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空气静得落针可闻。
白落星的气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瘪了下去,他上一秒还是只满级的开屏孔雀,这一秒却被人拔光了毛,灰头土脸的,眼神里凿着“挫败”二字。
好在白落星是见过大场面的人,十七岁以专业第一名的优秀成绩被伯克利录取,十八岁登上卡内基演奏厅,此后年年在校内举办独奏会,爱慕他的女子如过江之鲫,滔滔不绝。
白落星很快调整好了情绪,与对方紧紧握手,暗中较劲,眼中迸发天雷与地火,要不是他那张娃娃脸,就连生气时也像只奶凶奶凶的小奶猫,此刻几乎要龇牙咧嘴,露出他那两颗顽皮的小虎牙,让面前这个不知天高地厚死皮赖脸地缠着乔之窈的男人识难而退。
“……”
看着他们握手握得难舍难分的四人。
乔之窈神情复杂:“那个……”
两个大男人同时松手,乔盛熙以微弱的身高优势拿下第一局,白落星到底还是输在了那两公分的身高以及他自带萌气的娃娃脸上。
乔盛熙手落回身侧,面上不动声色,维持着礼貌笑容:“幸会,窈窈的四年同窗。”
白落星哼声:“我和窈窈往后还有很多个四年!很多很多很多很多很多个四年——!!!”
乔之窈、颜笙、谢虔、北雾:“……”
北雾“嗤”了声,拿起萨克斯调音去了。
颜笙同情地拍了拍白落星的肩膀,委婉劝告:“小白,身为男人要有气度,身高比人家矮不要紧,胸襟一定要宽广……”
白落星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乔盛熙,仿佛想把他吃了:“我就是心胸狭窄怎么了——!!!是我先喜欢窈窈的,我和窈窈做四年同学的时候,这个人还不知道在哪呢——!!!”
听见这句。
乔盛熙眼睫微不可觉地颤了颤。
经理再次敲门进来:“您好,麻烦准备下半场演出了。”
“好。”乔之窈忙应道。她双手握着长笛,对乔盛熙说,“我们准备演出了,你等下还在吗?”
“在的。”乔盛熙说。
乔之窈点头:“那你等等我,等演出结束我去找你。”
心愿乐团在涟漪餐厅的首场演出大获成功,餐厅的老板是法国人,此前并不认识乔之窈,全被他们精湛的演奏水准折服。同乐团几人告别后,乔之窈独自背着长笛包,上了乔盛熙的车。
南城十月气温萧条,乔之窈穿着吊带露背的黑色晚礼裙,像条美人鱼般钻进乔盛熙的座驾。今夜是乔盛熙的助理开车,乔盛熙自打用完餐后,便坐在车里等她。
他并没有听到演出最后,中途临时有工作要处理。
车内提前开好暖气,其实夜晚十三四度的气温,西装严密,远远达不到要开暖气的地步。但乔盛熙担心乔之窈会着凉,就还是让助理先开着。
乔之窈裙摆拖地,宛如美人鱼的鱼尾,黑色亮片的衣裙轻拂过白绒的地毯。她将长笛包放在手边,关上车门,阻挡外界的空气流通,车内那股大吉岭茶的香气便愈发地清晰。
乔盛熙越过乔之窈的肩膀,看见窗外乐团的一行人,白落星肩上背着琴包,被其他几人拉着,哭声凄厉,隔着玻璃都听得一清二楚。
乔之窈抬手将一缕发别至耳后,歉意问:“等很久了?”
乔盛熙目光收回来,微微笑说:“没有。”
轿车缓缓驶出停车场,白落星的哭喊声逐渐变得缥缈起来。乔之窈规矩靠坐在椅背中,两手交扣放于裙上,乌黑秀发别在耳后。
她今夜有演出,因此化了淡妆,眼尾细细上扬,点缀细闪金粉。
像是波士顿夜晚的璀璨星空。
乔盛熙脱下身上的西服外套,递给她:“先披着。”
乔之窈微愣,忙摆手说:“不用,我不冷。”
“披着,等会儿下车凉。”乔盛熙不容拒绝地说。
乔之窈犹豫片晌,终是接过:“好吧。”
她扬开外套,披在肩上。西服内衬还残留男人溽热的体温,以及他惯用的古龙水香。那股香味奇馥清新,像是空山雨后的新茶,蕴含浅浅的木质,又糅杂着一丝花香,不会过于浓郁,却如一缕幽魂,缠绵萦绕于鼻息。
他的外套尺寸宽阔,足以将她整个上身包裹。覆在她肩头,沉甸甸的。
乔之窈顿时感觉车内温度的提升,面颊和心口似有文火慢炖,她交扣的双手重新落回裙上,食指轻抠手背骨节。
她问:“今晚怎么碰巧来餐厅吃饭?”
