没有搭理他,而是转过身,很有耐心地重新为他斟了一杯。
这件事情太突然了,他还没有来得及好好地想一想。从某种程度上说,冯子存似乎并不惧怕死亡,可是,在这样一个春意盎然的仲春,在这个万物复苏、莺飞草长的时节让他引颈就戮,不免让人不知所措。早在几天之前,他独坐窗前,夜读《锦瑟》的时候,就好像预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这首诗他已经读过无数遍了,可每次读来,都忍不住潸然泪下。在他看来,李商隐的这首诗中包含了一个可怕的寓言,在它的深处,存在着一个令人无法进入的虚空……
冯子存从中年人手里接过酒杯的同时,眼前又一次呈现出那个女人窈窕的身影。她提着水桶从河堤下慢慢走上来,水珠泼溅,在阳光下纷乱地跳跃着,合欢花树在风中战栗,花絮无声无息地掉落下来。
冯子存昏昏沉沉地被人带到了河滩边。一双陌生的手捋开了他的衣领,在他的脖子上抹了一把凉水。他看见一枚鲦鱼形的匕首在眼前闪动了一下,随后一种沁凉的感觉迅疾无比地切入他的喉管,涌向他的心脏,很快,他就听到了流水般的声音。
当送葬的队列在村头的树林里闪现出来的时候,彤云密布的天空突然下起了大雨。狂风和雨水顷刻之间就将天地搅得一片凄迷。树枝剧烈地摇晃着,被南风吹向一边,裸露出一片灰蒙蒙的天空。
冯子存坐在茅屋的窗前,从屋外飘进来的雨点将桌上的书本打得濡湿。透过屋檐下细密的雨帘,冯子存的目光一直滞留在远处,送葬的人群顶着高高扬起的白幡在重重烟树的背影中缓缓前移,远远看去,它就像一排鲜花的行列行进在深黛色的春麦之中。那樽暗红色的灵柩被水珠浇得锃亮,犹如一只舢板在河面上滑行,冯子存仿佛闻到了那些纸花呆滞、虚假的气息,它死寂、灰暗,毫无生气。在他视线的尽头,那条宽阔的河道蜿蜒东流,新生的芦苇在水中荡漾着,河岸上的一带金银花树似乎在雨水的洗涤下悄然褪色。
冯子存在河边第一次看到这个女人的那天中午,她脸上那种浮靡而俗艳的笑容就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它仿佛一串成熟的果子悬挂在树篱的深处,牢牢地牵引着他的视线。他觉得这个女人好像在哪儿见过,一时又想不起来。正午时分慵懒的阳光似乎加深了他的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时间遵循着一道鲜为人知的轨道悄然流转,它错杂,凌乱,周而复始。
冯子存早就习惯了那种无拘无束的隐居生活,习惯了日复一日的凭窗夜读和无所事事的苦思冥想。他几乎花费了整整一生的光阴才找到了这条通往安宁的隐逸之路。可是,在一个平常的午后,这个女人不期而遇的目光在刹那间就粉碎了他的梦想,使他不知所措,怅然若失。冥冥中的时间仿佛玩弄了一个阴谋,对他自以为是的生活进行了一次小小的破坏和嘲讽。
淡蓝色的月光悄悄地爬上墓地。在岑寂而静穆的眺望之中,单调的滴漏之声兀自陪伴着他。墓地近在咫尺,和他的茅屋之间只隔着一座稠密的竹林。斑鸠咕咕的叫声在屋外的树林里连成了一片,冯子存辗转反侧,孤寝难眠。在这个初春的晚上,冯子存没有能够重温往日的那种充满矜持、孤独的安宁,相反,他似乎感觉到,有一种以前他从未体验过的簇新的东西在他心里暗暗滋长。后半夜的时候,冯子存听到有人隔着河道在呼喊他的名字。他感到自己突然之间变成了两个人,一个人在深夜的茅屋里守枕待晓,另一个却在午后明媚的阳光下驻足村头,浮想联翩……循着声音的方向,冯子存悄悄来到屋外,穿过一片湿漉漉的竹林,不知不觉地朝墓地走去。
第二天一早,当冯子存被几个乡民捆绑着,像一头牲口一样被牵到村头的时候,私塾书堂的教书先生上完茅房后刚刚从篱笆后面走出来,他看见冯子存的脚趾血流不止,冯子存对他凄然一笑:“让棺材钉给划破啦。”
冯子存被处死的那一天正好是清明节。教书先生趁着夜幕夹着一沓黄纸到他的坟头去焚烧。去年的这一天,教书先生有幸在冯子存的茅屋里度过了一个难忘的夜晚。冯子存对《锦瑟》一诗精妙的阐释使他不禁肃然起敬,他不由得联想到,这首烂熟于心的唐诗自己原先压根儿就没有读懂……
教书先生一面低声下气地向冯子存求教,一面迷惑不解地向后者提出了这样一个问题:
“先生如此博学,为何不西去长安,求取功名?”
