皎月悬于夜幕,他再度坠入梦网。
栾清君府一片凋敝,他靠在青枫树下,鲨齿静静躺在一边,与记忆中别无二致。
他跃下房顶,穿过杂草丛生的前庭来到后院。
夏季已经结束,可碧游香花期未过,于今夜再度尽数开放。
花瓣在夜风中摇曳,馥郁的花香侵入鼻腔。
他踩着繁茂的花叶,徐徐走入花海深处。
她醉卧在地上,睡得很不安稳,闭目颦眉,呼吸紊乱,似乎正被噩梦缠身。
薄薄的纱衣铺散在花丛中,如一朵重瓣的白玉茶花,又好似一个盛装了脆弱灵魂的蚕茧。
他俯身而去,伸手抚上她紧蹙的眉心。
指尖寸寸接近,渐渐离她只有分毫距离,似乎这一次,他终于可以得偿所愿,触及这个遥不可及的梦。
就在这一霎,风起,四下扬尘。
花瓣片片凋零,脱离花梗化作齑粉,而后随风消散。
顷刻间,梦境崩塌,荡然无存。
黑暗席卷八荒,如潮水般将他吞噬。
下一瞬,天尽头倏然裂开一道罅隙,溢出刺眼的白光。
他下意识地眯起眼,抬起手来遮挡。
光呼啸而来,将这个黑色的梦撕成千万片。
最终狂浪倾覆,将他卷入梦境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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卯时,天边绽开霞光,然苍茫大地上却仍是万籁俱寂。
很快,玄晖爬上山头,第一缕阳光透过树缝直射下来,照上他紧闭的眼。
他皱了皱眉,表情似痛苦似挣扎,犹自无法从梦境中全然抽离。
鸟儿立于树冠,叽叽喳喳地鸣叫着,将他唤醒。
他又做梦了。
辑辑和风拂过身侧,吹起他耳边的碎发。
他缓缓睁开眼睛,入眼只见一片翠绿,榉木叶遮天蔽日,更远处则是碧蓝长空。
鲨齿不在身侧,只有一把中折的木剑横放在腿上。
破碎的记忆遽然涌上心头,他惛乱的神智清明八分。
他瞳孔骤缩,从树上纵身跃下,心中震惊到无以复加。
怎么可能……
朝暾霅晃,将整座云梦山照得熠熠生辉,也在他的脸上投下一片朦胧光晕。
他怔怔看着眼前的一草一木,不敢相信地走上前一步。
眼前的场景如梦境一般迷离,可又是如此真实,他无法相信,却更无法脱离。
他快步来到一汪池水边,以手撑地,定定看向水中倒影。
清风拂过水面,激起淡淡的涟漪。
透过那轻轻晃荡的虚像,他清晰地看到了一张年轻面容。
青涩,淡漠。
熟悉,陌生。
他一阵恍惚,旋即心如鼓擂,曾经极力克制的情绪如决堤一样,不容拒绝地荡平他所有的理智。
“小庄。”
一道熟悉的声音打破了这阒寂。
他回头看向说话之人,用沙哑的嗓音低声回道:“……师哥。”
盖聂看着他没说话,扬手将一柄崭新的木剑掷出。
卫庄抬手接下,握住剑柄将其横于眼前,目光慢慢扫过剑身。
盖聂走上前半步:“此次游历,你准备去往何处?”
卫庄不答反问:“你又有何打算?”
