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擅长挑拨人心的离煞,有着江湖上最高明的易容术,化身千万,无论男女老少,从未被人识破过。而给他们种下失心丸的明月楼主,真正的素明月,分明在半年前就已经死了。
威压江湖二十年、屹立凌云峰之巅的明月楼,真正意义上毁于一旦。
诛月盟众人,既心安又莫名怅然。他们正为覆灭明月楼而来,也收获了胜利的结果。但明月楼时代的终结不是以他们所想象的任何方式。
明雪从怀里掏出一个瓷瓶,丢给了泪流满面的欲煞。
“这是失心丸的解药,一共十二粒,刚刚好。”
明雪薄唇微吐:“像我承诺的那样,你们自由了。”
带着憎恨面具的憎煞忍不住出声:“喜煞走了,我们还剩十三人,怎么才十二粒解药?”
他环顾一周,又问道:“离煞呢?”
问题刚出口,他忽然沉默了,面具后的一双眸子,止不住地流泪。
最擅长挑拨人心的离煞,有着江湖上最高明的易容术,化身千万,无论男女老少,从未被人识破过。
而给他们种下失心丸的明月楼主,真正的素明月,分明在半年前就已经死了。
两个人的性命,换十二个人的自由,到底值不值得?
没有人知道答案。也许永远没有答案,而凌云峰顶的火焰还在燃烧着,燃烧着明月楼的一切。
“敢问明雪姑娘,今后有什么打算?”冲平道人率先打破了沉默,对着明雪竖掌为礼。
明雪也不看他,只是轻声道:“你大可放心,明月楼今日起便不复存在。我大仇得报,心愿已了,江湖之事,我再无心干预。”
明月楼剩下的成员,无论是明雪的人还是左大人的人,也忽然觉得迷惘,觉得失落。
楼主、左大人皆去,三凶已死,七宿不存,十四煞终得自由,就连总部也成火海。
唯一能够带领他们走出来的明月圣女,却毕生都是以覆灭明月楼为目标。
明月楼,还有什么存在的理由?
作为天下第一组织的成员,骤然间就变成了孤魂野鬼,心中滋味,百种翻腾。
有的哭,有的笑,有的失落,有的潦倒。
然而没人敢去怪明雪一句,这个女人的实力、手段、城府,都是绝顶。况且,还有一个跟左大人战得难分难解的燕赵在场。谁有那个胆子去撩拨虎须呢?
燕赵仰头看着山巅,看着火海,好像在等待那一轮明月再次腾空。
他的豪气歇,鞘中待鸣。
他期待胜利,但不是这种胜利。
他期待战斗,心中却知也许再遇不到那样的剑光。
蓄势以待的战斗被打断,他没有怪明雪,他也没有理由去怪明雪。
杀父之仇、灭门之恨,全部压在一个小姑娘身上。她独自肩负,筹谋多年,孤身一人,向江湖最大的组织复仇,最后成功了。无法想象她付出了多少,牺牲了多少。她如何不值得尊重?谁又有资格去怪她呢?
“阿弥陀佛。”觉明方丈宣了一声佛号,叹道:“如此甚好,明月楼既已不复,往日种种,皆成烟云。从此干戈止,纷争息,江湖太平。善哉,善哉。”
众豪杰纷纷点头称是。
“我等均为伸张正义而来,如今明月楼既灭,我看我们就此散去吧。”
群雄各自整顿,准备回去,明月楼成员也都三两成队地准备离开。
明雪也不去管这些人,挣扎了一阵,转头看着燕赵,迟疑道:“我……”
“各位英雄请留步!”莫天机忽然出声,声音明朗而洪亮,“你们是不是忘了什么事情?”
觉明方丈不解问道:“莫先生的意思是?”
群雄也都投来好奇的目光。
作为天机阁的主人,他的声音,有资格叫人们去倾听。即使在这个刀光剑影的江湖里,他孱弱得没有丝毫武功。
莫天机表情古怪地扫视周围:“凌云峰还埋着炸药哪!”
觉明方丈莫名觉得有些不安,双掌合十:“莫先生,左大人已死,明雪姑娘说过,炸药不会再响。”
“是吗?”莫天机笑了,他是从眉角开始泛起笑纹,渐渐延展到整张脸上,笑得放肆,笑得张扬,“可是她说了不算啊。”
燕赵一皱眉,突然想到了明雪围攻左大人时的那三个奈何的顶尖杀手。
以左大人的敏锐以及他在明月楼多年的影响力,明雪埋下足以炸塌凌云峰的炸药,这件事他不可能一点风都收不到。唯一的可能就是,做这件事,明雪动用的人手并非来自明月楼。
而奈何……实际控制人不正是莫天机吗?
难道是明雪与莫天机合作,却被算计了?
不应该,事关生死的大事,明雪绝不会信任莫天机。
明雪这时已经平静下来,面无表情地看着莫天机:“我说的为什么不算?”