冯子存没有立即回答他的疑问,而是用惯有的寓言方式给他讲述了下面这个故事。
冯子存经过一个多月风餐露宿的长途跋涉之后,终于在夏至这一天来到了古城江宁最北端的一个驿站上。他没有采纳姐姐的建议——在这座荒凉的驿站上稍事休整,而是在当天傍晚就急不可待地进了城。
护城河畔空空荡荡的,几株苍老的垂杨散立在暮色之中,西风卷起一片昏黄的沙土掠过城墙颓败的雉堞,几只乌鸦低低地飞过,不时发出一连串凄凉的叫声。
冯子存背负行囊,站立在护城河边,触目所及,尽皆荒凉。他并没有看到车喧马鸣的热闹市景,更没有想象中秀才举子风云际会的煊赫气象。不过,衰败的城市风物并未破坏他积蓄已久的良好心境,作为一个久居乡野的读书人,冯子存一旦想到自己窗读十年,梦寐以求的愿望马上就要兑现,不禁怦然心动,喜不自胜——它近在眼前,飘浮在七月潮湿的空气中,仿佛伸手可及。
在进京赶考的前夕,冯子存依照姐姐的吩咐,让一个还俗的道士给自己打了一卦,爻辞中说:“鼎折足,覆公餗”,似乎是一个不祥之兆,给此番进京的行程笼上了一层阴影。在他的姐姐整天忧心忡忡的同时,他的启蒙恩师也劝他舍弃初衷,来年再考。冯子存没有理会这一套,他以一种惊人的智慧提醒那位看来已经昏聩的恩师:“我乘船前往,凶象自除。”先生大惑不解,便问他舟楫与车马有何分别,冯子存别出心裁地答道:
“船行水上,无足可折。”
先生沉默良久,见他主意已定,便颔首应允。
和许多幽处书海的文人学子一样,冯子存完全信赖那些典籍和书本。在他看来,这个古老国度的一切知识都是精妙而完备的。它不仅能够使人谙熟事理,参透生死之道,通晓处世之术,而且能够使人逃避祸害和凶险。
冯子存匆匆打点行装,绕道运河,买舟北上。漫长而枯燥乏味的茫茫旅途使他渐渐忘记了时间,因此,当他趁着夜幕悄然入城的时候,眼前满目萧然的景象恍如梦中,他不禁怀疑自己是否由于改道水路而延误了考试的期限。
冯子存跟在姐姐的身后,渐渐来到了秦淮河边。和晦暗冷落的城区相比,灯影浮动的秦淮河给他留下了美妙的印象。空气中飘散着一股沁人心脾的脂粉香气,风行水面,灯火迷离;画船彩舫,影影绰绰。
冯子存沿着河边走了大约一个时辰之后,在燕子矶的附近踅入一条狭长的山间通道,很快就来到了一座树木掩映的房舍前。
这是一处森严肃穆的道观。按照老师的吩咐,冯子存和姐姐到这里投宿。前来开门的是一位稚气未脱的道童,他手执灯笼,隔着门缝朝屋外这两位深夜来客端详了片刻,脸上显露出为难之色。道童告诉他们,道长旬月之前外出云游,至今未归,现观中无主,不便纳客。冯子存并不答言,他从怀里摸出书信一封,递与道童。道童接过信来,也不拆看,略一思索,便为他们打开了大门。
这所道观位于紫金山的南麓,和冯子存平常习见的庙堂古刹并没有什么区别,只是房舍依山而建,茂林修竹,溪流淙淙,俨然透出一股阴森森的凉气。
冯子存和姐姐被安置在道观左侧的碧云山房。这是一座幽闭的小院,石板地面上有一口坍塌的古井,井边是一棵高大的樟树,稠密的树冠有一部分沉重地耷拉在院墙上,树下苔痕处处,鸟粪点点。
置身于这座静僻的山房内,时间在不知不觉中过得很快。每当曙色初见,梅鸟啼鸣的清晨,冯子存便披露苦读,直到夜色阑珊,月上东墙,才欣然合卷。
姐姐的住屋和自己只有一墙之隔,她除了照应弟弟的一日三餐之外,闲来就做些针线。道童每隔数日,也会过来探望一两次,顺便给他们送些茶叶和熏香。
姐姐今年已经二十六岁了,父母的早亡使她的婚嫁变得遥遥无期。冯子存一想到由于自己的读书求学耽误姐姐的婚期,便不禁有些黯然神伤。
乡试的日期一天天地临近了,到了八月初,山中的桂花依次绽放,花香日渐浓郁,屈指算来,冯子存借宿道观,已一月有余。在这一个多月的时间里,冯子存照例赋诗作文,苦读不止,因此,除了他偶尔经历的一两次失眠之外,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值得记述。
这天晚上,冯子存像往常一样独守窗前,捧读《中庸》。天气显得格外燠热,树木静立,蚊虫肆虐。冯子存眺望着山下雾霭重重的秦淮河,遥看画船彩舫于水中游弋,清风徐来,脂粉扑面,不觉情有所触,悲从中来。这种沮丧的情绪虽然转瞬即逝,却使他陷入了一连串惘然若失的玄想之中。
桌上放着的一杯凉茶散发着茉莉氤氲的香味,那是姐姐刚刚给他送来的。姐姐的神色看来有些异常,她在屋里逡巡不去,好像有什么话要对他说。临走的时候,在忙乱之中,竟将一枚随身的玉佩遗忘在桌上。这是一枚桃形的碧玉,扣眼上系着一绺红色的璎珞。冯子存拿过玉佩,在手中细细把玩,一些纷乱的往事便朦胧呈现在他的眼前。
到了后半夜的时候,天上断断续续地下起了小雨。雨点噼噼啪啪地打在屋外腐殖的树叶上,很快,他就闻到了一股尘土的气息。他躺在竹床的簟席上,在淅淅沥沥的雨声中怎么也无法入睡。
姐姐那张恬静的脸庞不时从漆黑的雨夜中浮现出来,它一会儿变成母亲,一会儿又成了另一个女人。在冯子存的幼年,他常常散课之后来到姐姐的刺绣作坊里。在他的记忆中,姐姐的身影和那些刺绣女工有时难以区分,她们笑容可掬,浓妆艳抹,身上带有一种锦缎和丝绸特有的香味。那些色泽鲜艳的丝绸仿佛具备了某种生命,他曾经一次次轻轻地抚摸着它,心房随之跳个不停。刺绣作坊里那种悒悒不欢的气氛是他所难以忘怀的,它犹如一个盛开的花蕾,他常常梦见自己变成了一只小小的甲虫,在花蕾的深处踯躅不前……
雨停之后,冯子存从床上爬起来,浑浑噩噩地走到屋外的月光中。他看见姐姐的屋里依旧亮着灯光,它在一片蒸腾的水雾中显得毛茸茸的,窗前红红的裱纸上映现出姐姐黑色的剪影。他捏着那枚凉滑的玉佩,来到她的屋前。
姐姐的膝盖上搁着一副绣花绷子,她脑袋歪斜着靠在窗前,看起来已经熟睡了。冯子存没有将姐姐叫醒,而是轻手轻脚地挨着她坐下来,静静地看着她。
