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师傅说,这个江湖里,他了无牵挂。谁让我不舒坦,我尽可以拔剑杀之!……杀谁都不是我的错,只有杀不了才是我的错!
看着燕赵眼神里一往无前的坚定、冰冷似铁的杀意、纵贯长空的剑意,左大人想起了那柄剑。
曾在奈何镇相遇,又再见于太白楼。
他一度按捺不住明月剑的躁动,但最终还是忍住,因为未到时节的收割,总是不够圆满。但这一刻,他知道,这柄剑、这个人,已经到了最完满的时候。
剑道如此漫长,他等这柄剑,等了太久。
如果说这世上还有什么能与素明月做些微比较的话,那也只有对剑道无止境的渴求了。
于是左大人笑了。这笑容如此可恶,这笑容又如此坦率。
“我本以为再无人敢问我的剑。南宫和聚集的这些所谓武林名宿、所谓江湖豪侠,不过跳梁小丑耳。”
不顾在场高手们臊红的脸,左大人自顾说道:“但豪气歇的主人果然没让我失望。”
“为了最圆满收获这一份惊喜,我决定用最好的状态问你的剑。”左大人轻弹长剑,温润一笑,“待我处理完一些事情,再与你全心一战,可否?”
成熟妩媚的紫宿撩了撩发,风韵无穷的丹凤眼仔细而认真地审视着燕赵。
明月楼的人都知道,左大人做决定,从不问别人的意见。
燕赵听到了左大人轻弹长剑的一声剑鸣,也听懂了他的战意。
尽管心中杀意汹涌,但他是一个剑客。
一个真正的剑客,只肯问最强的剑。
燕赵抱剑入怀,默立不语。虽不言,但意思已经分明。
左大人冠玉一般的俊脸上,笑意更浓,他温柔地看向场边:“莫天机,又见面了。”
莫天机心中暗暗叫苦,脸上却不露声色,轻轻点头:“左大人风采如旧,真令人欣慰。”
“你今天居然只带了一个废物在身边。”左大人左右看了一下,笑道,“所以,你是把我要的消息带来了吗?”
不等莫天机回答,他转头看向明雪:“把楼主请出来,立刻。就说她要的消息,我已经帮她找到了。”
莫天机目光闪烁。
明雪面无表情。
左大人摇了摇头,仍是挂着笑:“你知不知道?这是对她来说最重要的事情,比明月剑诀的推演重要一百倍,当然,比你的分量也重得多。”
他的声音低沉温柔:“我的意思你明白吗?如果你再不把她请出来,你真的会死的。”
明雪微微扬起下巴,冷眼看着左大人。
四目对视,两人都没有一丝动摇、一点闪烁。
左大人不耐烦地一挑眉,眼里露出危险的光。
明雪薄唇轻吐:“动手。”
紫宿还在观察着燕赵,一只匕首已经无声无息地送入她的腰间,老煞的面具上,那一个苍老的表情,好似在为红颜哀叹。
绿宿正嘴里碎碎念着什么,长剑从她背心贯入,将她狠狠钉在了地上。执剑的离煞,只是用食指轻轻推了推面具。
赤宿怒气冲冲地瞪着诛月盟的人,恨不得立刻冲过去将他们撕碎,忽而听到风声,急切回拳格住,却只看到惧煞那张表情惶恐的面具,意识就归于黑暗。
在他身前,喜煞已经无声靠近,把手探入了他的胸腔,捏碎了他的心脏。
杀戮在人们猝不及防下忽然发生,几乎是转瞬间,明月楼成员聚集地就成了修罗场。
诛月盟众人面面相觑,有些摸不着头脑。本来随着盟主南宫和的身死,他们已经对攻灭明月楼不抱什么希望了,有人心生退意,有人悄悄商量着如何保全实力,想要投诚的也不乏有之。
没想到,明月楼竟自身起了内讧。超过一半的明月楼成员,对另一半成员发动了偷袭。很多人在毫无反抗的情况下就已经身死,他们做梦也想不到,曾经的战友、同门,竟会将杀戮的屠刀转向自己。
强如七宿,因为猝不及防又被重点针对,也几乎是在瞬间惨死。
左大人没有去看正在发生的杀戮,好像无论死多少手下都动摇不了他的心境,他只是看着明雪:“为什么?”
是啊,为什么?