莫天机收敛了笑容,温声道:“或许你忘了,现在控制你那些火药的人,可都是奈何的人。”
“或者是你忘了,奈何一向认牌不认人。”明雪冷声道,“而我,恰好拿着阎罗玉牌。”
莫天机面色不改:“你是一个聪明人,应该研究过奈何的规矩。阎罗虽然是奈何的创建者,但是阎罗如果退位,地藏便是继任者。为避免内部斗争,即使是第二代阎罗,也必须等地藏退位之后才能掌权。”
“但地藏在奈何创建没多久后就已经——”冲平道人眉头皱起,“你是地藏?”
“一个没有丝毫武功的人,不得不多制造些乱七八糟的消息来保护自己。”莫天机拿出地藏玉牌晃了晃,“还请道长不要见怪。”
“不会武功,也就意味着我们完全可以在你没有丝毫反应之前就杀了你。”华山派贺方冷着声音,今天的变故太多,每个人都有些不耐烦。
“若要动手,你请便。”莫天机微微一笑,“我一死,所有的火药就会立刻被引爆。”
他一边说一边对着半山处挥手,身着黑色官服的判官不知从哪里钻出来,挥着一面小旗子回应。
“真是见了鬼了!今天一个个地威胁着要同归于尽!”贺方按捺不住愤怒,“我就不信了!你堂堂天机阁主,现在更是还掌控着奈何,权势滔天,就当真不怕死?”
莫天机摇摇头,从怀中抽出一柄匕首,猛扎在了自己的胸膛上!
鲜血染红衣襟。
“请务必不要怀疑我的决心。”莫天机面不改色,“我不会武功,所以这一下没扎准。下一刀,我一定扎死自己。”
贺方瞪大了眼睛:“你疯了?”
莫天机冷笑,一手捂住伤口,一手猛地拔出了匕首,在胸膛前比画着,鲜血在匕首上滴落:“要我再扎一刀证明给你看吗?”
贺方脸色铁青,却真的不敢再说一句话。人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
莫天机谈生死若闲聊,可他贺方还是怕死的。
觉明方丈白眉微颤:“莫先生既是天机阁主,又是奈何地藏,如今之局势,想必你谋划已久了?”
“人心万变,谁能算尽?我只不过是在有些人的布局上面轻轻推了一把而已。”莫天机表情微妙,不愿多说,转道,“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你们只需要知道,现在凌云峰上的火药随时待爆。”
明雪冷声问道:“我能挖到阎罗令,也是你安排的?假意权柄被我拿走,借我的势成局,实际却暗中掌控着奈何,来个黄雀在后?”
“呵呵,阎罗令藏在哪里我确实不知,不过我研究了赵中流这么久,倒也把他的想法猜得八九不离十。”莫天机回道,“剩下就无非是将计就计罢了。”
将计就计,这四个字说来简单,其中的筹谋算计,又怎是三言两语能说得清楚?
所谓布局,最重要的是算人,最难的也是算人。
如阎罗这样的人物,莫天机也能算得八九不离十,这才是他的可怕之处。
“而左大人虐杀了我的鸽子,却不知道他掏出来的情报都是我要给他的。我真正想做的,鸽子们也毫不知情。”
即使莫天机一向喜怒不形于色,这时也忍不住嘴角挑起一抹得意的微笑。
任谁只用七只“鸽子”的死就瞒过明雪和左大人这样的人物,都没有理由不得意。尽管天机使已经是天机阁最强的战斗力,然而天机阁最强大之处从来不在武力上。
“我还好奇以青云剑客掌握的力量,凭什么能够搅动这么大的声势,想来莫先生在其中出了不少力?”
冲平道长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觉明方丈,缓声问道:“莫先生苦心积虑,到底想要做什么?”
“我只想做一件事。几十年来,我只想做成这一件事。”莫天机随手把匕首扔到地上,任由不语剑仆上前帮他包扎伤口,表情坦然,“我不为权势,不为财富,不为恩怨,不为自己。”
贺方眉毛一挑:“哦?”表情讥讽。
这世上熙熙攘攘,皆为名利来往。
那些口口声声说自己不贪名利的,往往是大奸大贪。
众人微妙的目光,莫天机却不甚在意,只是看向冲平道人:“道长,还请贵徒切莫冲动,奈何的人现在全部守在火药处,武当的几位高徒恐怕不是对手。”
冲平道人脸色一变,对着身侧侍立的弟子低声斥道:“还不把你几位师兄叫回来?现在岂是赏玩风景之时?”
莫天机点点头便不再计较,仿佛认可了冲平道人关于赏玩风景的解释。
他看着江湖群雄,表情诚恳,一字一顿:“我要的很简单:江湖有序,公义在心,强弱无争,众生平等。”
“说得好!”贺方一声喝彩,只是脸上的表情似笑非笑,却没有半分认同的意思,“只是,若说你苦心积虑几十年,便只为此,是不是以为天下英雄皆懵懂小儿?”