他想起有一年秋天,姐姐带他到村后的棉花地里摘棉铃时的情景。空旷的棉花地里静谧无声,白云在树荫的上空堆积得很厚,树木和村庄仿佛都已死去。他在棉花地里钻来钻去怎么也看不到姐姐的身影,到处都是白花花炸开的棉铃,上面洒满了抑郁的阳光,使他喘不过气来,他感到自己无所依傍,愁肠百结,最后,他兀自伏在一棵树桩上,低声地啜泣起来……
雨后的天气渐渐凉爽起来,不一会儿,他就感到浓重的睡意向他袭来。
天很快就亮了。
三年一度的乡试是在玄武湖畔的文昌书院里举行的。在经过一阵繁复的礼仪和手续之后,冯子存跟在几名考监的身后来到了试场之内。阴暗而逼仄的殿堂之中坐满了待考的生员。这些人来自本省的城镇乡村,其中不乏屡试不第的秀才。和那些稚气奕奕、踌躇满志的学童相比,这些秀才大都老气横秋,神色黯淡,一副倒了大霉的样子,与殿堂内呆板、死寂的气氛显得极为相称。
其时正值八月仲夏,气候潮湿而闷热,窗外的知了有气无力地叫唤着,热风贴着湖面飘入窗口,使人不免昏昏欲睡。试场里鸦雀无声,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汗液气息。冯子存在冗长而乏味的等待之中,显得有些心不在焉,肃穆的试场并未带给他想象中跃跃欲试的激动,相反,他觉得这里的一切都是那样的平常,枯燥,了无意趣。他的心里涌现出一种无法说明的感觉,仿佛寒窗十年的苦读此刻已被证明是一种荒唐的错误……
约莫过了半个多时辰,在一阵纸页翻动的飒飒声中,冯子存终于拿到了文章的题目和纸笺。
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锦瑟》这样一个题目都显得不伦不类。除了他所熟知的李商隐的那首蹩脚的律诗之外,他几乎想不起来历史上还有哪些人和事与锦瑟相连。几天之前,冯子存在秦淮河边的一家茶肆里碰到几个前来应考的监生。这些精通时事的读书人旁若无人的高谈阔论引起了冯子存的注意:眼下时值万历十四年,首辅张居正权倾朝野,威逾人主,他任命戚继光训练水师兵勇,有效地抵御住了东南沿海屡屡犯境的倭寇。风调雨顺的自然气候使南方各省粮食大幅度增产;治法严谨的海瑞被重新起用,一系列新的政纲礼法正在试行,赋税制度的改良使百姓得到了休养生息的机会……冯子存从他们的谈论中隐约感觉到,这个古老帝国一度出现的盛隆之象似乎规定了几天后乡试大题的经纬,可是,《锦瑟》这样一个题目又算得了什么玩意儿呢?按照老师的教训,历来乡试出题不外乎人伦天理、三纲五常一类的道德文章,诗歌韵文几乎从未涉及,更何况,即便是诗歌,也应当首推诗经汉赋,盛唐李杜,李商隐算得上一个他妈的什么东西?难道眼下的儒林正如恩师所悲叹的那样,已无学术可言吗?或者像秦淮河中的一个妓女所说的那样,读书人已经错过了时代了吗……
一想起那个妓女搔首弄姿的笑脸,冯子存便忍不住心旌摇荡,无法自持。现在,他已经记不清自己是怎样来到秦淮河边的,那个妓女摇晃着肥硕的臀部顾盼调笑的情景却历历在目。他跟在妓女的身后,沿着秦淮河的护堤朝一艘画舫走去。令人迷乱的香粉胭脂的气息使他头晕目眩。他仿佛觉得整条河流都撒满了香料。他的心怦怦乱跳,他越是想压抑它,那种令人迷醉的激动就越加深刻地切入他的肌肤,侵入他的血液……船舱里阴暗而溽湿,冯子存坐在一张凉席上,伸手接过那个女人递过来的一杯茶水,由于过于激动,他的手臂不禁颤抖起来,那个女人对他粲然一笑,随后,她身上的衣裙像灰烬一样纷纷落地……
这个短暂的午后所带给冯子存的感觉和想象中的情景大相径庭。欢快的水流一度洗遍了他的全身,但它瞬息即逝,使人不可捉摸。傍晚时分,冯子存和那个女人静坐船头,面对着河道中密密的船篷和桅杆,凝望着暮色中翩然飞动的一排排蜻蜓,一种难言的忧郁很快就将他笼罩住了。冯子存从怀里摸出一块碧玉递给那个女人。这是一枚桃形的玉佩,它圆润滑腻,扣孔中系着一条猩红的璎珞,这块玉佩是姐姐的贴身之物,在一个燠热的晚上,姐姐过来送茶水,将它遗落在他的书桌上……冯子存想起来,刚才在船舱里那个女人的喘息声在他耳边灌满的瞬间,他的手里依旧捏着这块玉佩,他用手指轻轻地抚摸着它,它像一块丝绸一样凉森森的,隐藏着一些鲜为人知的秘密。他的眼前一遍遍地闪现出姐姐嗔怒的面容,她泪流满面,气喘吁吁:你怎么越读书越糊涂……这天晚上,冯子存回到道观的时候,姐姐好像正在天井中沐浴,大门紧紧地关闭着,里面传出一阵阵水流泼溅的声音,冯子存在门外站立了一会儿,就怅然若失地走开了……
冯子存呆呆地望着窗外。一个随侍的仆童给他端来了一杯菊花茶水。乡试的殿堂内一片沉寂,纸页轻轻翻动,墨香四处飘溢,他的脑子里一片空白,似乎自己的神经已经被蛆虫一段段地吃掉了。此刻,他仿佛置身于一处深不可测的洞穴之中,里面漆黑一团,看不到一丝光亮,就像在童年时期,他被姐姐关在一座幽暗仓库里的情形一样。他一遍遍地翻读着《论语》,同时心不在焉地隔着窗缝朝屋外窥望,河道上漂浮着槐树的花蕾,树冠上洒满了阳光,他看见姐姐站在一架大梯上,正在廊檐下采摘葡萄……
在乡试临近结束的时候,冯子存面前的纸笺上依然是空白一片。他神不守舍地提起笔来,在纸笺上写下了这样两行诗句,它是李商隐《锦瑟》的最末一联:
此情可待成追忆
只是当时已惘然
三天之后,冯子存从文昌书院返回碧云山房,他的姐姐在门外的屋檐下已等候他多时。一看到弟弟那副垂头丧气的样子,她的心就被猛地揪紧了。她是一个信奉天命的女人,在进城赶考的前夕,那道士所预言的凶险之象一直让她忧心如焚,她不管私塾先生和弟弟的强烈反对,女扮男装,跟随弟弟来到了江宁。在道观借宿的这一个多月之中,她更是夜不成寐,坐立不安,尽管她凡事提防,处处谨慎,在这座幽僻的山中道观里,还是出现了一连串的不祥之兆。有一天晚上,她被雷声惊醒后发现弟弟在自己的屋里睡着了……随后,她贴身携带的一枚玉佩突然不见了,这块玉佩是母亲留给她的护身之物,她曾经一次次端详着这块桃形的碧玉,默然祷念,希望它能够祛避灾祸,逢凶化吉。在临考前的那些日子里,她似乎觉得弟弟的眼神躲躲闪闪,仿佛有什么难言之隐,他整日呆坐窗前,无心温读诗书,茶饭不思,神情黯淡……