左大人从来不问为什么。
但明雪此举几乎是顷刻间就覆灭了明月楼的基业。内部相残,而且杀戮如此惨烈,无论最后结果如何,都可以说明月楼不复存在了。
暗中有这么多人投靠了她,岂是短时间内能够做到的?这说明为了今天,她蓄谋已久甚至是筹谋了多年。
只是,为什么?
明雪是素明月最信任的人,虽然他并不想承认,但素明月对明雪的信任甚至超过了他,这是事实。这是基于某种情感上的信赖,他知道他无法企及。
素明月这么信任她,给她至高无上的权柄,教她最好的武功,给她最毫无保留的信任,她为什么还要毁掉明月楼?
明雪只是微扬着下巴,定定看着左大人,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
耳边传来厮杀的声音,哀号惨叫此起彼伏。明雪俯视着左大人,眼睛一眨不眨,仿佛回到了记忆中的江府老宅。那时候的惨叫声,也是如此悦耳。
贪狼也同时被好几个人围攻,但他一直保持着警惕,持刀连转,劈退几个偷袭者,且战且退,到了左大人身侧。
“左大人,现在我们怎么办?”贪狼刀势不乱,语气却有些惊慌。
左大人并不理他,只是跟明雪对视,强行压抑着心中沸腾的杀意:“明月在哪里?你竟敢瞒着她做这样的事情?”
明雪勾起唇角:“我没有瞒她。”
最后一个“她”字刚落地,一道寒光在左大人的身侧倏忽闪现,直逼要害!
却是退到他身侧的贪狼突然出刀,杀势凌厉无匹!
追杀贪狼的几个人也忽然折转目标,三柄利剑直刺左大人,简洁、直接、狠辣!
这一瞬间展现出来的杀戮艺术,是典型的奈何风格!这三个人,竟都是来自奈何的顶尖杀手!
原来贪狼也在暗中投靠了明雪,却是演得好逼真的一出戏!
明雪不仅仅用他逼左大人登场,此刻更是为贪狼创造了绝好的偷袭机会,几乎是瞬息之间,就让他陷入杀局!
贪狼这一刀,如此突然,如此凌厉。以他的武功配合奈何三大杀手进行偷袭,他自信整个江湖能接下来的人也不超过五个。
叶仁秋或许可以,左大人何德何能?
三凶虽然一直是左大人的嫡系,但贪狼早已经受够了他的轻践与冷漠,对他出手,就像是自行劈开禁锢自己的枷锁,发自内心的畅快使他的刀更快了三分!杀了左大人,他的刀术必然能更进一步!
在他炽烈而期待的目光中,一抹剑光忽然映入眼帘。
在猝不及防之下,左大人的剑仍快得超乎他的想象。
锵锵剑鸣,无人得进。
“滚开!”左大人狂躁的杀意几乎是瞬间就被引爆,冷声低喝,挥剑怒斩!
贪狼慌忙回刀挡住,却被连人带刀一剑劈飞!
明雪似早有预料,冷声吩咐:“许都,你也上。”
铁面下的许都毫不迟疑地拔剑。
作为许家少主时,他当然是骄傲的,他当然是一个真正的剑客。
现在也是。
他当然不肯让自己被毁容的脸显露人前,他当然不愿意让别人知道他是个哑巴,他当然不屑于围攻。
天下虽大,谁又有资格去怜悯他?
高手虽多,他许都又几曾有过心怯?
但明雪从来不会问他的感受。他在明雪面前也从来没有感受。他愿为她丢下所有。
修罗似火,许都举剑燎原。
许都、贪狼双战左大人,奈何的三个顶尖杀手游走伺机。
明雪的视线扫过战场,看着燕赵。
燕赵抱剑不语,亦凝视着明雪。
穿过人群,穿过杀戮,穿过刀光剑影,四只各自坚定如铁的眸子相对而望。两颗孤独的心,却始终不会靠近。
他当然知道明雪未道明的意思。
但他首先是一个剑客。真正的剑客杀人,只肯求于剑,求于自己的剑。
他不肯动。
自学剑以来,他一直不避让,不后退。剑出无回,出剑不悔,一直践行着自己的剑道。
路很孤独。尤其是他还承载着师傅的人生。
没人知道,他的目标是一百年前无敌于世的李谪仙。
没人知道,他为什么不肯稍停片刻。
没人知道,他的路有多远。
明雪知道,即使再没有把握,燕赵也宁愿与左大人公平斗剑而死,绝不肯与人围攻。
明雪也知道,如果她开口要燕赵兑现当年的承诺,燕赵就一定会出剑。
他没有变,还会露出那个坚毅坦然的眼神,还是那个倔强仗剑的乞丐英雄。可是她变了啊,再也回不到那个给他递饼的名门千金。
明雪飞身而起,掠过长空,相思泪出鞘,乍起寒光,直刺左大人而去。
她没有开口。她可以用尽一切的手段,只为复仇。但对于燕赵,她甚至没有开口。
没有那个承诺,两个人最后一点牵连也就没有了吧?