群雄也都轻笑起来,若不是顾忌着遍布凌云峰的火药,只怕早就堵住了莫天机的嘴。
冲平道人却肃容道:“莫先生此志,亦我所愿也。我辈正道,也一直在为此浴血。此来明月楼,也正是为江湖公义。”
言下之意便是,你这一番辛苦,只不过多此一举。
莫天机却扯了扯嘴角:“是吗?”脸上莫名地有了一丝苦涩,“有一个孩子,出生在武林世家。自小父母便对他期望甚大,希望他刻苦习武,光大门楣。可是他,站桩便晕,见血便倒。
“为了克服对血的恐惧,他每天用猪羊的血泡澡,好几次晕厥在浴桶里,险些淹死。为了不辜负父亲的期望,家族里的武学秘籍他都背得烂熟于心。可这又怎么样呢?他仍站桩便倒,仍运功便晕,提不动三尺剑,演不完两三招。
“慢慢地,父亲对他失望透顶,转而一心培养他的弟弟,甚至不承认有这个儿子。而他的兄弟姐妹也开始打骂他,欺辱他,没人愿意搭理他。他成了一个木桩,一个沙包,一个靶子,一个众人口中的废物。
“再后来……”莫天机声音低沉了下去,“他父亲年迈之时,整个家族竟没有一个成器的。仇家杀上门来,屠了这家满门。唯有他,一直在乡下静养身体,逃过一劫。但奈何他不会武功,只能眼睁睁看着仇家逍遥。”
冲平道长眉头微皱:“这个孩子想必就是莫先生了?那仇家是谁,可在此地?”
莫天机平静回道:“自是也被灭了满门。”
“阿弥陀佛。”觉明方丈低叹道,“冤冤相报何时了。”
莫天机看向觉明方丈:“方丈佛法精深。你说,天生不能习武,是这个孩子的错吗?家族里出不了高手,是这个家族的错吗?”
觉明方丈低诵佛号,回道:“若言处处受生,故名众生者。此据业力五道流转也。故,佛曰,众生平等……”
“对,众生平等,佛祖说的自是不错。”莫天机点点头,面色却忽然狰狞起来,“但为何他什么都不做?”
“我的亲弟弟把我踩在地上的时候,佛祖在哪里?”莫天机厉声质问,“我的堂兄弟们把我的画撕碎了逼我咽下去的时候,佛祖在哪里?我满门被屠的时候,唯一疼爱我的母亲被一剑穿心的时候,佛祖又在哪里?”
“施主着相了。”觉明方丈一手顿九环锡杖,一手竖掌于前,“佛平等说,如一味雨,随众生性,所受不同。莫先生不能习武,佛却给了你超脱众生的智慧,这何尝不是一种平等?”
莫天机冷笑一声:“我有今日,都是凭借自己,一步十算,如履薄冰,方才走到如今,与佛有个屁干系?”
觉明方丈白眉一抖,毁谤佛祖,语出不敬,是众生大孽。
莫天机却懒得辩论,他的神情越发激动:“这世间众生,又几时平等过?”
“强者肆意杀戮,弱者逆来顺受!
“武功高强的,纵然为恶,也万人追随!
“武功低微的,即便受辱,也只能逆来顺受!
“众生平等否?
“我智慧胜过所有人,努力胜过所有人,但却得不到任何尊重!众生平等否?”
说到后面,莫天机几乎是在怒吼,在咆哮。
他没有丝毫武功,但出口的每一句话都振聋发聩。
在场的各门各派高手,从来无人想过这样的问题。
冲平道人叹息一声,道:“莫先生,整个江湖也没有人不尊重你。”
“那是我用自己的智慧换来的!”莫天机毫不客气地打断他,“难道我莫天机仅满足于自己获得尊重吗?那些不学武功且不够智慧的人又如何?便活该被欺负,活该受屈辱吗?”似问天,似问地,似问心。
冲平道人讷讷不言,竟一时无语。
莫天机摇摇头,声音无比坚定:“我曾发誓,一定会改变这种状况。这世间,早就不应该以武力定尊卑!无论耕猎渔樵,又或贩夫走卒,都应该获得相等的尊重!武功再高,也不能妄为!”
觉明方丈惶惑摇头:“这……这不可能做到。”
莫天机笑了:“佛祖不做的事情,他做不到的事情,我来做。”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声音平淡,而这种平淡之中,偏偏让人感觉到无与伦比的力量。
不是一两柄名剑宝刀,不是三两式绝技妙招,是践行一生的道,是真正的属于强者的力量。
所有人都缄默了,看着莫天机,看着这个已经发须皆白的老人,像看一个执拗的愚夫,又像看一个值得尊敬的人。
仿佛只过了一刻,又仿佛过了许久,冲平道长艰难开口:“那莫先生打算怎么做?”
“很简单。”莫天机环视着所有的武者,看着这群可怜的高手,“你们有两个选择。第一,杀了我,然后我的人炸塌凌云峰。整个江湖近半的高手都在这里,若诸位愿意与我陪葬,那我的目的也算达成了大半。”
高手们只觉呼吸都艰涩难起来,这个老人言语简单,却把在场成千上万的人全部视如草芥一般,生死皆如野草,丝毫不入心中。
“第二呢?”人群中有人出声问道。
“侠以武乱禁,若要众生平等,唯有让所有武者都不能乱禁!”
莫天机从怀里掏出一个瓷瓶:“明月楼有失心丸,天机阁亦有断肠丹。只要你们一人吃下一颗,然后在六扇门登记造册,以后行事,就受国法规束。每月的解药,官府会按时送到你们手中。仗势欺人者罚,恃强凌弱者杀。如此,江湖太平!真正的人间乐土便可到来!”
