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看不到前方。
后,似乎没有后路。
天地之间,好像只剩黑暗。黑暗无边。
他极力想要挣脱,极力想要奔逃,却动弹不得。挣扎着挣扎着,观感似乎在从无到有中诞生。然后便是痛,剧烈如战鼓的绵延疼痛,将这无边黑暗也撕出一道口子来。或许这是地狱的门户,但他没有选择,只能爬了进去。
许都闷哼一声,缓缓睁眼。应该是夜很深了,房间里只有一盏孤灯,火光摇曳,驱不走黑暗。
脸上好疼。许都颤抖着伸手探去,只摸到一条条纵横交错的血口。
他悚然一惊,身体扭曲着不知该坐该躺,双手胡乱摆着不知该往哪里放。
怎么了?这是怎么回事?
慌乱之中,手指触到一个冰冷坚硬的东西,熟悉的触感让他的心定了一定。
是修罗。修罗还在。
他心中无端生出一丝勇气来。拔剑出鞘,就着一豆灯火,看向剑刃反照的自己的脸。
锵锵!修罗剑失手坠地。
他挣扎又把它捡起来,再看了一遍。
剑刃上清晰地映照出那张丑陋可憎的面容——狰狞的一道道血口,翻卷的皮肉,完全看不出一丁点曾经的模样。
这张脸曾经俊美得即便他剑术超卓,却也难以收获一丝威严。他不得不用狰狞的修罗面具遮住,偶尔的惊鸿一现,便让无数的世家贵妇、名门侠女为之尖叫痴迷。
可如今……
是谁?是谁在他脸上划下了这么多创口?
他张嘴欲呼,想要狂暴,想要嘶吼,却只发出喑哑的难听的微声。
他这才发现,舌头也被人割断了!
恨,不得呼。
痛,无处喊。
痛苦、愤怒、仇恨、迷茫,心湖之中掀起巨浪,止不住地情绪翻腾。
嘭!
门被一脚踹飞,一个体形偏胖的中年男子闯了进来,气势汹汹地拿手中火把一晃。许都下意识地抬手遮住面容,骄傲如他,怎肯让人看到现在的样子!火光中,他一眼就认出来,来人是家族的七长老,一向对他毕恭毕敬。
“快,这里!别让这个败类跑了!”七长老忽地一声大呼,脸上泛起兴奋的油光,“许都就在这里,快来抓住他!”
话音未落,好几个人已经挤了进来,嘴里呼喊着:“抓住他!”
“杀了这个不孝子!”
手举刀剑,喊打喊杀。
许都来不及多想,也说不出话。他也不愿多想,更不必说话。满心的愤怒,满心的怨恨,无处可发,无处安放。修罗轻鸣,许都纵身而起。恨怨满心,都化一剑。长剑如火燎天,人头滚滚而落。
杀!
咆哮的杀意尚未平息,尸体已经沉默。
尸体满屋,鲜血流淌。
许都拿起平日里带的修罗面具,轻轻覆在剧痛如灼的脸上,提着长剑,红着眼睛,推门而出。
无论幕后黑手是谁,他必定要他付出代价!
门外,火把如林,将偌大许府照得有如白昼。
这些都是平日里对他尊崇有加的许氏族人,但此刻望向他的眼神都冰冷刺骨。
人群中心,父亲许阳须发怒张:“逆子!勾结明月妖女在先,屠戮家族长老在后,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许都张张嘴正要说话,忽又顿住。脸上舌上的痛,都不如心中的痛。
他堂堂许家大少、修罗剑客、许家无可争议的下一任家主,在自己的家里,昏迷后被人毁容割舌,家族长老喊打喊杀。而他的父亲,他自小仰望的父亲,却一句关怀也没有,一分体谅也没有。
他不过是和明月圣女一起喝了杯酒,怎么值得父亲愤怒到如今!怎么配得上勾结妖女的名声!而满府满院的人,他曾带给他们一次次荣光、一次次骄傲的族人,此刻各个对他刀剑相向。
他怎么能,怎么能让这些可笑的人看到他残缺的舌!
“兄长,你……”
许都清楚看到弟弟许城痛心的眼神,心生悲凉。
“他不是你兄长!”许阳怒极,“这个孽畜,不是我儿子。给我拿下他!”
人群蜂拥而上。
许城一剑当先,狠狠劈来。许都挥剑格住,剑刃相交,两人靠近,许城低声道:“兄长,快走!”