不过,此番进城赴考还算顺利,虽然她从弟弟丧魂落魄的脸上早已看到了考试的结果,毕竟没有出现道士所说的那种凶险之灾。
当天晚上,姐弟俩坐在院中的樟树底下乘凉,他们彼此默默相对,一言不发。在这之前,姐姐早已收拾好了行装,面谢了道观的观主和道童,准备第二天一早就乘船离开江宁,返回乡里。
这个聪慧的女人没有煞费苦心地劝慰弟弟,因为她担心自己的劝慰之言会加剧弟弟的苦闷和焦虑。月升中天的午夜时分,她给弟弟讲述了一个离奇的故事,这个故事是她从秦淮河边一个茶商的门口听来的。
冯子存闭上了眼睛,尽管现在酷暑难当,他依然感到周身一派寒冷。在姐姐讲述故事的同时,他正在盘算着一件另外的事,在树梢上攀附着的月光蓝莹莹的,他的目光越过树篱和山下的一道城墙的雉堞,停留在秦淮河暗红色的波光之中。松涛阵阵,桂香浮动,冯子存一度感到自己已置身于时间之外。
姐姐这一天也似乎疲惫不堪,她的故事讲到一半她就沉入了梦乡。第二天早上她醒来的时候,发现弟弟已经在近旁的那棵高大的香樟树下悬吊而死。
冯子存在病榻上昏昏沉沉地醒过来,差不多已是午夜的光景了。时间过得很慢,它就像一根被拉直的弹簧,似乎已经失去了弹性。冷冷的月光照亮了窗户的一角,屋外的院落里空空荡荡的,一道道灰褐色的墙影在树林边重重叠叠,宛若一群黑色的鸽子栖息在浓重的夜幕之中。
眼下正是五月的晚春。如果不出意外的话,他派往江南的一辆辆马车,已经满载着茶叶到通州、宛清一带,再有一个多月的时光,那些茶叶将会被顺利地运抵京城长安,随后,它将通过古老的河西走廊、西山秦川,运往域外的波斯、罕达和印度。通常,他的马队要到秋末的时候才会返回京城,给他带回一批又一批的波斯地毯、罕达孔雀石、土耳其项链和印度的小金碗。
这样想着,冯子存感到自己的躯体一度游离了病榻,游离了长安城中这座寂寞的深宅大院,正走在通往西域的路上。
冯子存的一生都是在路途上度过的。他是那样地熟悉那些幽暗不明的道路,正如他熟悉自己纤细的掌纹。在阳春三月的江南,雨水不断,道路泥泞不堪;而祁连山下的湟水古道却又大漠连天,野狼肆虐……
现在,冯子存又闻到茶叶散发出来的酸溜溜的香味,从某种程度上说,这是他唯一熟悉的气味,它来自这座宅第的各个角落,来自蜂飞蝶舞的姑苏城外,来自风动沙响的戈壁深处……他喜欢这种气味,它追逐着商队远去的脚踪,散播到四面八方,给他带来了财富、荣耀和日复一日的安宁。
冯子存躺在松软的病榻上,在病痛的折磨之中难以入睡。他知道此刻他所能做的事只是等候着黎明到来,等候着医生出现在窗外,走到他的床前,给他一包用罂粟花籽碾成的解痛药剂……他已经记不起来自己是什么时候开始倒霉的。也许在二十年前的那个夏天,不吉的征兆就悄然出现了。那天晚上,他在果洛附近的一个马厩里过夜,早晨醒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的脸上盖满了马粪……人们总是无法预料自己什么时候会突然背运,无论你考虑得多么周全,无论你贵为天子,还是贱若乞丐,厄运都会出其不意地撵上你,像水蛭一样吸附在你的身上,甩都甩不掉。
去年的腊月二十四,冯子存一生的事业达到辉煌的顶峰。这天上午,冯子存像往常一样独处书房,查看着年终的账目。在过去的几十年里,他在京城长安开设了二十家织布作坊,十三家布店,两爿药房和一处当铺。到了年关,一本本厚厚的账簿便会络绎不绝地送到他的案头。晌午的时候,他的第七任妻子未及敲门就闯入了他的书房,将冯子存吓了一跳。妻子神色慌张地告诉他,刚才得到家丁的禀报,一列朝廷的马队正朝着冯府的方向急奔而来,现在已过了西殿门。冯子存闻听不禁打了个寒战,皇家马队到冯府来干什么?莫非自己的官税中所做的手脚被皇帝老儿察觉了不成?
冯子存来不及细想,他心事重重地穿过一道道回廊,颓然来到门外。在一阵惶惶恐恐的仪式之后,冯子存掸袖伏地,领受圣旨。由于过于不安,圣旨的内容他连一句也没有听进去。在一片嘤嘤嗡嗡的庆贺声中,他被告知,皇帝陛下邀请他于次日晚间去宫中看戏。
冯子存久久匍匐在地,一直等到皇家的马队在弥漫的风雪中消失不见,他依然在堂前磕头如仪;一想到自己这个当年沿途漂泊的乞丐如今即将厕身皇宫内院,他不禁喜极而悲,恍若梦中,当几个家佣将他从地上搀扶起来的时候,他早已泪流满面。
雪在下着,呼啸的北风低低地掠过屋檐,抽打着屋外干枯的树枝。屋内炉火通红,气温适宜。冯子存呆立在堂前,不知所措。他的夫人眉目含情,悄悄来到他的身边。她的身上散发出来的一种奇异的香味使冯子存油然一震。他想起来,由于这些天来埋头查算账目,他已经很久没有去过夫人的卧房了……当冯子存近乎鲁莽地将她牵入卧房的时候,这个美艳的妇人早已娇喘微微,脸色潮红。她深知丈夫的秉性,深知他每逢喜事来临和她分享快乐的方式。尽管她更愿意将这个美妙的时刻留待夜晚慢慢享用,但丈夫似乎早就急不可待了,像个孩子一样毛手毛脚,粗鲁而无礼……
当然,冯子存并不知道他是最后一次经历床笫之欢了。午后,他从床上起来,感到有些头晕。吃晚饭的时候,一阵恶心使他忍不住呕吐起来,不过,这种轻微的身体不适并未引起他足够的注意,他照例陪夫人玩了一通麻将,随后,他来到了管家的屋里,和他商量第二天进宫面见圣上应携带怎样的礼品……
夜至三更的时候,冯子存突然发起了高烧,不久之后,他感到头痛欲裂,天旋地转。这使他多少感到了一丝忧虑,如果第二天高烧不退,他流着鼻涕、打着喷嚏来到宫中便有些不太雅观……在昏暗的灯光下,他看见管家、妻子和几名家佣正站在床边怔怔地看着他。妻子忧心忡忡,脸上镌刻着恐惧。