“到那时,”莫天机表情狂热,“一切肆意妄为的,皆受严惩。
“所有违禁乱法的,都为囚徒!
“无意武道的,可以行书落子,可以吟诗抚琴,不必担心江湖纷争。一心向武的,也可专心武道,不为寻仇滋事,只为攀登武道巅峰!
“国法胜过一切,国法规束一切,国法保护一切!”
他面向所有的武者,目光坦荡,神情狂热,整个人仿佛沸腾了。
一个老者,几十年的时光岁月,好像全部燃烧在此刻。
“原来你是官府的鹰犬?”贺方怒极反笑,“吃下断肠丹,生死尽掌控于你手,岂不是任人宰割?你说的众生平等又在哪里?”
莫天机正色道:“这只是权宜之计,只要你们遵守国法,断肠丹便没有丝毫影响。若我等齐心为此,移风改俗,只需十年。到那时,没有不公,再无江湖,我就会把真正的解药都给你们。”
“我知道你们信不过我。”莫天机拿出一个镶金玉轴,“我已经请到圣旨,遵守国法者,必得安居乐业!陛下金口玉言,绝不会失信于民!
“试想,所有人都平等生活,所有武者都受国法规束,恶人不敢为恶,凶徒不能逞凶,杀人者偿命,欠债者还钱,国法最公,再无不平事!众生平等,天下太平!这是多么美好的世界!”莫天机的声音慷慨激昂,带着强大的感染力,高举圣旨,“诸位,合力开辟此人间乐土,我等皆可百世流芳!”
“朝廷干涉江湖,从来只会招致反抗。”冲平道长缓声道,“我想,‘天下第二刀’就不会答应,他可是上过一次金銮殿的人!”
言下之意,再上一次也不难。
莫天机眯起了眼睛:“事实上,当年若不是我布局使得京都城防薄弱,只怕强如叶仁秋,也没那么容易杀上金銮殿。你觉得他是帮我,还是帮你们?再者说,我这正是江湖事江湖了,几时动用了半点官府力量?何来朝廷干涉江湖之说?”
“你说得很好。但我想,如果‘天下第二刀’在此,绝不会吃下你的断肠丹。”燕赵按剑直身,目光中没有一丝动摇,“我也不会。”
“年轻人心比天高,甚至自比叶仁秋,我很欣赏你的豪气。但是天赋异禀如你,又怎会知道平凡人的痛苦!”莫天机后退几步,退到人群前,“你现在可以昂首挺胸地展现骄傲,只是因为你的骄傲没有被人打断过而已。你愿意赴死,不知道在场的这么多英雄有几个愿意陪你。”
“我从乞儿堆中闯出来,靠的从来不是天赋。我纵剑江湖,靠的也不是天赋!我的剑道,亦是用无数的汗水血水浇筑而成,我付出的努力,也不会比你少多少。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无论他们选择什么,都与我无关,也影响不了我。”燕赵动也不动,声音亦如剑,平直无波,“剑客,宁直而死,不曲而生。”
人们互相对视,目光中有纠结,有恐惧,也有一丝软弱的妥协、一点隐约的期待。
如莫天机所说的理想世界,如仙境如净土,他们再怎么抵触,也难免会有一些神往。
判官依旧不急不躁地在半山腰等着,仿佛随时做好了共山崩的准备。
不语剑仆也是目光狂热,眼里没有一丝对死亡的畏惧。
看得出来,他们是真正相信有这样一个世界,并为之奋斗。
以死驱人,除死无可阻。
而以理想驱人,纵死不能阻。
“真是令人向往的新世界。”明雪轻轻抚掌,神情似赞似叹,“但我想你是不是弄错了一件事。”
“你凭什么觉得你能够炸塌凌云峰?”明雪语带戏谑,“你凭什么觉得我埋下的火药足够炸塌凌云峰?”
莫天机的脸色阴沉了下来。
群雄面面相觑,之前说能够在三十息内炸塌凌云峰的不正是这个女人吗?那之前口口声声的同归于尽又算什么?
明雪迎风而立:“我不这么说,左大人会在情况不明的时候毫不犹豫地跟着喜煞去明月楼吗?正因为他觉得整个凌云峰都笼罩在死亡之下,所以他才对空荡荡的明月楼也失去了警惕。
“我当然不会拿到阎罗玉牌就以为自己能完全掌控奈何,只不过一开始我警惕的并不是你。”明雪看着莫天机,一如他当时吐露燕赵身世时的表情,残忍带笑,“我不确定左大人在奈何是否有人。所以我一直告诉他们,我埋下的火药足以炸塌凌云峰。没想到,上钩的居然是你。
“只是,你是有多么信任我,才会觉得我能够在左大人的眼皮底下埋设那么多火药?”明雪声音轻柔,却似刀割,“从一开始,我能够炸的,就只有明月楼而已。”
莫天机的脸上,第一次失去了从容与自信。
他玩弄人心,翻转江湖,把全天下的英雄都置于指掌之间,借着左大人、南宫和、明雪的对弈,只顺手一推,便布下了天大的棋局;而在最关键也是最不着眼的一处被明雪摆了一道。
就像一盘棋局里面,他想到了所有的棋局变化,却唯独没有想到,棋盘本身是不稳固的,随时会被人掀桌。
没有了火药的威胁,即使是奈何的人全部战死在这里,也对他的理想于事无补。
数十年的梦想,一朝尽丧。莫天机余光扫过在场的武者,人们的眼神中开始闪烁着危险的光。
无论是谁,被人用死亡来威胁,心中都不会太好过。更别说威胁他们这些高手的人,还是一个杀鸡都困难的老人。
耻辱与愤怒,在后怕之中,渐渐混杂成杀机。
“哈哈哈哈!”莫天机忽然朗声大笑,“不愧是素明月的女儿,果然手段了得!”