盖聂说:“我欲到西南蜀地去看看。”
“不错的去处。”卫庄垂下手,语调平淡。
盖聂侧目:“看来你也已经有了方向。”
这一次,卫庄依旧没有回答。
他沉默着向前走去,从盖聂身侧径直错过。
暮色低垂,鬼谷内安静到了极点,每一道风声、每一滴水落都清晰可闻。
如过去的无数个日夜一样。
一切好像既未发生变化,又似乎已历经沧海桑田,终于在此刻归于起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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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着漫天晚霞,卫庄离开了鬼谷。
山上石崖峻秀,层峦叠嶂。林间升起淡淡的雾气,缠住旅人的脚步。
竹叶摇曳,林涛阵阵,将所有的轻言细语都揉碎、吹散在风中。
无数难以言说的情绪冲破壁垒,漫上心头。
一颗心变得纷扰芜杂,混乱不堪。
卫庄无法理清,更无法阐明。
他只知道,这所有一切仅关乎一人一事。
这种体会于他而言是如此陌生,陌生到隐隐令他生畏。
可这一次,他无法再退却。
思绪如潮水般退去,所见唯有内心深处最真实的渴望。
清晰,明了。
他极目望向西方,尔后足尖轻点,一跃掠过古木石崖。
只向前路,不问后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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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国·九鼎城
夏日的天气总是阴晴不定,难以捉摸。
好比今天,白天和风习习,阳光明媚。到了黄昏时分,天色忽然变得晦暗,乌云压城,十分沉闷。
孟湖上,莲花开得正好。
莲叶层层叠叠,萦波飐滟,将整片湖遮得严实。花朵千娇百媚立于湖面,正静候赏花人一观其姿。
湖中央浮泛着一叶扁舟,船上端坐着一位三十来岁的男子。
他白面微须,温文尔雅,着一袭青纱儒生衫,腿上横了一把古琴。
男子双目微合,手指轻轻拨弄着琴弦,正在弹奏一曲有涯,琴音松沉高雅,不染纤尘。
船头坐着一位着碧色衣裳的小姑娘,她生得明眸玓瓅,面如皎月,眉眼间透着股清凛的气韵。
她正把玩着一支竹笛,但她的人却更似一株翠生生的竹。
盛夏炎热,她脚上未穿鞋履,两只脚丫子泡在水里,有一下没一下地荡着,脚踝上的银铃铛叮叮作响。
一阵凉风刮过,惹得莲花轻晃。何不为停下弹奏,抬头扫一眼这灰蒙蒙的天,微微蹙了蹙眉。
见琴音凝滞,云绰收回发散的思绪。
她讨好地看向何不为:“师父,你是不是弹累了?那给我摸摸寒霄吧。”
她试探着伸出小手,意图染指寒霄凤额。
何不为轻哼一声抱琴移开,用革布迅速将寒霄包好,然后放进船舱里。
云绰失望地收回右手。
何不为拿起船艣,淡淡说道:“马上就要下雨了,咱们赶快回家。”
小船徐徐泛过莲海,云绰静静坐在船头,用指尖沾了沾微凉的湖水,划出道道水痕。
碎发随风飘扬,轻轻搔挠肌肤。她抬手拂开额发,撑着船板倾过身去,折下一朵白菡萏。
青苍幽远,干净又纯粹。
天景倒映在镜面般光滑的孟湖上,将湖面也变成了另一片天,衬得天地越发浩瀚,兰舟也越发渺小。
渐渐的,船行的速度越来越慢,几乎就要停滞不前。
何不为撑着船橹擦了擦汗,对云绰招手唤道:“徒儿,过来帮忙。”
云绰听话地把花放在一旁,将竹笛斜插在腰带上,然后接过他手中的篙竿。
她运劲于两臂,将竹竿直直插进石缝中,尔后气沉丹田借力一撑,船倏忽便浮出两丈有余。
她的身姿纤如蒲柳,却蕴含了极大的力量。
在她的操纵下,小船再度动了起来,稳稳当当向前驶去。
何不为将手搭在舷边,放松地长叹一声,晃着头哼起了小调。
云绰见他如此悠闲,不满地嘟囔道:“师父,你怎么天天呆在家里面,也不练剑?”
何不为摇摇头,状似惋惜:“为师也不是不想练,可惜生来体弱,不宜练剑。”
云绰降低条件:“那你练内功不就好了?”
何不为懒懒说道:“道家有言:静和守一。修习内功须得平心静气,一坐就是一整天。为师若是也这么闷头苦练,咱们两个就等着饿死吧。”
云绰莫名觉得有些道理,便没有再开口说什么。
何不为压抑着笑意,掀起眼皮觑她一眼:“再说,我要是练起功来,则必定出不了诊,种不了菜。就咱家院子里的那些菜,能够你吃几顿?”
“你说什么?!”被他阴阳怪气嘲讽一番,云绰顿感恼怒。
“呵呵……”何不为闷笑几声,眼中的笑意不加掩饰。
云绰正欲同他大吵一架,突然被一滴雨砸中了额头。
她抬头望天,心中突生一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