一个人腐朽在深渊里,越陷越深。
一个人执着在剑道上,渐行渐远。
看着明雪飞身纵剑,优美得好似天鹅伸颈,燕赵眼神不变,忽然转向一侧:“你要去哪里,莫老?”
伺机要走的莫天机顿立当场,面色不改地侧头致意:“小友不去帮南宫盟主报仇,却要在这里与我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老头子纠缠吗?”
“手无缚鸡之力,心却有山川之险,你可比在场所有的高手都要危险。”燕赵缓缓拔剑,“阿和的债,我会亲自去讨。那趁着大家都忙,我们是不是也应该算算我们的账?”
莫天机负手而立:“我不记得我们有什么账要算。”
“我以为,智慧如你,是不屑装傻的。”燕赵手执豪气歇,向着莫天机走去,“阿和的情报来自于你,但天机阁对左大人的实力预估偏差大得可笑。还有贰号的命,记在你头上,没有问题吧?”
“跟左大人交过手的人,没有几个活下来的。判断有了偏差,也是很正常的事情。”莫天机面色如常,“之前遇到你的时候,我本可以叫手下的人杀了你,但是我没有。我跟你来这里,是因为你师傅曾为我流血流汗,你也继承了他的身份。咱们算是有交情,我不想与你起冲突,并不代表我怕你。”
不语剑仆拄剑在前,身体紧绷,蓄势以待。
“我师傅说,”燕赵脚步开始加快,“这个江湖里,他了无牵挂。谁让我不舒坦,我尽可以拔剑杀之!”
燕赵飞身纵剑,豪气歇如长虹贯日。
“杀谁都不是我的错,只有杀不了才是我的错!”
贪狼刀已经是当世第一流的刀,修罗剑更是江湖顶尖的剑,还有三个来自奈何的可怕杀手在侧,现在又加上一柄相思泪。
武功盖世的明月楼主一生未改的佩剑,相思泪。
如此可怕的阵容,整个江湖也没有人能坦然面对,更别说是笑得出来。
但左大人笑了。他一剑格住许都递来的修罗,两剑交击,火光四溅中飞身而起,恰恰避开贪狼的刀,翻身落地,剑身后撩,逼退奈何的三个杀手。
电光火石之中,他的声音仍然稳定从容:“明月已经很多年不出剑,想不到再见相思泪竟是在你出手的时候。”
他身形再转,再出剑时已经刚好抵住明雪迫来的剑尖。
明月剑抵相思泪,这何尝是他愿意看到的结果?
“但你怎么有资格用她的剑?”
左大人收剑回身,折身一剑逼得许都回剑防御,人在空中翻折,一剑横扫,荡开奈何三个杀手从三个不同角度袭来的剑。
雪白武靴点在贪狼刀上,强横至极的力道将贪狼连刀带人踢退三步,他再借势反冲,当空一剑直接劈落!
“我最后再问你一次,明月在哪里?”
话语与剑锋齐至,杀机并声音同起。
明雪很了解左大人,他说是最后一次,那就一定是最后一次。如果还没有答案,他会自己在尸体上找。
任何一个人,研究了另一个人十年,也会很了解那个人。
正因为很了解,明雪反而心生愉悦。她知道,左大人急了,乱了,心不稳了。
“素明月当然就在总部。”她声音柔了下来,她的剑却凌厉得多。
她没有退,因为没有许都、贪狼的牵制,她会死得更快。所以她反而前进,相思泪直抵左大人心脏而去!
她有自信,当左大人的剑斩开她的头颅,她的剑也一定刺入了他的心脏。
剑锋边弄险,死神旁轻舞!
许都目眦欲裂,反身再上,修罗剑如燃起炼狱之火。
左大人抽身而退,不肯与明雪换命,身如飞雪飘摇,险之又险地避过许都,反手一爪,在贪狼的右臂上划出几道爪痕,却又在贪狼刀锋迫来时拖剑直冲,冲向奈何的三个杀手!