这一言,如石破天惊。
人群一阵骚动。
可以说,如果组建诛月盟,一半成员是为了诛杀左大人,另一半就绝对是为了向素明月复仇而来。在明雪横空出世以前,素明月的凶名响彻武林。不知多少宗门在她手下覆灭,不知多少家庭在她剑下破碎,不知多少的血海深仇系于她身。
本以为素明月已死,但现在她居然还有一个女儿在世?并且,正在眼前!
明雪冷笑一声:“你说什么便是什么了?”
莫天机轻抬下巴:“所有人都知道,在消息上,我莫天机从不说谎。”
说不出的潇洒韵味,又回到了他的声音中。只要有人肯搭话,事情就还有余地。
“我在明月楼里也从不说谎。”明雪连眼皮都不抬一下,面露讥讽,“所以左大人才真以为我会炸塌凌云峰。”
莫天机看着明雪:“在赵中流入赘江家隐遁之前,我还抱过你。江家的那个女人,不过是赵中流避祸的靶子。早慧如你,不会真把她当成你亲生母亲吧?”
“听闻地藏和阎罗亲如兄弟,这样说来,你和家父果然关系密切。”明雪冷笑着刺了一句,又用更冰冷的声音道,“但我不妨告诉你,我的母亲姓夏,叫夏如!”
“夏如?”莫天机好像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哈哈大笑起来,许久才歇,“你连她的名字都没记全,你就认了母亲?赵中流最爱的女人,叫作燕夏如!”
他指着燕赵:“你可知他为什么姓燕?因为那是他的生母!”
燕赵全身一震,握紧了剑,却不知说什么好。
明雪脸色瞬间变得煞白,但仍强撑道:“胡言乱语!谁知你是不是信口开河?”
“你当然不肯相信!”莫天机表情微妙,声音渐高,“你与素明月苟合,还杀了她!你怎肯相信她是你的生母?”
人群哗然。然而以素明月的武功,除了床榻之间突袭得手,人们实在想不到明雪凭什么能够杀得了她。
明雪手上按剑,咬着牙齿:“你闭嘴!”
莫天机却不肯闭嘴:“你被你生母灭了满门,为报父仇,你处心积虑,哪怕素明月癖好特殊,你仍不惜委身相迎。可你万万想不到,你杀的是你的生母!”
明雪俏脸惨白,握剑的手,指骨隐约发青。
“你以为这是最惨的吗?”莫天机笑容残忍,“看在你毁了我毕生理想的分上,我不妨把更多的真相告诉你。”
“你以为你父亲是个什么好东西?江家灭门案,不过是他自导自演的一场戏!”莫天机声音激动,“目的就是让你亲自向素明月复仇,让她尝尽世间最痛苦的事情!因为素明月杀了他一生中唯一爱过的人——燕夏如!”
“不,不可能!”明雪惊惶道,“这简直荒谬!这绝无可能!”
她从小崇拜的偶像,她的亲生父亲,她忍辱负重苟且偷生只为了替他复仇,那一夜他被万剑剐肉却强忍着不说一句话,那一夜的一切,怎么可能只是一场戏?!
“话已至此,你还要骗自己到何时?智慧如你,难道真没有发现一点不对吗?”莫天机残忍道,“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这两柄剑,难道不够让你有些联想吗?这半年来你一直派人暗中搜寻线索,不就是想知道赵中流和素明月的关系吗?现在我告诉你了,你反而不肯承认?”
明雪只是摇头,声音软弱无力:“不可能……不可能……”
“你以为他为什么要留阎罗玉牌给你?就是怕你成长起来后力量不足以跟素明月斗!”莫天机面色狰狞,“而我这块地藏玉牌,就是他留下来的后手,用于在你和素明月相争相杀之时控制局势。什么好兄弟!要不是他的行踪被左大人发现了,让他的假灭门变成了真灭门,死的就是我!”
“原来阎罗和明月楼主之间还有这么一桩公案。”觉明方丈与冲平道人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中藏不住的震惊。
“赵中流,燕夏如。”燕赵有些迟疑地吐出这两个名字,“如果他们是我的父母,为什么要抛弃我?”
“还不是赵中流自命风流?在已经有了燕夏如的情况下,仍去撩拨素明月,甚至哄得她生下了女儿,最后又想始乱终弃。”莫天机冷笑着道,“却不想想素明月是何等人物,便由得他玩弄?”