剑刃上传来一股大力,许都借力后翻,一跃上了屋顶。
踏破屋瓦重重,带起风声如夜鸦悲鸣,没入夜色中。
只是夜虽无垠,又该去往何处?
身后,许府灯火通明,人声喧哗,混乱奔走。
只有许阳歇斯底里的怒吼咆哮在夜空上:“给我抓住他,不,杀死他,就当我没这个儿子!给我发追杀令!”
追杀令,不死不休。
传承名剑修罗的武林世家,行事自然不算温和。
许家的追杀令,一经发出,传行江湖。若能拿下目标的人头,则武功秘籍、神兵利器、财富地位,应有尽有。而有敢藏匿的、庇护的或者隐瞒行踪的,皆死。
距离许家上一次发追杀令,也已经几十年了。
江湖皆震。尤其这追杀令的目标竟是许家大少。
无数侠女闺秀的梦中情人,无数少侠武者的追赶目标,武林八大世家最无可争议的继承人,亦是公认江湖新一代的领军人物。这样的人物,转眼之间,竟成了江湖上的过街之鼠。
江湖风云,变幻如斯。
一处酒楼,一斗笠遮头的男子缓步走入。
小二立刻热情地上来招呼:“客官要用些什么?小店的烧鸡是本城一绝!”
男子并不言语,只从怀中掏出一锭银,放在柜台上。
手指在菜单上点了几点,便自己找了个角落坐了下来。
店小二见的人多了,也不觉奇怪。而且他知道越是这种孤僻的客人,在银钱上越是豪爽。这一锭银子,他少说也得抠两粒碎银下来,因此越发热情地去后厨张罗了。
这处酒楼,热闹非凡,有不少江湖豪客在此歇脚。
“哎,你们听说了吗,修罗剑客出事了!现在满江湖到处都在追杀他。”一个身量瘦小的汉子问着酒桌上的同伴。
旁边传来一声冷哼:“都被革出了许家族谱,哪还有资格叫修罗剑客?许家自然会找回修罗剑的,连着他的脑袋。”
瘦小汉子斜睨了他一眼,嗤笑道:“我说,老严,纵使你苦恋多年的凌波仙子对他一见钟情,那也不是人家许都的错啊。你至于这么恨他吗?”
“长得油头粉面的,说不准是个兔儿爷呢!搞不懂那些个侠女小姐,怎么个个跟中了邪似的。”老严愤愤不平。
“你怎么一天到晚把他放在嘴边呢?我听说他面容俊美,雌雄难辨,男女通吃,该不会中了邪的是你吧?”
有一个同伴插嘴打趣,逗得其他人哈哈大笑。
老严倒也不恼,只咧着嘴角笑道:“要是给我抓到他……”
说到这里便打住,大家也都意味深长地邪笑起来。
“真是好大的口气,只是等修罗剑客拔剑的时候,你说……这群只会逞口舌的废物会不会吓得尿裤子呢?呵呵。”
一个妩媚动听的声音突然在楼上响起。
老严愤怒地循声看去,正看到一张娇艳动人的脸,而她只是自顾自地跟桌子对面的人说笑着,竟是连目光都懒得扫来一眼。
老严的同伴们拿住了刀剑,拍桌而起,正准备上去要个说法,老严却忽然脸色煞白。
“走!”他拉了拉同伴们,慌慌张张地就要往外走。
他的同伴们正不解,老严又急急地低声补充道:“她对面的那两个戴面具的看到没?是喜煞和欲煞!”
明月楼的喜煞和欲煞!
一群人瞬间就跌跌撞撞地跑出酒楼,慌不择路,喜煞也不在意,只是微微摆了摆头,那张戴在脸上的笑脸面具随之轻轻摇晃,显得突兀而诡异。
他伸手给欲煞倒了一杯酒,声音难以捉摸:“喝酒吧。”
斗笠男子一直冷眼旁观,不言不语,听到老严叫出喜煞、欲煞的名头,便默默起身出门。
“哎,客官,您的菜还没上呢!您剩下的银子也还没找您呢!”店小二慌慌张张地追出去,却哪里还看得到人影?