无论贪狼、许都还是明雪,都不是可以轻易解决的对手,左大人当机立断之下,竟是决定先清除奈何的杀手。
“惹厌的苍蝇!”
他的声音虽然温润,却总是透着股不屑、不耐烦。
横剑一割!剑如明月之光,无声倾泻人间。美丽间是森然的杀机!
两名杀手剑断人亡,剩下一名及时变招,却也被生生切飞了一只左手!
但奈何的杀手也绝非浪得虚名,左手被断的瞬间,他的剑也递向了左大人的腹部,断手之痛竟似对他毫无影响,他的剑没有一丝颤抖。
这一剑已是避无可避,但左大人仍于这不可能的时机中,生生后挪了一寸!他只能挪一寸,因为两寸的距离处贪狼刀已经凶狠劈下!
贪狼算准了他会退,也算准了方位,却没算到左大人对身法的控制已经妙到毫巅。
进一寸会伤,退一寸会死,他却偏偏能找到那唯一的一寸生路。
不,这一寸天地亦并非生路。因为许都的修罗已破风而来,凶狠绝伦。相思泪更如骤雨倾盆,洒落一串寒芒,似要洗净尘埃。
没有生机,那便创造生机。
左大人又复前纵,似要用腹部接了杀手这一剑!
临剑一瞬,左大人身形骤转,随剑旋身,身如旋风。
风拂过,杀手轰然倒地,一线殷红在咽喉隐现。
左大人卓然而立,声音带笑,眼中却殊无笑意:“只剩你们三个了。”
风拂过,白衫飘飞,上面一道口子如此明显,隐现腹部白皙的皮肉。
只是白衫上破开一道口子,连一层肉皮都没有划破,但贪狼的心定了定。
这说明他并不是不可战胜!能划破他的衣服,就能划破他的皮肉,就能割掉他的人头。
燕赵纵剑而来,其势如虹。
高大如山的不语剑仆举剑相迎。
巨大的不语阔剑与豪气歇相击,如一个成年人向幼童挥拳。
然而两剑交击,不语剑仆连退三步,方才卸下冲劲。
燕赵得势不饶人,剑走龙蛇,踏步如飞。
三剑连环,不语剑仆连退再退,终忍不住喷出一口鲜血来,目中满是骇然之色!
莫天机也皱起了眉,从燕赵出现在他面前开始,他就知道自己错估了这个年轻人的实力。但没想到的是,到了现在,他发现自己仍是低估了这个年轻人。
豪气歇的新主人,已经青出于蓝,远远强过了以前的壹号!
不语剑仆在他的手下,实力足以排在前三,不然他也不会选择让不语剑仆来作为贴身护卫。但没想到的是,武功超卓的不语剑仆,此刻在燕赵手下竟毫无还手之力,甚至比之之前与左大人交手,显得更为不堪一击。
燕赵一挑眉:“你有伤未愈?那便让开吧,我可以不杀你。”
高大老者抹了一把嘴角的鲜血,双手握住阔剑,眼睛直盯着燕赵的剑尖。人不语,剑不语。但人和剑在一起,本身已是最清楚的语言。
燕赵不再多说,说任何话都是对这个可敬对手的侮辱。
黝黑无光的剑锋如羚羊挂角,无迹可寻,只一合便荡开了不语阔剑。
豪气歇将要点上不语剑仆的眉心之时,一声佛号如在耳边,一只锡杖从天摇落,拦在燕赵必进之路。
觉明方丈竖起单掌为礼:“施主,请剑下留情。”
燕赵收剑后撤几步,冷冷看着他:“剑,怎会有情可留?”
觉明方丈低宣佛号,劝道:“天机先生为武林做过不少事,包括此次反击明月楼,若不是天机先生提供情报,我们的行动断不至如此顺利。”
顺利?作为盟主的阿和都死了,这秃驴竟觉得行动顺利?
燕赵觉得自己的耐心已经相当不足,他执剑问道:“当日在南宫世家,你们可有盟誓?阿和可是盟主?阿和死的时候,你在干什么?”三个问题,如利剑问心。
觉明方丈拄杖不语,无言以对。
“不敢拦左大人,却敢挡我?”燕赵双眸似剑,长发飘飞,提剑而冲。剑似饿虎啸风。
“挡我者死!”