到了后半夜,冯子存从神志不清的梦中醒来,看见窗外的院子里,一个车夫正在套马,马灯的亮光照亮了空中飞舞的雪片和一带稀疏的树木,马匹咴咴地叫着,踢踏着地上的冻雪。他们也许要去城内请医生……冯子存感到自己病得不轻。那个马车夫穿着蓑衣,在马车上抖动了一下缰绳,那辆马车便碾轧着封冻,吱吱嘎嘎地出了院门。
冯子存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做梦。这样的情景他似乎已经历过多次了。记忆中的往事一股脑儿涌入他的脑际。他看不清妻子的脸,它在灯光下影影绰绰,就像隔着一层窗纱,他昏昏沉沉地躺在床上。能够感觉到昼夜神秘的交替,感觉到前来探望他的人走马灯似的来到他的床前,他们低声地说着话,可是他听不清他们说些什么,但是,冯子存极为清楚地意识到,由于自己偶然染疾,已经错过了皇帝陛下的召见……
天终于亮了。温暖而强烈的光线照临到他的床头,冯子存不禁长长地松了一口气,他感到自己又一次摆脱了黑暗的羁绊,重新置身于现实之中。他是如此的渴望阳光的来临,渴望它融融的暖意和有力的支持。在冯子存卧病在床的这些日子里,每当清晨来临,他众多的子嗣便会一个接着一个来到他的床前,履行一个在他看来毫无必要的仪式。这些人双唇紧闭,凝神屏息,好像这个阴郁的房间里所有的物件都在腐烂,散发出的气味让他们感到恶心。他知道在这个形同虚设的仪式之后,他的大儿子将照例去城北的山林中打猎,他的二女儿脸上涂着一层厚厚的胭脂,她总是将天复一天的时光耗费在京城的戏院里。还有他的第七个儿子,他总是最后一个到来,最先一个离去,他来去匆促的样子令人想到他仿佛是无意中走错了房间似的。这些人像石雕一样站立在他的床边,连一句勉强的问候之语也不愿意说,他们的到来仅仅是为这个古老国度的某种陈腐的礼仪所钳制,或者说,仅仅是一种习惯。他们面面相觑,一声不吭,各自想着自己的心思。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个虚幻的仪式本身也遭到了某种程度的破坏,饭后到他病榻前问安的人越来越少。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人数就减少了一半,最后只剩下了一个人,她就是自己最钟爱的小女儿。不过,今天早上,她的身影出现在窗下,却没有进屋,只是隔着窗帘和他说了一句什么话,随后就匆匆地走开了。
晌午过后,妻子跟在一位医生的身后走进了他的房间。在医生来到床前给他搭脉的同时,他的妻子拉开了厚厚的窗帘,好让窗外凉爽的风吹进来。随后,她在桌边的一张木椅上坐了下来,在一旁静静地看着他。从她的眼神里,冯子存看不出什么情感的成分,它既不表示悲哀,也不流露出欣喜(如果不是因为她将可能有的欣喜隐藏得很好)。她像往常那样,靠在桌边慢慢地剔着指甲。
医生为他搭完脉后,又翻开他的眼皮看了看,在他的胸脯上敲了几下,然后煞有介事地兀自摇了摇头。
他干吗要摇头呢?
自从这名医生在他房间里出现的那天起,冯子存就对他感到极为厌恶。他矜持、冷漠而又不失分寸的言谈背后,是一种别有用心的幸灾乐祸,一种自我欣赏般的故作垂怜。他总是不断地摇头,叹息,就像是遇到了什么棘手的难题。
此刻,医生在桌面上铺开一页纸笺,用舌头舔了舔笔尖,一边开着药方,一边跟妻子小声地说着什么。尽管冯子存根本无法听清他们到底谈了些什么,他也能从他们的神态之中看出一二。妻子的脸上红扑扑的,笑容经过压抑后依然从她的两颊洋溢出来。她脸上的红晕是因为医生的话让她感到害羞,还是窗帘布猩红的反光?
医生开完了药方之后就走出了房间。他的妻子来到床边为他掖了掖被褥,随后也走了出去。她多少显得有些心不在焉,好像心事被另外的事情所牵挂,跨过门槛的时候,被重重地绊了一下。
等到妻子的身影在门外的阳光下消失之后,冯子存注定又要一个人来应付眼下寂寞难熬的时光了。五月的风带着树脂的清香吹到他脸上。在遥远的江南平原上,现在正是杏花初败、黄梅飘香的时节,而在西北边陲的湟水之畔,依旧是冰封河道,瑞雪飘飘。记忆中一条条幽暗不明的道路呈现在他的眼前,他仿佛又一次看见了那些奔跑中的马匹,它们撒开四蹄,掠过一座座谷仓和草垛,掠过清真寺和喇嘛教寺院金光闪闪的圆顶,消失在一群群香客的背后。随后,他看见那些金银玉石像流水一样源源不断地涌来,漫过他的头顶,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在床头的一张柜橱上搁着一只木偶小人,那是冯子存从一个尼泊尔商人手里买来的,随着它的发条传出单调的机杼之声,木偶兀自转动着扁平的脑袋,不时咧开大嘴冲他笑一下。木偶的边上放着一只花瓶,瓶中插着的一簇雏菊已经好久没有换过了,它枯萎的花蕾被吸干了水分,散发出一股灰尘般的气息。
中午前后,他听见妻子的笑声从隔壁的客厅里朝这边传过来,它震荡着屋里死寂的空气,在无声无息的阳光中回荡着,久久不去。冯子存虚弱地抬起一只胳膊,在枕头底下摸索了一阵,拿过一本书来。这是一本木刻本的诗集,书中那首著名的《锦瑟》他已读过多遍,可是,每当他重新阅读这首诗的时候,总是忍不住泪流满面。李商隐在五十岁时所作的这首诗语境苍凉,意韵悲切,仿佛每一个字都是特意为自己所书写。在冯子存看来,尽管他的学识还不足以阐释它的复杂内容,但他似乎感觉到,这首诗包含了这个宇宙中所有的秘密。可以想见,李商隐和自己一样,深陷时间的窠臼而无法自拔,他所能做的唯一的事也许只剩下独处琴室、回顾从前了。
他干吗要说“无端”呢?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侍女的身影来到了他的屋里。她手拿一块抹布,一边擦拭着桌椅,一边朝屋外不停地张望。
“你在看什么?”冯子存对她说。
“一辆马车,老爷。”侍女说。
“屋子外面是什么声音?”