“不巧,办事路过这附近,顺带过去看看你。”乔盛熙熄了手机,“之前听爷爷提过,你的乐团与涟漪签了演出合同。”
“这样啊。”乔之窈声音很轻,像夜晚的一阵微风,“可是他们好像不接待临时客人。”
乔盛熙忽然叹气。
“真是瞒不过你。”
不远处是十字路口,轿车缓缓停于路面。上车至今,助理都很识趣地一字未发,专注在驾驶座上当司机。
乔之窈被那声若有似无的叹息拨动了心弦,好似宁静如镜的湖面突然被投落一颗细小石子,砸出水花,荡漾层层涟漪。
她不禁偏头望过去,就着窗外街灯,与男人清隽面孔对上。
他双眸清黑如幽潭,凤眼狭长,明熠且有神韵。肤如皓雪,眉目却乌浓似墨,有那么一瞬间,与高中时那个冷淡沉默的少年重叠。
乔之窈不确定是否是同一个人。可他分明是他啊。
乔盛熙靠在椅背中,目光安静与她相视,光影打在他的侧颜,为他深邃挺立的五官描上一层朦胧的剪影。
眼睫浓密,更衬得瞳眸如星。
“其实是我一个朋友在这边预订了餐位,想要和他的女友庆祝恋爱纪念日。我问他是否能将预订的位置让给我,因为我不想错过你的首场演奏会。”
眼神无声。
却似有丝丝黏连的线,乔之窈莫名想起餐桌上乔敬飞说的“藕断丝连”,大约不止用于形容人与人的关系,还能形容一个人的眼神。
深邃的,宁和的,却暗潮波动。
乔之窈内心兵荒马乱,她拧回头,目光凝于自己紧扣的手指,低声:“嗯。”
轿车停在别墅外,乔之窈开门下车,前脚刚落地时,肩上的外套滑落,掉在后座与门槛之间。
乔之窈穿着高跟鞋和长裙,弯腰不便。乔盛熙抢先她一步道:“我来。”
乔盛熙拾起落在车门边的外套,在手中拍了拍。乔之窈双手提着乐器包,乖巧站在他面前等候。
夜风吹拂她柔顺的长发,丝绸般在空气中飘扬。她露在吊带外的肩膀和手臂白皙,像是雨后洗净的月色。
乔盛熙将外套披在她肩头,温声:“好了,走吧。”
临近十月底的时候,乔之窈接到了一通老同学的电话。这名老同学叫慕家诚,当年和乔之窈一起在长松中学读高一,后来高二去了英国,近日回国,却是连孩子都有了。
原来慕家诚大一时搞大了同班女生的肚子,对方却不肯打胎,生下小孩后,慕家给了女方很大一笔钱,让她自己去“独立”。孩子自然是交由慕家抚养。这些都是乔之窈听其他同学转述的。
慕家诚回国后得知乔之窈自己组建的乐团,在电话中恳请她出席自家儿子的三岁生日派对。不过说是生日派对,慕远集团向来是做三四线城市的房地产生意,近年发展势头不错,在南城市中心圈了块地皮,构建高级商场。慕家诚儿子三岁生日当天,正是“天诚商场”的揭幕仪式。
天诚商场定位高端,对入驻的商户要求极高,再加上是老同学特地打电话的请求,乔之窈便应了下来。
揭幕仪式当天,乔之窈和乐团一行人在休息室内准备。正式演出前,演奏家需校对乐器音准。
颜笙正坐在高脚凳上修哨片呢,外头忽然有人闯进来。是进门时接待他们的经理,“不好意思,老板的最新指示,希望各位等下能穿玩偶服演出。”
“玩偶服?!”颜笙被他吓了一跳,不知道这人变脸般的态度是怎么回事。刚进商场时,这经理还冲他们笑吟吟呢。颜笙不可置信地瞪着经理身后跟进来的几名黑衣保镖,足足五个人,一个人手里提着一件宝可梦的玩偶服装。
“我们是要演奏的啊,穿这样的衣服会影响发挥!”颜笙就差没从凳子上跳起来。
“这个我们管不了,都是老板给的指示。”经理压根没管颜笙吃人般的眼神,绕过她,径直走向乔之窈,又递上去一份单子:“另外您乐团的演出曲目,也得改一改。”
“我看看。”白落星凑上前来,目光越过乔之窈的肩膀,笔直落在那份文件上,“《两只老虎》《春天在哪里》《外婆的澎湖湾》《让我们荡起双桨》……还有《葫芦兄弟》《黑猫警长》《大头儿子和小头爸爸》……这他妈逗我们玩儿呢?当我们是街头卖艺的?!”
