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十章

一楼的拐角处,落下的卷帘挡住了大半的视线。

陆无眠一身白袍胜雪,清贵不染,整个人犹豫高高在上的皎月,令人不由得产生一丝敬畏。他曲指搭着桌上的青玉杯盏,有一下没一下地碰着杯沿。

滚烫的茶水冒着热气,烟雾袅袅。

这个地方,虽隐蔽,却又能将在场发生的所有事尽收眼底。

谢均一言不发地站定在陆无眠身后,注意到外面的动静后。默默地,五指逐渐攥紧,始终如一黑沉的面色如今变得更加难看,如波涛汹涌的墨浪般。

他犹豫开口,“家主,夫……帝姬也来了。”

夫人二字差点脱口而出。

谢均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迅速将脑袋埋得更低。

跟在陆无眠身边这么多年,即使陆无眠心思再重,再隐蔽,一些显而易见的道理谢均还是能知晓一二的。

就比如说,帝姬云泠这几个字。

即使只是简单地提起,他便是要动气的。

以前,陆无眠只要在一处跌了跟头,他即使在哪一处跌上百八十次,也不在乎,直至赢了为止。

可唯独感情这一事,蛮横不讲理,没有是非对错,先动情的那个人,就已经输得一败涂地。

而陆无眠如今这个状态,就是不肯承认。

——他输了。

空气骤然冷了几分。

陆无眠没太大的反应,只是将晾凉了几分的茶水端起,浅尝了一口后便放下。

垂眼时,幽深如寒潭的眸子冷意更盛,即使是被茶水浸润过的嗓子,仍带着几分哑意,训斥道:“谢均,没有下次……”

“属下知错。”

谢均垂首接受训斥后,诚惶诚恐,好一会才沉声继续道:“家主,沈姑娘同洛大姑娘似是有怨。若是任由她这般继续闹下去,黄昏草还能成功拿到手吗?”

明眼人都瞧见,这两位姑娘之间剑拔弩张的氛围,矛盾几乎一触即发。

让谢均意料之外的是,这位籍籍无名的沈姑娘,就算对上天外天帝姬,地位悬殊,也不见得分毫惧怕。

甚至,气势更盛。

陆无眠视线抬起,落在帘幔依旧未曾被掀开的雅间上,眨眼的功夫便收回了,乌黑的睫羽冷然下垂。

“不着急。”

她怕不是同洛为霞有怨,而是同哪位帝姬有怨。

只不过,这沈涟漪在九州四处漂泊,而这位帝姬常年幽居天外天,两人如何看,都是没有任何交集之人。

他们两人,总有一人在骗人。

怪不得生得那样相似的一双眸子。

陆无眠周身的阴郁之气陡然加重,慢腾腾地接着道:“且先看看,这人身上还有多少秘密。”

秘密?

谢均点头,沉默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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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家雅间内。

陆无双见沈涟漪依旧未动分毫,只得拉了拉她的衣袖,放低身段,好言软语地劝道:“沈涟漪,今日我们是为了黄昏草来的。帝姬身后是整个天外天,更是如今天主最宠爱的胞妹,得罪她没有好处。”

“我们不能将黄昏草让出,就更不能被他们抓到由头刁难。”

陆无双好不容易分析得颇有些道理,可沈涟漪却根本听不进只言片语。

天外天……

最宠爱的胞妹……

这几个字就像一把尖锐锋利的匕首,几乎要刺透沈涟漪的心口,甚至残忍地搅动着血淋淋的伤口,直至血肉模糊。

沈涟漪面色变得更加冷峻,毫不犹豫地挥动手臂,狠狠地甩开陆无双的手。

她是知道这个冒牌货的存在的。

在她死里逃生,醒来后的第一个月,她便已经知道了。

她曾偷偷蜷缩在角落里哭过,也偷偷濒临绝望过,本以为再碰到时,她早已能做到平静如水。

可她还是高估了自己。

那可是她最信任的兄长……

明明当初,在哪个满是豺狼虎豹的天外天,人人都想要他们性命。

每每遇险,兄长总是义无反顾,甚至不惜用自己的性命,也要护她周全。

说到底。

是她亲手敲响了母族月家的门,是她将兄长亲手推入了权利的斗争当中。

是她天真。

也是她活该。

沈涟漪鄙夷地轻“呵”一声,眸中的泪珠却如断了弦般,啪嗒啪嗒往外落。

她不服气地擦拭掉那一抹泪。

他们还当真是打着一手的好算盘。

杀了她,然后用人顶替她的身份,这样子便可以轻而易举地操纵这个冒牌货,也无一人能发现异常。

而如今天主的秘密,便再也没有人能知晓。

可她又怎会害她的兄长……

陆无双注意到沈涟漪的不对劲,自责地觉得是不是自己刚才的态度太凶了。

他愣愣地从怀中掏出一方干净的帕子,递了过去,小心翼翼道:“你……擦擦,小爷我也没说什么重话,你怎么就哭鼻子了。”