“他们要将什么东西从车上卸下来。”侍女看了他一眼。
冯子存听到了马蹄刨动泥土的声音,几个家丁灰色的身影不时从窗门掠过,这些人显得鬼鬼祟祟的,好像有什么事存心瞒着自己。树木在风中沙沙地响着,晚风翕动着窗幔,飘过来一阵油漆的气味。
冯子存不由得一怔。
“你出去看看,他们到底运来了什么东西。”冯子存对侍女说。
侍女应允了一下,放下手中的抹布,挑开门帘走了出去。
不一会儿,侍女回到了屋里,她犹豫不决地看着冯子存。
“他们已经将茶叶运回来了吗?”
“没有。”侍女答道,“那是一口棺材。”
怎么回事?冯子存心头猛地一沉,几乎不敢相信侍女所说的话。难道这回我真的要完蛋了吗?冯子存这样想着,火辣辣的泪水夺眶而出。
一切都无可更改了。急速流动的时间径自向前,将自己远远地撇下了。现在,他必须好好地想一想死亡这件事。他觉得一生的岁月只不过在悄悄地为这个时刻的来临做准备。随着死亡的来临,过去的一切都将一笔勾销。希望之中的事总是姗姗来迟,让人等白了头发,厄运的到来则是固执而强烈的,令人猝不及防。自从冯子存卧病在床的那一刻开始,可怕的命运就在按照自己的规则有条不紊地粉碎着自己的梦想,它连续不断地击打他的身心,不使他有丝毫喘息的机会,终于使他形销骨立,气息衰微……它阴险、狡诈、残忍又极为耐心,并且在事先就排定了所有的秩序。冯子存不无愤怒地联想到,整个事情的过程仿佛是一出精心排演过的戏剧,它缜密、严谨,无懈可击:
1.去年腊月二十四。皇家马队顶着漫天的风雪来到冯府,给他带来了皇帝陛下即将召见他的信息,过度的激动使他不禁潸然泪下,同时他也隐约感觉到一丝沉重的不快,按照他惯有的经验,巨大的快乐背后总是蛰伏着一种潜在的危险。
2.在妻子的卧室里,美妙的床笫之欢使不祥的预感暂时地搁置在一边。
3.午后起床,稍感不适。这意味着鼻子不通,偶尔打上几个喷嚏,并不能说明什么问题。
4.呕吐。冯子存陪妻子打了几圈牌,然后来到管家的房中和他商量第二天进宫面见圣上的种种事宜。不祥的预感再度出现,但一闪即逝。
5.第二天凌晨,医生第一次出现在他的房中。这个愚蠢的庸医向他担保:事情将仍然会非常顺利,因为他的高烧会在午前消退,最迟不会超过傍晚。
6.冯子存在半昏迷状态下错过了进宫的时间。
7.被确诊患了伤寒。冯子存不得已求其次,希望病体在三月初之前得以康复,这样他将再度随马队去一次南方。
8.四月中旬。冯子存提出换一个医生试试,显而易见,他已经很不耐烦,他第一次感到了事情的不妙,难道……
9.不祥的预感紧紧地笼罩住了他。他感到恐惧,但仍然存有一丝侥幸之念。
10.一个小时之前。他听到了院子里马队驰来的声音。他想到,也许是他派往江南的马队提前赶回了京城,但侍女告诉他,马车运来了一口棺材。
预感被证实。但他依然缺乏足够的准备,他将自己的脸紧紧地贴在冰凉的墙壁上,面对着床边那只咔咔作响的木偶,像个孩子似的喃喃自语:
不要让我死。让我像从前那样成为一个乞丐吧,让我变成一条狗,四处漂泊,沿路乞讨吧……
半个多月之后的一天黄昏,冯子存从昏睡中再次醒来,他并不知道自己的生命已经走到了最后的时刻。他兴高采烈地将妻子叫到自己的床边,向她讲起自己刚刚做过的一个奇怪的梦。他没有来得及将梦中之事交代完毕,便溘然长逝。
西楚国的国君吴大酋率十万之众披星戴月奔袭沧海的那天夜里,冯子存正躺在后宫的玉绣楼中睡觉。
探马怀揣一封封告急文书朝皇宫蜂拥而来,却通通被侍卫挡在了宫门之外。奉命在易水一带驻防的李洱将军带领一队侍从闯过重重阻拦,冒死进入后宫,擂鼓告急。
一阵纷乱的脚步声和急促的鼓鸣终于将冯子存从梦中惊醒。他醒来后的第一句话是冲着一位随侍床边的优伶说的:
“怎么,又下雨啦?”
天亮之后,冯子存总算在一片喧闹声中弄清了事情的原委:吴大酋星夜犯境,长驱直入,目前,先头部队已抵达易水河畔,并且已经控制住了首阳山的炮台……
冯子存御国三十余年,居危不乱,镇定自若的品性早已为皇宫内院的近臣侍卫耳濡目染。面对着玉绣楼前跪成一排的文臣武官,冯子存所下达的第一道命令就是将那位性情急躁的李洱将军凌迟处死。李洱将军生性耿直,骁勇善战,曾经屡立战功,但是他总是在关键的时候沉不住气。他不顾朝廷禁军的阻拦,深夜闯宫击鼓,像个孩子那样毛手毛脚,在玉绣楼前大喊大叫,差一点没将自己吓出一场病来。
宫廷的深处到处弥漫着死寂般的宁静。文武百官惊魂未定,像无头苍蝇般的在宫中来回乱窜。作为一国之君,冯子存倒没有显出过分的惊慌。他在离开玉绣楼的前夕,依然没有忘记给自己心爱的鹦鹉喂食。随后,他径自到玉器殿洗了个热水澡,接着去宗庙焚香祭祖。大兵压境的祸乱并没有使他丧失静若止水的良好心境。