白落星气得差点没撅过去。
乔之窈眉心紧拧:“这是慕家诚亲口对你说的?”
“是的,全是我们老板的指示,不信您可以打电话问下。”经理言之凿凿。
谢虔道:“之窈,你之前不是说这个商场的老板和你是高中同学吗?不如你打电话向他确认一下,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好。”
乔之窈放下长笛,朝一旁沙发上的手提袋走过去。
她拿起手机,拨通了慕家诚的电话,没几秒,对面接了起来,语气很亲切:“窈窈啊。”
“家诚,我想问问,商场经理过来让我们修改演出曲目,还要求我们穿玩偶服演出,这是你的意思吗?”乔之窈问。
“是我的意思。”慕家诚在那头叹气,电话里隐约传来小孩的哭闹声。“今天这不是我儿子三岁生日吗,他知道有乐团表演,一大早就又哭又闹的,说是想看宠物小精灵,还想听《葫芦兄弟》和《黑猫警长》,我也是实在没办法啊。”
“我知道了,但……”乔之窈面露难色。
“拜托拜托,能不能看在一场老同学的面子上,你们临时变更一下演出方式?反正这对你们专业乐团来说,应该是很容易的事嘛。”慕家诚说,“如果乐团里其他成员不同意,你可以跟他们说,想要什么价,随便开。”
乔之窈拧眉:“这不是钱的问题……”
“哎呀,我儿子又哭了,宝贝不哭不哭啊,等会儿就能看到宝可梦了。”慕家诚顾着哄孩子,仓促收线,“先这样了哈,期待你们的演出!”
电话挂断,乔之窈的脸色很难看。
休息室空间不算大,众人又安静,即便没有开公放,其他人也听清了通讯内容。
北雾“嗤”了声,不屑道:“我们是不是得庆幸,好在他儿子不是想看《葫芦兄弟》,否则我们几个还得打扮成葫芦娃?”
乔之窈双手捏着手机,垂下头,心里觉得很对不起他们。
颜笙一口气堵在心头,忍不住冲经理吼:“退一万步讲,就算你们要更改曲目,也应该提前通知我们。你们选的这些歌我们没有排过,谁也不能保证等下的演出效果!”
谢虔怕她冲动,上前拉住她胳膊。
经理置若罔闻,指挥几名保镖将玩偶服放沙发上,才不紧不慢地抬眼望向颜笙,明嘲暗讽道:“不是吧,这些歌连小学生都会唱,你们专业演奏家还要排练啊?什么《两只老虎》《春天在哪里》《外婆的澎湖湾》……这不比莫扎特、贝多芬、李斯特、帕格尼尼简单?”
“你嘴巴放尊重点!”谢虔冷眉冷眼道。
“现在距离揭幕仪式还有半个小时,你们还有时间准备。”经理对乔之窈礼貌地说,“乔小姐,你当然可以选择撕毁合同,毕竟你与我们老板是高中同学,我相信他也不会怪责你。”
“只不过听我们老板说,明年慕远集团和乔氏集团还有好几项合作呢,您是千金大小姐不愁吃穿,考虑过底下要养家糊口的员工没?”
经理离开后,休息室内一片死寂。
沙发上东歪西倒的几套宝可梦玩偶服,可达鸭正表情崩溃地望着他们。
北雾朝后坐进沙发里,右腿搭在左腿膝上,抬手拢了下自己的卷发:“我没意见,你们决定上我就上,你们决定撤我就撤。”
“这他妈的简直是在侮辱人!”颜笙气得眼睛都红了,手里还捏着修了一半的哨片。
这个乐团里的所有人,全部都出身名校,接受过国家级名师的指导,参加过数百场交响乐的演奏会。
像白落星和谢虔那种人,甚至还开过自己的小型独奏会,拥有自己的乐迷。
他们之所以聚在心愿乐团,除了乔家的确提供了优越的待遇之外,更是因为共同的理念。——他们想成为更亲近于人的演奏家,而不是永远在金碧辉煌的交响乐大厅,穿着华丽的礼服、化着精致的妆容,只为那小部分的欣赏者演奏。
他们可以为了艺术在街头做奉献,不收半分半毫。
但这并不意味着,可以拿钱侮辱他们,让他们在商场人流的中心,当哗众取宠的小丑。
乔之窈握紧手机的手垂下来,“是我对不起大家,后果由我一个人承担。合约上他们没有注明需要提供换装演出,我们也不会接受临时更改曲目。”
乔之窈轻咬了下唇,眼睛微红:“我们今天不会出席揭幕仪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