九环锡杖混转如意,九环相击,声音清越,如晨钟暮鼓,叫人心神顿清。觉明方丈如大佛临世,以大无畏、大慈悲普度世人。但佛难度无缘之人!
豪气歇撕风裂空,黝黑的剑锋好似吞噬着光线,远远看去,好似大佛一样的觉明方丈敛去了佛光,坠落凡尘。
剑杖交击,燕赵运剑如飞。
断,断,断!
精铁所制的九环锡杖,竟被生生削去三环!
觉明方丈慌忙后撤,身如罗汉醉卧,步法神妙而及时,却仍被一剑割断了白须。
燕赵只冷冷扫过一眼便纵身直追走入诛月盟众人间的莫天机。
那一眼分明是说,下一剑割掉的就是你的秃头。
尽管觉明方丈佛法深厚,此时亦有如坠冰窖之感。
即使佛真的存在,真的神通无量,但也没有几个人真正愿去极乐世界。
莫天机身在众多武林豪侠的围护之中,却没有感觉到一丝安稳。
纵然这些人都或多或少与他有过交集,也都愿意卖天机阁一个面子。然而这个面子不是谁都能给得起的。
少林方丈,武林泰山,在燕赵面前,竟也走不过几合!
这些人,又能有多少斤两?
燕赵纵身而来,人群纷纷退散,有如潮水退去,留下裸泳的乌龟。
莫天机站立当场,却面色如常。似乎与生俱来的贵气,使他显得如此卓尔不群。
纵有千位豪侠,却无人敢护他。纵他手不能提刀,站着却比所有人都要骄傲。
不语剑仆高举阔剑奔来,他已经不年轻了,被燕赵引动旧伤之后已经气息不匀。他的头发亦是花白,他再挡不住燕赵一招,他再接不下燕赵一剑。但他仍是来了。
不语阔剑排空而来,好似天柱将倾。他毕生的信念、毕生的追求、毕生的努力,都汇入这一剑,嘴里喝道:“主人,走!”
不语剑仆从来不语,这是他近三十年来说的第一句话,也许也是他人生中的最后一句话。
他选择把这句话留给了莫天机,他侍奉一生的主人。
因为太久太久没有说话,他的声音显得艰涩而且干哑,难听至极。
但也因为太久太久没有说话,他这一句暌违多年的声音,才显得如此沉重而洪亮。
燕赵眸中燃起一抹敬意,所以他势愈强,剑愈疾。
豪气歇如平地起飞龙,直射云霄。扶天柱之既倒者,舍我其谁?
不语剑冲天而起,铿锵坠地。
燕赵踏步而过,长剑横转欲抹。
“你不想知道你父亲是谁吗?”
莫天机忽然出声,声音不大,却像绝顶高手的剑,出鞘便逼停了燕赵。
豪气歇顿止当场,停在不语剑仆的脖子前。燕赵面无表情,但他握剑的手第一次有了一丝颤抖,剑锋不小心划破了不语剑仆的皮肤。
他与阿和有记忆以来就是孤儿,但没有人生而孤独。每个人都有父母,无论他在或者不在。每个人都需要父母,无论他看起来多么坚强。谁不想在父母怀里撒娇呢?谁不想有个任性肆意的地方呢?
尽管燕赵从来独立,但他也曾无数次问过自己父母是谁。
如果不在乎他,为什么又留下他的名字,反复强调给那个照顾他的老乞丐?
如果在乎他,又为什么离他而去?
为什么生下他,却又丢下他?
为什么把他带到这个世界,却又不给他遮风避雨?
他曾无数次地问。但这个问题注定没有答案。
但莫天机居然问:“你不想知道你的父亲是谁吗?”