晌午前后,当一身戎装的冯子存出现在禁门之外的时候,在那里恭候多时的朝廷文武见状不免吃了一惊:“皇帝陛下莫非要御驾亲征?”三军统帅纷纷倒地叩拜,提出种种理由加以劝谏,其中有几个老臣还莫名其妙地哭了起来。这种场面让冯子存感到很不高兴。他援引先朝列王亲临沙场的旧例对大臣们的苦苦进谏逐一进行批驳,随后,他干脆跨上战马,跃跃欲行。
冯子存率领万余禁军兵勇,一路吹吹打打,浩浩荡荡地出了内城,沿着首阳山的南麓朝西疾行而去。此番亲征,冯子存有他自己的想法。西楚国近在肘腋,在过去的两年中曾屡犯沧海边陲。在冯子存看来,西楚国土地贫瘠,物产稀少,到了冬天,境内便呈现出一片饿殍遍野的凄凉景象。吴大酋多次出兵沧海,无非是为了得到一点过冬的粮食和衣物。由此看来,西楚此次进兵,大概也不会例外。冯子存早已打好了算盘,他要亲自前往阵前看个究竟,看看那些流氓无赖说些什么,自己可以和他们讨价还价。
宽阔的河道蜿蜒东去,河面上阴风阵阵,凉气扑面,两军将士隔河相望,各自搭弓上箭。冯子存在数百名侍卫的簇拥下傍水而立。清冽的水汽使他一连打了好几个寒战。
一阵急促的军鼓声在吴大酋营中骤然响起,西楚国的一名元帅策马来到阵前,躬身施礼之后,首先致词。他的讲话夹杂着北方蛮夷粗俗古怪的方音,听上去让人很不舒服。通过翻译的传述,冯子存大致明白了他讲话的内容。元帅说:
“鄙国国君深秋行猎,误入贵国锦绣之地。昔闻沧海军民骁勇善骑,弓箭刀枪,无不精妙绝伦,排兵布阵亦为未闻之奇观,今适逢天赐良机,原就教于易水之畔,如蒙不弃,与我军切磋一二,则不胜忻幸。”
元帅话音刚落,冯子存看见自己身边年迈的兵部尚书早已翻身下马,他颤巍巍地走到河边,像背书似的还致答词。
尚书精通文法,修辞典雅,但生性喜欢卖弄辞藻。他的讲话冗长而繁复,足足持续了一个多时辰,最后,兵部尚书用下面这段话结束了他的演讲:
“贵军不远万里前来献技,我军已盼望多年。现在时间不等人,如无不便,就请开弓放箭,过河进攻吧。”
这场令人作呕的仪式犹如经过预演,看上去叫人啼笑皆非。作为一国之君,冯子存当然明白,兵部尚书貌似客套的谦让之词实则暗藏杀机:两军隔河对垒之局,先过河者自然必败无疑。
冯子存率部僵立河畔,直至日薄西山,双方并未动过一刀一枪。最后,他只得下令死守易水,自己则抽身回到了宫中。
冯子存返回城中,并没有像以前那样召开御前会议,而是独自一人幽处后宫,闭门默思苦想,将满朝文武撇在了一边。
在大臣们看来,在眼下这种外敌犯境、国难当头的危急时刻,皇帝陛下的过于镇静多少显得有些反常。不过,他们没有去打扰皇上的静修,而是聚集在玄武厅中度过了一个不眠之夜。从某种程度上说,这些大臣蚁聚一堂,喋喋不休的争执只不过是一种无聊而已。他们既不能对战争的发展漠然处之,撒手不管,也不能代替皇上制定出作战的策略和计划,因此,他们所唯一能做的事无非是等待而已。文官们通常不像武官那样急躁、焦虑、忧心忡忡,他们大都精通玄学,擅长逻辑和论辩。他们能够随心所欲地提出一个个极为古怪的论点,然后加以引证。当武官们描述出国破家亡的种种前景的时候,文官们则对他们的杞人忧天嗤之以鼻,在他们看来,敌军占领我国之日,也就是我军俘获敌军之时。这是一种简单不过的逻辑反证。从某种意义上说,国土的沦丧并非是一件坏事,因为一块土地总会有人来耕种,至于由谁来扶犁驾辕,并不重要……
在文臣武官争执不下、莫衷一是的时候,只有一个人沉默不语,这个人就是太子子衿。他龟缩在阴暗的墙角凝神细听,脸上不时流露出迷惑不解的神色。拂晓的时候,子衿默然离座,悄悄离开了玄武厅,朝后宫走去。他绕过一道道宫墙和檐廊,不受任何阻拦地来到了他父亲的身边。
此刻,黎明前浓重的霜雾已经将玉绣楼前的一排槭树染成灰白,隐约可闻的宫漏之声依然在空气中回荡,冯子存面对着眼前越来越亮堂的曙色倚窗而立,仿佛正在焦急地等待着什么人的到来。
太子熟悉的脚步声由远而近。冯子存转过身来。
“在玄武厅内,那帮家伙都说了些什么?”冯子存漫不经心地问道。
“一帮窝囊废。”太子含蓄地答道。
子衿说话的方式让冯子存感到很不自在。他平常极少说话,即便偶尔说上一两句,也是闪烁其词,好像故意让人猜不透他的心思。
“礼部尚书怎么说?”
“一个小丑。”子衿白了父亲一眼。
这是冯子存意料之中的回答。太子表面上的木讷、愚钝将他机敏过人的内心掩饰得很好。冯子存沉吟了半晌,随后换了一个话题。
“西楚国那边有什么消息?”