“素明月当着赵中流的面杀了燕夏如,他当时的表情——啧啧啧——让人永生难忘。”莫天机啧叹着摇头,脸上的表情,说不清是幸灾乐祸还是感同身受,“赵中流先把你送走,然后自己假意讨好素明月,趁她不备,偷走了她的女儿,远走天涯,隐姓埋名。”
冲平道人回过神来:“如此说来,当年素明月大闹江湖,掀起腥风血雨,根源竟是在此?”
“赵中流虽然一生风流,但燕夏如的确是他唯一爱过的女子。燕夏如死后,他活着的唯一目的就是复仇,千百倍地折磨素明月。”
莫天机略带惋惜地叹道:“不得不说,他真是一个天才的布局者。他疯狂地发展势力,组建奈何,暗中勾连各地豪雄。布局十多年,只是为了让素明月被她自己的女儿杀死,让她品尝到最大的痛苦。可以说南宫和组建诛月盟之所以一呼百应,很大程度上都是由于他当年布的局。我只不过是在他的局上面轻轻推了一把。”
燕赵沉默了,在素明月的疯狂追杀下,赵中流抛弃他反而是一种保护。而且谁能想得到,赵中流就把他放在同一座城市的乞丐堆里呢?
燕赵又想到,这样一个以生死落子、冷酷如狼的男人,为什么那天会到城西的贫民堆里去,或许,他只是想见自己的儿子一面吧?
但赵中流见过他的面,连一只馒头也不肯给他。
这到底是极致的残忍还是极致的温柔?
明雪眸中一片茫然,茫然而没有目标,在无边无涯的痛苦中流连。
她又想起那一夜,赵中流在屋外被生生剐死,到死都不肯暴露一句。他的意外之死,反而成了这个局里至关重要的一部分。
毕竟如果是戏,就肯定会有破绽。以明雪的敏锐,未必不能察觉到问题。而只要她心中有一丝疑虑,凭借她后来与素明月的亲密关系,不难寻找出当年的真相。
这个男人,忍着凌迟之痛,也要强行让布局继续下去,到底是有多恨素明月,是有多恨她啊?可笑的是,在这场这么多年来的梦魇里,明雪一直以为自己感受到的是赵中流对她的保护和爱。但那一场凌迟分明是一剑剑剐在她的心尖上!
可是她又有什么错?她的出生,不是自己的选择,为什么由她来背负这一切?
她的生母,因为被始乱终弃,从此只喜欢女人,却阴差阳错,和她苟合。而她,忍辱负重,杀死的却是自己的生母!
最后的最后,才告诉她,这场杀戮只是她生父的一场布局。
她摇头,拼命摇头,她不肯相信。但她的理智告诉她,这就是事情的真相。
左大人这些年针对莫天机,是为了寻找什么?
赵中流为什么隐藏阎罗身份,又为什么留下阎罗玉牌?
素明月为什么对着愁肠咬牙切齿又黯然神伤?
太多问题和疑惑,一切的一切,都有了答案。
可是这答案,明雪宁可永远不知道。她觉得心很痛,痛过剑刺,痛过刀割,痛得整个心似乎揪成了一团,却又不肯麻木。
看着明雪的样子,燕赵伸出手,想要说些什么。
明雪却不断地后退,不断地摇头,眼睛不断地流泪。
自从江家灭门的那一夜起,她就不曾流泪。
无论受了多重的伤,无论受到怎样的屈辱,她都不曾流过一滴泪。
但此时此刻,眼泪像开了闸的水,似乎要把这么多年的委屈、这么多年的辛酸全部洗净。
她怎么能接过这只手?
她怎么能握住这只手?
她不仅仅亲手杀了自己的生母啊!为了保全性命复仇,那一夜她还亲手捂死了自己同父异母的弟弟!
结果这场纠缠了她这么多年的所谓的复仇不过是她生父向生母做出的恶毒报复。她不过是赵中流的一枚棋子,却没有一刻不在想着为赵中流报仇。
她还爱上了自己同父异母的兄长,而且这个兄长的生母是死在她生母的手上。
“啊!”
“啊!”
“啊!”
明雪忽然抱住头,嘶吼起来,像一只受伤的小兽。声音干哑而痛苦,像是在石头缝隙中砥砺出来的伤悲。
她痛苦、可怜又伤悲地嘶吼,声音里似乎渗出泪来,渗出血来。
许都默默上前,拍了拍她的肩。
寒光顿闪,相思泪倏忽出鞘,在许都身上割开一道血口。
许都不闪不避,一声不吭,目光中满是关切。
“啊!”