“放过他,我就告诉你。”莫天机掸了掸衣袖,缓声说道。
尽管强如燕赵对他追杀不舍,尽管他好似危在旦夕,但他仍保持着说不出的从容,意态优雅。
换作别人,一定会用这件事对燕赵提更多的要求,比如将贰号的事一笔勾销,比如让燕赵退避三舍。
但莫天机知道,这已经是燕赵最大的退让。智如莫天机,从不说没有意义的废话,更不会做没有意义的纠缠。
一个真正的聪明人,从来都会在别人的底线前止步。
“你如果用这件事骗我,你会死得很惨,我保证。”
燕赵缓缓收剑,声音冰冷如铁铸。
莫天机好似浑不在意,只静静地看着燕赵收剑,等豪气歇入鞘,不语剑仆退到身侧来,他才缓缓开口。
他的表情坦诚而明朗,他的嘴角却隐约勾起一抹残忍的微笑。
他说道:“赵中流。”
在明雪出手之前,明月楼众相信她的智慧,但从没有人会觉得她很强。毕竟摆在台面上的替身,其实力一眼就看得到底。而当她频繁使用替身的事情暴露之后,更是给人以虚腔作势又怕死的感觉。
但在明雪出手之后,所有人都收起了轻视的心思。
一柄相思泪,在她如玉的柔荑下点落寒芒,似珠雨连绵,连绵不绝,好似一张缠绵的死亡之网,坚决而绵延地降落。
修罗似火,人似修罗。持剑的许都整个人都似暴烈的铁炉,机械又暴烈,炙热又冷漠。作为最坚忍者,他抵住了左大人最烈的攻势。修罗剑如从尸山血海中蹚来,杀机浓郁得几乎化不开。
三凶之中,贪狼最偏激。他的刀亦如此,只着落最险、最凶、最冷酷之处,刀走偏锋,刃行险边,每每对左大人发起最凶狠的进攻。
三大高手联合,强势绝伦。
然而左大人以一敌三,剑纵明月,竟丝毫不落下风。
斩雨幕,分熔火,抵凶刀。
明月剑简直如蛟似龙,方寸之间腾挪转折,却又行云布雨。
“明月不可能在总部。”
左大人声音稳定得根本不像在战斗之中,剑走游龙。
明雪挥剑如雨,声音虽颤不乱,显出绝强的内力修为:“你肆意杀戮,倒行逆施,不就是为了闹得明月楼大乱,逼出素明月吗?
“你当然知道明月楼对她来说有多重要,重要到她即使再想避开你,也不得不现身。”
左大人长剑微乱,精神稍一恍惚,已被贪狼在腹部划出了一道浅口。
素明月想要避开他,他是知道的。
那夜明月喝醉了,喝得酩酊大醉,流着泪一巴掌一巴掌地扇着他的脸。
他记得那带血的疼痛,也记得她失控的表情。
打完之后,她又捧着他的脸,吻了上来。
红烛摇,春帐动。
那是他生命中品尝过的最柔软的温柔,更是他永世不能忘却的甜美。
然而天亮之后,明月就再也不肯见他。
纵是交接公事,也只是匆匆敷衍几句。
再后来明雪来了,她连公事也交给明雪。
他不肯、不愿、不理解,但素明月的话他一定要听。
本以为只要远远地看着她也好,但素明月越来越吝于露面,半年前更是直接宣布了闭关。
他何尝不知道素明月在避着他?
他滥杀手下,一方面是为了清除明雪日益膨胀的实力,另一方面又何尝不是为了逼出素明月呢?
明月楼是素明月一生的心血,也是她一生的寄托,她绝不会容忍明月楼倾覆。
所以她今天一定会出现。
左大人抽身疾退,明月剑洒落重光,守住身前方圆。
这是他开战以来第一次采取守势,实在是心境难平。
“现在我帮你超额完成了目的,明月楼从今往后就没有了,你满意吗?”明雪剑势愈狠,脸上却扯起了笑容,“但她现在还没有出现,这是为什么呢?”
她的声音里也透着种愉悦,好像在这一层一层的言语中,一步一步获得了凌迟对手的快感。
一柄明月剑撑起方寸天地,抵御着明雪三人凶狠连绵的进攻,左大人却沉默了。
刀口并不深,丝毫不影响战斗,但极大地鼓舞了贪狼。能够刀饮左大人之血,贪狼觉得自己的刀都滚烫发热起来。
他猛地顿地,撩刀反冲,刚猛无铸,临近之时又将身一侧,长刀斜起,险劈命门。
这一刀太快、太绝也太凶,但也太大意了。许都和明雪的剑势根本来不及跟上。
左大人目光一冷,趋凶者必自死!
剑起一轮明月。明月当空,剑气纵横。
许都、明雪根本无法迫近剑围。
左大人身形陡转,几乎是瞬间便贴近了贪狼。
长剑竟在贪狼的刀锋上绕转,几圈过去,五根手指齐根而断!
左大人捏住贪狼的脖颈儿纵身一跃,拖着一个人的重量仍如飞鸟缥缈,带着贪狼脱离明雪、许都的强攻,这才转过长剑,轻轻地抹过他的咽喉。松开手,任由贪狼的尸体滑倒在地。
白衫飘飞,左大人看着明雪,声音轻柔:“是啊,这是为什么呢?”