“我无事。”

沈涟漪不肯承认,也没有接过帕子,直接用袖口揉向眼睛,眼睛却越揉越红。

陆无双只得讪讪地收回手。

仍是不知所措。

很快,洛家雅间传来动静。

云泠戴着一层薄如蝉翼的面纱出现在众人眼前,瘦弱的身子仿佛风一吹便倒了,露出的肌肤透出病态般的白,配上银色的头发恍若妖异的鬼魅。

她眼中点缀着柔和的笑意,和风细雨地开口道:“众人不必多礼,本宫来此之事并不想声张。”

如此病美人,娴静如花照水,行动同风扶柳。身份尊崇却又不自视甚高,轻而易举地便俘获了在场男子的保护欲。

讨伐声更是愈演愈烈。

洛为霞见此情形,声声追责,语气还带着几缕对自家弟弟的无可奈何,“帝姬尊驾,岂容不敬。陆无双,她曾还是你的表嫂,你便这般让你带来的侍女顶撞吗。”

字字句句,言真意切,仿佛真的是在为帝姬打抱不平。

侍女?

简单两个字,一下子便将她一个正经姑娘贬低成服侍的奴仆,地位悬殊,便是给了他人辱骂她的底气。

更何况,在场竞价之人,那个背后没有点势力的。

此言一出,在场之人便没了顾忌,纷纷扬言要让她出来同天外天的帝姬下跪赔礼。更有甚者,喝昏头了酒,直接大放厥词,要取她性命以儆效尤。

就在喧闹声愈演愈烈时。

那台上的主事却突然扬声道:“五生堂内,哪里有什么帝姬,在场所有人都是来此竞宝的贵人。”

主事的蓦然看向洛家雅间。

“价高者得,这是五生堂自设堂以来,从未变过的规矩。帝姬,洛大姑娘,你们这是要坏我五生堂的规矩吗?”

五生堂内,众生平等。

这是自设堂以来,便有的规矩。

洛为霞怔主,面露难堪,佯笑道:“主事您这就言重了,小女同帝姬绝无此意。”

沈涟漪倒是没有想到,五生堂会帮她说话。

虽说五生堂不属于九州任何势力,却也并不代表着他们不会给天主面子,毕竟那可是主宰这九州的帝王,谁人为了生存不会给一点薄面。

可他们偏偏不。

倒是格外地引人注目。

主事的这般言语一出,所有人就如泄了气般,声音越来越小,直至消失得干干净净,就连低声谈论的动静都没了。

这时,陆无双的神情才跟着松动了几分。

谁知,就在那主事一锣鼓准备敲定时,那锣鼓却突然炸开,化为尘埃灰烬。

“陆家要,我五生堂不卖。”

一道张扬又猖狂的声音从三楼正中间的雅间传来。

沈涟漪乍一听,莫名觉得熟悉,心中有了推测却又觉得不可信,情绪激动,旋即掀开帘幔朝外看去想去确认。

谁知陆无双动作比她更快,直接同她擦肩而过,从窗口纵身一跃,跳了下去。

沈涟漪无语至极。

想拉住他都来不及,眼睁睁看着他怒气冲冲地跳了下去。

还真是个……有勇无谋的蠢货。

只见陆无双站定在台上,气势如虹,剑锋正指着一青衣男主,气愤道:“伏洲,你好歹是这五生堂的堂主。这可是你亲自定下的规矩,价高者得,你如今这般说悔就悔,岂非君子所为!”

伏洲?

沈涟漪不可置信,定睛望去。

被唤作伏洲的男主轻蔑地扯了扯嘴角,语调讥讽道:“本堂主何时说过自己是君子。再说了,五生堂的规矩是本堂主定的,本堂主想卖给谁便卖给谁!”