明雪又痛苦地发出一声号叫,双手无力地松开,相思泪与愁肠双剑坠地。脸上神情变幻,忽而痛苦,忽而狰狞,忽而迷惑,忽而愤怒,似有千万种情绪在她的心中纠缠,千万般痛楚在她的表情上变幻,纠缠反复,痛苦杂糅,混乱而疯狂。
她忽然一转头,目光茫然地看着远处,嘴里嘶吼着:“我要杀了你!左大人,我一定要杀了你!”张牙舞爪地向远方而去,向着她想象中的左大人而去,向着她的仇恨、她的恐惧而去。没有方向,时左时右。身形似电,然而声音凄厉如鬼。许都毫不犹豫地追了上去。
燕赵伸手欲拦,却又顿住,张嘴欲呼,却不知说什么好。
他还在犹豫挣扎间,夕阳下的身影,已经消逝成两个黑点。
莫天机撇了撇嘴:“她疯了。”
谁都看得出来,智计渊深、多谋善断的明雪已经精神失常。
现实太痛苦,她逃无可逃。
“我真该在你开口之前就杀死你。”燕赵按剑,声音冷得像从冰窖中透出来。
莫天机不以为然:“那你永远都不会知道你的父母是谁。”
“我知道了。”燕赵面无表情,“你可以说遗言了。”
莫天机看着燕赵:“你应该听说过,地藏、阎罗亲如兄弟。我一直在帮你,你不该如此敌视我。”
“亲如兄弟?很难相信,如果不是你泄露消息,左大人怎么会找到江家。”燕赵冷声道,“我想,左大人也是从这件事开始怀疑你和奈何的关系吧?”
“当年我还抱过你,你当真要杀你父亲的好兄弟?”莫天机的眼皮跳了跳,避过这个话题,“左大人因为素明月的身死而被情绪浸染,你的好兄弟死了,你却仍能保持颗剑心纯粹,并且击败了他。说起来,似乎还是你更无情。”
“你也抱过明雪,但你逼疯了她。”燕赵星眸如寒电,杀意坚定如铁,“还敢提阿和?我父亲的、明雪的、阿和的、贰号的,莫天机,你算算你欠我多少债,你该死多少次?”
感受到燕赵坚决的杀意,莫天机不再说话。当言语已经无用,他一滴口水都不会浪费。
剑仆走出,捌号出来,判官飞身落地,拾柒缓步走来。奈何近百位顶尖的杀手,陆续出现。
不是所有的人都像燕赵这样杀意坚决,既然现在大家都冷静下来,他或许可以和觉明方丈、冲平道长慢慢聊聊。
当然,前提是,从燕赵的剑下逃生。
燕赵步子越来越快,越来越快。
黑色,黑色的长发,黑色的武服,黑色的剑。无光剑锋,杀机入命。
叁拾捂着脖子,艰难闭眼。
黑。眼睛阖上之后,是无边的黑。
燕赵横过剑锋,削掉捌号半只拳头,当胸一脚踩碎他的胸膛,翻身回落,豪气歇从上而下,直直插入拾柒的头颅。
拾柒曾笑容爽朗,然而燕赵剑下无生。
判官一对铁笔翻飞,遍照三十六处大穴。燕赵纵身而至,一割再抹,铁笔断,咽喉裂。
身如燕回,剑似电转,豪气歇愈转愈快,穿梭间带走一条条性命,无论是认识的还是不认识的。
他沉默着,剑鸣却越发清越。没有嘶吼,没有哀号。
人来,剑至,交错,收割。
杀手们没有一个后退,没有一个逃跑,前仆后继,沉默赴死。
燕赵更不会退。
莫天机的脸色越来越沉,越来越沉。
难道他的理想真的只是空中楼阁?
难道人生来不平等吗?
天空也似被血浸染,红霞妖艳。遍地血流,满目横尸。
当燕赵站在不语剑仆面前,奈何的杀手只剩下一具具尸体,剑痕宛然,好似仍继续着未完的战斗。
不语剑仆双手持剑,沉默地、坚决地,冲了过来。
如山崩一样,当崩塌开始,一切无可挽回。
燕赵执剑,反冲,正面相迎,身形微错,豪气歇狠狠贯入他的心脏。
剑仆值得尊重,但这并不会影响到燕赵的剑。
燕赵轻轻一推,剑仆高大的身躯轰然倒地。
豪气歇顺势抽出,他大步前行。
死亡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迫近,莫天机终于有了一丝惶恐,他的理想还未实现,完美的新世界还未来临,他怎么能死呢?他怎么可以死?
“谁能够杀了这个魔鬼,我就把天机阁送给他!”
只要人活着,梦就不会熄。
只要人活着,一切都还能够重来。
莫天机边退边喊:“还有奈何!杀燕赵者,可兼得天机、奈何!”
风掠过,无人出声。
财帛动人心,权势引人争。然而在死亡面前,人们还是能够学会冷静。
燕赵与左大人鬼神般的战斗仍在脑海,屠尽奈何绝顶杀手的战斗更在眼前。报酬虽然诱人,谁有命去领受?
莫天机从怀中掏出一个卷轴,丢向燕赵,大喊:“这是你父亲留下来的东西,你看看再说!”
燕赵一把接过,仍执剑前进:“杀了你之后,看什么都来得及。”
“你不想知道燕夏如的样子吗?她的来历、她的故事?
“你不想知道赵中流是怎么建立奈何的吗?
“你不想知道他们是怎样相识、相知、相爱的吗?”
莫天机语如连珠,急切而慌张地不停说着。
“你不想知道你师傅的来历吗?