雪白武靴错地成影,明月剑直纵云天。
许都拖剑而至,身前空门大开,修罗剑乱劈风波,以一副亡命之势奔袭,完全放弃防守。再不亡命,恐怕就没有机会了。
然而,左大人身似绝影,修罗剑却总沾不到他衣角。
太快,实在太快。
许都拼命拦截,却仍被左大人脱出剑势,一飞冲天,如飞鸟投林,直奔明雪而去。
巨大的危机感涌上心来,明雪银牙一错,相思泪笔直迎上。
纵绝处无路,仍以死搏生。这一刻她表现出来的战斗勇气,是许许多多的人毕生都不能企及的。
“说说看,为什么?”
左大人声方至,人已落,剑尖点在相思泪剑身,眼睛与眼泪的接口。
执剑一震!
荡开相思泪,明月剑直驱而入,怒指明雪要害!
锵锵!
一道流光自明雪腰间亮起,一柄造型怪异的短剑在千钧一发之际格住了明月剑!
明雪借势飞退,与冲来的许都会合。
左大人眼睛微眯,盯着明雪抽出的短剑,剑身弯曲婉转,一如它的名字:“相思泪也就罢了,为什么明月连愁肠也会给你?”
明雪一边调匀气息,一边冷声道:“这柄剑本就属于我,现在只是物归原主。”
左大人剑眉一挑:“你跟赵中流是什么关系?”
恰好这时莫天机的声音也在另一个战场传来:“你的父亲,是赵中流。”
觉明方丈与冲平道人对视一眼,都有些无法掩饰的震惊。
可见“赵中流”这个名字对他们来说并不陌生。
燕赵星目如电,看着莫天机,又扫过明雪和左大人,不知心中在想些什么,握剑的手,松开又握紧。
明雪面容有些僵硬地看着左大人,勉强说道:“家父还真是籍籍无名,没想到耗费你凌迟整整一个时辰的时间,竟也没能让你记住他的姓。”
“谁的名字我都有可能记不住,他的名字却不会。”左大人面容出奇地缓和了一些,“既然你是赵中流的女儿,告诉我明月在哪里,我可以饶你不死。”
明雪银牙微错,声音仿佛是从牙缝里渗出来:“我父亲,姓江。”
“就像南宫和姓南宫一样,对吗?”左大人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笑意,“当年武林中也算是名声显赫的赵中流,躲到一个偏远小城不说,竟还不惜入赘来改头换面,还真是胆小如鼠。我找这只老鼠,可真不容易。”
明雪只觉心中有什么东西被揪了起来,无比慌乱,她转头看向莫天机,眼神凌厉至极:“你刚刚说什么?你到底知道些什么?”
莫天机笑了,仿佛他并不是一个毫无武功的普通老人,而是在场所有人中的最强者,他天生应该吸引人们的目光,天生是人群的领导者。
他笑得明朗而又残酷:“我说,燕赵的父亲,就是赵中流。也就是说,燕赵和你,是亲兄妹!”
明雪心头巨震,禁不住后退了几步。
这些年来,她不敢哭,不敢笑,不敢泄露自己的半分情绪,怀着莫大的恐慌在偌大的明月楼里与人周旋,如履薄冰,如临深渊。
没人知道在她与左大人分庭抗礼的表面下,她的内心有多么恐惧。整个心脏都几乎缩成了一团,她却仍要在气势上不落分毫。
童年的阴影从未离开过她的心,就连睡梦中也不曾放过她。
而那个同样幼小的乞丐剑侠,曾是她在漫长黑夜中看到的唯一的光。
她枕着这一豆光明才能入睡,她怀念着这一点温暖才能前行。
钩心斗角,生死搏杀。
她一路挣扎到如今,只差最后一步,就能够完成复仇。
她可以是解脱的,她可以是自由的。
她可以像寻常的姑娘一样,找一个自己喜欢的人。
她可以像南宫飞凰一样,敢爱敢恨。
可能她没有资格说爱,但如果有选择的话,也许一切都还来得及。
但现在燕赵和她居然是兄妹!