两人一见面,便是恶言恶语。

沈涟漪瞧清楚台下之人,瞳孔迅速缩紧,像是不可置信一般。

是他,没错。

多年未见,少年早已褪去曾经的青涩,俊朗的容颜经过时间浸润,变得更加深邃立体。少时可爱的羊毛卷如今全部舒展开来,成了浪花弧度的大卷。

多了几分成熟的妖孽。

还记初见时,他还只是个面黄肌瘦的小叫花子,正因讨不到吃食,肚子又饿得咕咕叫而委屈得哭。

见她好心施舍,便死乞白赖地一直跟着她。

起初,她只是让他来帝子府上,当个简单的随从。

后来,她发现少年天资卓越,此等天赋浪费岂不是可惜,于是便亲授剑术。

少年嘴甜,一口一个师父地唤着,她本不想以兄长的身份有过多牵扯的人,可制止多次无果后,渐渐便默许了。

可兄长心脉迟早有治愈那一日,她也要当回她的帝姬,伏洲便不能一直跟着扮演兄长身份的她。若是让母族月家知晓,她有一徒弟,届时必然会杀伏洲灭口。

于是她便在他有力自保后,寻了个由头将他赶走了。

未曾想到,他如今竟成了这五生堂的堂主。

见徒弟出人头地。

她倒是颇有些由衷的骄傲。

台上的两人方一碰上便缠斗了起来,沈涟漪默默瞧着,倒是不着急去劝架。

如今她突然来了闲情逸致,单手撑着脑袋,好整以暇地观看着两人一来一回的过招。

她将伏洲赶走时,他的修为已破金丹境。

这些年来,以他的性子,应一直在勤奋修炼。修为她虽瞧不出是何境界,但同陆无双相比,应该只多不少。

陆无双师承洛老家主,洛家虽然是以剑术传家,但同她亲自传授的剑术相比,还是要略逊一筹的。

更何况,伏洲天资聪颖,练剑也算是勤勉,剑术奥妙早已掌握得炉火纯青。

这一架,陆无双应不是他的对手。

只是,她越是仔细瞧着,便越是觉得不对劲。

虽然伏洲修为高于陆无双,但过招应是有来有往的,不应该差距如此之人,如今明明是陆无双在单方面挨打。

伏洲的修为,到底到了各种境界?

洛为霞在楼上瞧着,见陆无双被打得面上青一块紫一块。顾及着两家的姻亲关系,但又怕得罪五生堂堂主,思来索去,还是勉强地开口劝说,“伏堂主,无双孩子心性,您别同他一般计较。”

沈涟漪瞧着想笑。

凭她的修为都能看出来,陆无双根本不是伏洲的对手。

洛为霞能看不出来?

也亏得陆无双一口一个洛家阿姐亲昵地唤着,看来这洛为霞根本就不领情。

不屑的轻笑声没有加任何遮掩,以洛为霞的修为,自然是听见了。

霎时间,洛为霞脸色变得很难看,总觉得自己的心思在沈涟漪面前,轻易就能被她一眼看穿。

想到这,洛为霞手心不禁握拳,攥得紧紧的,摆出颐指气使的模样,冷声命令着沈涟漪,“你还不回陆家,将此事回禀了姑父,在这里看什么热闹!”

仗势欺人而已。

越是这般,沈涟漪却越是不怕。

她抬首,不紧不慢地对上她的视线,回呛道:“洛姑娘不是陆无双的表姐吗,怎么不去帮他。”

沈涟漪从来不让受气,若是受了,是要当场报复回去的,绝不隐忍。

她这个人,向来睚眦必报,可没有什么好脾气而言。

这里毕竟是在东陵,这五生堂堂主就算再胆大妄为,也应该不会在陆家的地盘上杀陆家的人。

短暂的权衡,洛为霞并不想当这个出头鸟,也不想出手得罪五生堂,聪明地选择不再吭声彰显自己的存在感,嚣张的气焰也陡然消退。

沈涟漪也没什么兴致揪着洛为霞不放。

只不过,陆无眠人呢?

便就这么由着陆无双这傻小子被打成这般狼狈模样也不出手?

陆家还真是……

陆无双这小子能完好无损活到今日,也算他福大命大。

还未让沈涟漪盘算上片刻,等她再看去时,陆无双被伏洲一剑直接捅穿了肩膀,鲜血迸溅而出,瞬间污了华贵的锦服。

沈涟漪瞧着剑招走向,下一剑……怕是要朝陆无双的另一个肩膀捅去了。

她才没盯一会,已然是杀招。

而这剑招阴狠毒辣,绝非她当初所教。

“住手!”

沈涟漪无奈叹了一口气,似是认栽般纵窗飞跃而下。

只见衣诀蹁跹成残影,话音方落下的那一刹那,她便精准地找到两人剑招的薄弱处。

四两拨千斤。

是她如今对战修为比她高强的剑修惯用的手法。

没有能与之匹敌的修为,便要学会发现对手的薄弱之处。

眨眼的功夫。

她便出现在陆无双面前,直接将他从剑势对峙中推开。随后,只见她修长的手指凝聚灵力成刃,竟然直接徒手接住伏洲刺向陆无双另一个肩膀的长剑。

对付陆无双的招式,再一次施展开来。

随着身形翻转,沈涟漪灵活得像只飞舞的蝴蝶,另一只手的食指同中指稳当地夹住剑刃,力量陡然加重,便将剑刃震开。

手臂陡地用力,牵扯到胸口处的伤口。

沈涟漪的眉头不由得轻撇,眼眸压低忍着不适。

伏洲后退的脚步微顿,视线冷冷地落在沈涟漪身上,打量着她。

方才那招式,徒手便破开他的剑招。

太熟悉了。

他的师父赢他时,也是如此的轻而易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