走到一处小巷,斗笠男子忽然停步,回身。
一队武者已经堵住来路,而在小巷的另一头也走出一队武者来。
为首的,是许家有名的青年俊彦许哲。他脸上带笑,步态从容:“堂兄,好久不见。”
许都缓缓解下斗笠,露出狰狞的修罗面具,他静静地看着许哲,眼珠子动也不动,目光平淡。
毫无波动,毫无生气的平淡,叫人望之生寒。
往日里最亲近、最唯他是从的许哲,此刻挂着他从未见过的陌生表情:“其实你把面具摘下,反而没人认得出你。戴个斗笠,显得多鬼祟呀!”
许哲边说边笑,笑容残忍至极。
他一定知道些什么!
脑子里转过这样的念头,许都的眼珠忽然动了,轻轻地转了一转,眼神似乎突然鲜活了起来,目光凝聚,顿发杀机。
斗笠掷地。剑鸣,修罗剑出。
许都带剑前冲,噔噔噔、噔噔噔,踏地如鼓,似乎踩在人的心上。
许哲目光一冷,后撤一步:“拿下他,不论生死!”
巷子两头的武者们拔出兵器,蜂拥而上。
修罗剑如火般炙热,横空纵地。剑光每闪,必有惨呼。烈火吐舌,修罗索命。
战斗开始只在须臾间,又很快结束。
许都一剑削去许哲握剑的手指,任由他惨叫不止。利剑坠地,人却已经被许都按在了墙上。
许都一把抓住他的衣襟,将他整个人都提起来摁在墙壁上。
许哲挣扎惨叫,却难动分毫。
许都只是一直盯着他,直到他闭上了嘴,眼中只剩泪光与惶恐。
许都撕下许哲的一块衣角,蘸着他断指处的鲜血,在墙壁上写字。
字如铁画,一笔一笔之中带着坚决与杀意。
“谁在害我?”
许哲心知,若不说,今日便是死期。他挣扎一阵,强忍着断指之痛,艰难张嘴。
忽然一柄长剑破空而来,贯穿心脏,将他狠狠钉在墙上。
许城从天而落,急切而慌张地喝道:“三长老带着大队人马过来了,大哥,你快走!”
见许都不动,许城急得又推了他一下,神情恳切:“快走啊,大哥,父亲现在正在气头上,若让他们撞见了,必不肯轻饶你。”
远远地,有杂乱的脚步声靠近。
许都捡起斗笠戴上,转身便走。
小巷如蛛网,大城似棋盘。人在局中走,从来不自由。
他握着修罗剑的手,青筋暴起。
刚才已经见了不少血,但他仍想杀人。逃亡江湖许久,他杀的人已经够多。但杀戮是一件会上瘾的事。
戴上面具,也遮不住不能见人的卑陋。闭紧嘴巴,也闭不上无法言语的耻辱。而结束一条生命,好似便能从修罗剑上获得一丝快慰。
七通八拐的小巷,许都带剑前行。
他走得并不快,不想被追上,不想再杀许家的人,又希望被追上,又渴望杀戮。
一步一步,坚决而规律。
忽然停住。
一个窈窕修长的背影负手而立,她的前面是巷子出口,她的脚下是老旧石板,她头顶的天空碧蓝如洗。她的背影,带给人一种孤独清丽的美。
女子转过头来,面上并无太多表情。
但那一刻,许都忽觉阳光刺眼。
他下意识地伸手挡了挡脸,尽管有面具和斗笠遮挡,他仍害怕自己的面容暴露在女子似能洞穿一切的眼睛前。
这个女子,他曾与她相谈甚欢,曾与她举杯共饮。
那时他是骄傲的,他们亦是平等的。纵她是天边明月,他也是当空骄阳。
明月圣女,明雪。
修罗剑客,许都。
如今异地重逢,却显得多么可笑可怜。
“这次我带了十四煞过来,为你而来。”明雪开口道,声如银铃轻摇,“无论许家派来多少人,你都不必再逃。”
顿了顿,她又叹道:“你的事情我都知道了,我很遗憾没能事先知道。”
许都看向明雪,眼睛里有一抹疑问。
“既然整个江湖都说你跟明月妖女勾结,怎么能让他们平白污蔑?”
明雪微笑着伸出柔荑,在阳光下洒落白玉般的光辉。
许都迟疑着缓缓放下遮在斗笠前的手,却被明雪一把抓住。
她笑道:“跟我走吧。”
不知不觉便已经走出了小巷,整个世界似乎突然变得开阔起来。
许都浑浑噩噩地被明雪拉着前行,脑海里却永远铭刻住了她在阳光下绽放的笑脸,淡如菊而美如神。他大概这一生都不会忘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