“李谪仙留下来的痕迹,你不想看看吗?”
燕赵纵剑如虹,豪气歇当胸而过。
他的长发缓缓飘落,他靠在莫天机耳边,轻声道:“我都想知道,但我不想听你说了。”拔剑,归鞘。
师傅说过,剑有两面,伤人伤己。
剑,最多顾忌,也最无情。
燕赵任由莫天机的尸体倒地,缓缓拉开他留下来的卷轴。
这是一卷字,卷轴陈旧,字迹却宛然如新,显然保存得极好,极少翻阅。字如银钩,却又藏锋于体。细看去,那卷轴上写着:
恨人间不再见李谪仙,
长刀寂寞三百年!
好豪气,好狂气!
谁人狂傲如斯?
燕赵不禁心向神往。
与这气势不符的是,每一个字都显得古拙,虽山峰绵延,却丝毫不见锐利。
一直到最后一个字。“年”字的最后一笔是一竖。这一竖,好似吸收了前面所有笔画的锋芒,愈来愈锋锐,愈来愈亮堂,就好像一柄长刀,当头斩下!
在这一瞬间,燕赵明白了为什么莫天机无缘无故丢一卷字过来。
这分明是他绝境之中仍不放弃的杀招!
这幅字里,封存了一位绝强刀客的刀意!
阅字之时,气机相引,刀意便会激发,杀人于意中。
这绝非赵中流的字,这应是一个刀客的字,而且他必然是这世上最绝顶的刀客。
事实上当年莫天机布局助了叶仁秋一臂之力,这卷字便是谢礼。所以之前莫天机说叶仁秋欠他一个人情,其实只是虚张声势,他们早就两清。
任何武者,看这卷字,便似与叶仁秋的刀意交锋。刀意斩心,杀魂死魄,败者或精神溃散,或武心蒙尘。
莫天机极少动用这卷字,所以刀意仍保持了七成之多。
看着这一竖,好像看到一柄长刀从不可知之处劈来。
燕赵仿佛又回到了那一夜,师傅放出体内压制二十年的刀劲——天下第一刀客的刀劲,虚空走电,满室生白。
但那一次是师傅以剑相迎,燃尽余生去交锋。
他只是看了一场戏,隔着一层布景。而今是他直面刀锋!
这一刀,定乾坤,断六合,斩四野,破八荒。写这字的人,一定便是天下最强的刀客。这一定便是天下最强的刀锋!
唯有叶仁秋!
一柄长刀,在燕赵的眼中放大、放大,无限放大,好似遮天蔽日,好似斩天裂地。这一刀,不能力敌,不可战胜!
唯有退,唯有逃。
逃得越远越好,留得青山依在,何愁碧水不流?
退得越快越好,一步之退,是为了三步之进,今日之退,是为了明日之进。
快退!快逃!
燕赵好似听到自己的血肉、自己的肺腑、自己的骨骼、自己的灵魂每一处都在发出撤退的嘶吼。
这是无可匹敌之刀!
但一个稚嫩的声音忽然在心中响起,响在剑心之内。
“我若学剑,若见高山断高山,若见沧海截沧海。即便是‘天下第一刀’当面,也休想我后退半步!”
这声音稚嫩但熟悉,好似刻在骨子里面,烙在灵魂深处。
这是最初的最开始的剑诺。
这是对剑道最初最纯粹的心。
男儿一诺,轻生死,我如何能退!
一步踏前,踏破星海!长剑出鞘来!
此非赤宵非太阿,更无宝气动星河。此乃寻常三尺铁,于我胸中豪气歇,待得出鞘时,也把蝇营狗苟、爱恨情仇一剑而割,隔裂千山如天堑,点碎明月似飞雪!
剑气冲九霄,剑意纵云海!
刀剑对撞!
天地似开辟,混沌如初分。
燕赵回过神来,突然喷出一口鲜血。
但他笑了。他突然懂得了李谪仙。原来这才是真正的豪气歇。
手中的那卷字无风自动,碎片如细雨,纷纷扬扬。
身上玄衣被风一吹,露出数百处裂口,血痕犹新。
但燕赵闭上了眼睛。他仿佛看到师傅举杯自醉的背影,忽然回头,看着他笑了笑。畅快而得意。
群雄无声,天地皆静,好像都不肯打扰他。
良久,燕赵才睁开眼睛,星眸转电。
他从莫天机身上掏出地藏玉牌,拿走天机令,又弯身拾起明雪发狂丢弃的相思泪与愁肠。
顿了顿,他又把青云和栖梧拾起,放在南宫老家主的手里。
然后他才转身离开。
谁都看得出来,他身负重伤。谁都知道,他身上的东西,价值连城。然而没人敢动心思。
人们注视着他,也仰望着他。
燕赵晃晃悠悠地远去,步履虚弱,却有着说不出的洒脱。
从头至尾,他没有看这天下豪杰们一眼。
风吹过,长发飘飞,身上好似破布条胡乱缠在一起的黑色武服,也随风飘舞。
他却顿生豪气。
有一声喃语,似在天地间回转:
“叶仁秋,我必不使你太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