这一次,冯子存得到了极为详尽的回答。太子告诉他,西楚国的吴大酋利用夜色做掩护,抢渡易水,目前已将弹丸之地的京城围得水泄不通……
冯子存不耐烦地朝太子挥了挥手,子衿躬身而退。
从这场祸乱猝然爆发的那个时刻起,冯子存似乎早就想好一系列应变的办法。昨天晚上,他独处后宫只不过是一种遮人耳目的把戏而已,实际上,他早已暗中派出心腹,携带密书一封,布帛百余丈,沧海良驹八十匹,白银千两,悄悄运抵吴大酋的帐中……
天刚蒙蒙亮,一身泥水的信使便风尘仆仆地来到了玉绣楼前。吴大酋果真不愧是一个正人君子,按照信使的报告,吴大酋对自己所送礼物未动分毫,原数奉还,附带还让信使给自己捎来一只精致的鼻烟壶。
看来,吴大酋并非等闲之辈,此番出兵沧海,绝非些许银两就能打发,想到这里,冯子存不禁愁肠百结,怅然若失。
信使刚刚离开玉绣楼,兵部尚书就一瘸一拐来到了门外。他是来报告军情的。据尚书报告,敌人已突破易水防线,进逼城下。不过,我军虽然小有失利,却也不无收获。接下来,兵部尚书眉飞色舞地向他夸耀军队从敌人手中缴获的百丈布帛,八十匹良马,千两纹银……
冯子存听罢顿觉头晕目眩,悲耻交集。
第二批送达吴大酋帐前的礼物是一群美女。这些风姿绰约的女人是从六宫粉黛、歌妓优伶中精心选拔出来的。她们有着修长的身材和迷人的气质。这帮叽叽喳喳的女人奉诏来到了玉绣楼前,在缤纷的阳光下站成一排,冯子存对她们逐一加以审视。面对着这样峨冠博带、体健貌美的女人,冯子存很不愉快地联想到,自己作为一国之君,对宫中这些美艳佳丽多年来竟一无所知。随侍在侧的宫女、嫔妃大凡形容枯槁,面若纸灰。伴随着相见恨晚的惆怅,冯子存多少感觉到了一种年华虚度的深深的寂寞。这一定都是那个礼部尚书搞的鬼。一想到那个刁滑精明的尚书在这种关键的事情上对自己敷衍失职,冯子存就觉得气不打一处来,这件事从一个侧面衬托出了冯子存内心不敢承认的失败感,同时也使他清晰地看清了宫廷生活的真相。他一直以为自己无时无刻不在驾驭着这个国家的一切,而实际的情景却恰好相反。
三天之后,当这批花枝招展的女人像信鸽一样再度回到玉绣楼前的时候,冯子存早已在花园里等得不耐烦了。信使那张无比沮丧的脸使冯子存预先就明白了一切。
信使随身带回了吴大酋的一封亲笔书信,这个北方无赖在信中写道,他极为欣赏沧海皇帝陛下的幽默感。这些冰清玉洁的女人使他度过了一个美妙的夜晚,享用这批女人的一半已使他累得筋疲力尽,最后,他不得不将三军统帅一并请入帐内,挥霍掉了其余的部分……至于陛下的退兵请求,他认为目前时机仍未成熟。如果不出意外,他将在一个月之后亲临皇宫和陛下面谈此事……
重阳节的这天清晨,沧海国的文武百官早早来到了宫门之外,他们匍匐在凉飕飕的冷风中,等待着皇帝的上朝。天刚放亮,一夜未睡的冯子存在几名贴身侍从的跟随下来到了金銮殿前。
大臣们不无惊恐地感觉到,皇帝陛下虽然表面强作镇定,但连日外患的骚扰已使他脸色憔悴,形销骨立。冯子存高坐在金銮殿上,他单薄的身影在灰蒙蒙的晨曦中像一件空空荡荡的衣服随风飘拂。他说话语无伦次,颠来倒去,好像正在经受某种病痛的折磨,大臣们不得不屏息凝神,私下揣摩陛下的意图。后来,皇帝陛下的这道谕旨经过史官的润色和修改后,以文牍的形式逐级传达到中下级官员的手中,很快这些官员将御旨的主要部分口头晓谕城中的百姓。
皇帝旨意大抵是这样的:西楚国发兵南下,屯兵十万,围困京都。我军虽然兵强马壮,粮草充足,如开城一战,则战无不胜,然百姓涂炭,玉石俱毁在所难免。西楚所欲,无非我土,今拱手让出沧海,则战乱可免。皇帝我决定放弃沧海,去蓝田牧羊。境内臣民或一同前往,或留城侍奉新主,何去何从,还望三思而定。
两天之后,秋雨涟涟,天色阴沉。绵延数十里的人群和马匹出现在城东的一条泥泞不堪的官道上,朝千里之外的蓝田迁徙。冯子存装扮成一个宫廷乐师的模样,混杂在浩浩荡荡的人流中。当他回望京城,遥看雨中黄色宫墙渐渐远去,不禁黯然神伤,若有所失。
中国历史上这场著名的大迁徙在后来的许多典籍中均有记述。在儒家先哲对这次臭名昭著的大投降横加挞伐的同时,老聃和庄周却对它给予了很高的评价。至于冯子存来到蓝田之后的情形,典籍中则少有记载,即便偶尔提到,也是一笔带过,语焉不详。
一个阳光明媚的中午,冯子存坐在行宫的书房内独自抚琴而歌,显得闷闷不乐。昔日沧海宫中的一名园丁悄悄来到他的身旁。冯子存弹断了两根琴弦之后,提笔欲书,园丁赶忙为他铺开帛纸,推砚研墨。冯子存长叹一声,在纸上题下绝句一首,其中有“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一联,凄恻之情,溢于言外。
园丁见皇上忧郁不欢,便在一旁温言相劝。按照园丁的理解,皇上虽失沧海,未失人心,境内臣民悉数迁徙蓝田,如今牧羊采玉,安居乐业,实为社稷大幸。
冯子存抬头看了园丁一眼,没有理会他的劝慰之言,而是漫不经心地问道:
“这些天,你看见太子子衿了吗?”
“没有。”园丁答道。
冯子存的目光注视窗外,自语般地叹声说道:“如果我所料不错,他此刻正手执佩剑,往宫中走来。”
“他来这儿干什么?”
“他要来杀我。”
“太子为何加害陛下?”
“想想看,我有二十万御敌之师,未动一兵一卒就退至蓝田,这对他来说,也许是一种莫大的耻辱,他杀我自有他的道理。”
“陛下为何不来个先下手为强,拦杀太子于当途?”
“现在已经来不及了。”冯子存脸上掠过一阵阴云,“我错看了他,他在宫中装疯卖傻,已经等了十多年了。”
园丁没有再说什么。君臣相顾,言极而泣。过了一会儿,园丁像是突然想起了一件什么事,朗声说道:
“以小人之见,趁太子未到,陛下莫如先行逃走,隐居深山幽谷,逍遥贫水之畔,坐看云起,行伴松息……”
“我早已想过这件事了。”冯子存打断了他的话,“只是昨晚偶得一梦,细细想来,似是恶兆。”
“小人略知圆梦之术,如不嫌鄙陋,请陛下说来一听。”园丁轻声说道。
冯子存犹豫了一会儿,开始讲述昨晚的梦境。他刚刚讲了一个开头,沉寂的空气中早已响起了佩剑之声。冯子存霍然而起,注目窗外,他看见太子子衿披铉执剑,正沿着屋外麦地中的一条小路朝行宫疾走而来。此刻已是黄昏时分,窗外树木飒飒作响,西下夕阳染红了山坡上成群的绵羊,羊羔的叫声似有若无,依稀可辨……
冯子存给园丁讲述的那个梦境是这样的:
在贫水河畔隐居三年后的那年春天,冯子存听说常来河边汲水的一位少妇病死了。她的葬礼是在清明节前的一个雨天举行的。这天晚上,冯子存躺在茅屋的床上聆听着窗外的潇潇春雨,怎么也无法入睡。那个女人俗艳的身影在他眼前久久不去,使他静若止水的内心流荡失守,方寸大乱。到了后半夜,他恍惚听到那个女人在窗外呼唤他的名字,便不知不觉地来到了屋外,顺着旷野里那片幽蓝的麦地朝墓地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