燕赵眉头拧在一起,显是内心纠结无复。
明雪脸色发白,怔怔地,不知道想些什么。
许都担忧地看了她一眼,旋即又全神戒备着左大人,握着修罗剑的手不肯有丝毫放松。
“我说,你们聊完了吗?”左大人抬了抬眼皮,“我耐心有限。”
莫天机轻轻抚掌,叹道:“左大人真是性情中人。”
左大人转过头,饶有兴致地看着他,微笑道:“你悄悄放在明月楼的七只鸽子,也都是性情中人。我一直杀到第六只,才有鸽子肯开口。”
莫天机神情一窒。
天机阁七大天机使,个个武功高强,因为负责着天机阁最重要的消息,在内部又被称为“鸽子”。知道“鸽子”这个称呼,本身就意味着左大人获得了相当多的情报。
“你想覆灭明月楼?”左大人扬了扬下巴,笑得格外灿烂,“你知不知道你天机阁里最强的这七只鸽子,明月一剑可以杀多少个?”
这是他唯一一个眼里带着笑意的笑容,在他提到素明月的时候。
莫天机铁青着脸,一言不发。
左大人又转过头看着明雪,嘴角带笑:“我现在非常理解你想要覆灭明月楼的心情,不过,明月这么疼你,一定会原谅你的。我好奇的是,你怎会愚蠢到与莫天机合作。杀手永远上不得台面,即便是出自奈何,又能接得住我几剑?”
见明雪面色冷漠,左大人微微摇头:“剑客,可以有城府,可以有布局,但是最可靠的,永远是你的剑。你若不明白这一点,永远无法领略真正的剑道至高风景。”
“轮得到你来教我?”明雪把纷乱的情绪压下,抬眼看向左大人,目光中刻骨的仇恨第一次如此毫无隐瞒地流露出来,声音冷得像冰,“你以为你胜券在握?”
左大人正要说话,忽然一声轰鸣,在场的所有人都察觉到地面似乎摇晃了一下。
人心惶惶。
“听到了?”明雪冷笑一声,“凌云峰上,你知道我埋了多少火药吗?所有的,市面上能买到的所有火药,全部在这里。由霹雳堂的高手专门布设,保证可以在三十息内炸塌凌云峰。一旦凌云峰倾倒,在场所有的人,全都活不下来!”
觉明方丈倒吸一口凉气,与冲平道人面面相觑。
骤听此事,在场无论明月楼的人还是诛月盟的人,都慌乱起来。
就连她在明月楼的一些亲信成员,也都惊疑不定,显然并不知道此事。
左大人点点头,声音依旧温润:“这就是你最后的手段?说起来,在凌云峰做下这么大的动作,我竟毫不知情,圣女的筹谋与决断,果然令人赞叹。只是,你确定要这么做?死的可不仅仅是我,而是在这里的所有人,包括你,包括你忠心耿耿的手下们,也包括燕赵。”
他的言语像他的剑一般锋利,总能直指要害,一剑割喉。
“不,死的只有你。”明雪忽然面向人群,提高声音:“左大人跟我有杀父之仇、灭门之恨!如果他不死,我永生难安。若有人能杀了他,我保证,凌云峰上的火药绝不会再响一声。并且,我愿以一死,向诸位谢罪。”
她用自己的性命,表明了自己的决心,无可挽回。
“如果杀不了他,”明雪看向燕赵,眼中满是未竟之意,却又有口难言,最终她只是说,“那么,我就拉着你们和他同归于尽!”
为了这一天,她等了太久。
为了这一刻,她布置了太久,付出了太多。
复仇的焰火已经燃至尽头,谁也无法阻止了。
重重谋划,层层布局,一步一步造成天下英雄齐攻明月楼的局势,逼出左大人来应战。
又控遏局势,逼得左大人一个人迎战南宫和组织的杀阵,这是第一层杀局。
利用堂堂三凶之贪狼来偷袭,除暗伏三个奈何最顶级杀手外,更是自己也亲自入场搏杀,这是第二层杀局。
左大人硬生生凭强绝的实力安然度过,明雪翻手又是第三层杀局!
无论是诛月盟的人还是明月楼的人,在死亡的逼迫下都有了一个共同的敌人。
这是真正的举世皆敌。这是几乎无解的杀局!
人们不安地互相对视,躁动的气氛逐渐蔓延。
即便左大人强绝如斯,然而在死亡面前,似乎也显得不那么可怖。
以权驱人,终有局限。
南宫和以义驱人,人终畏死。
而以死驱人,除死无可阻。
左大人提剑笑了,声音震云:“在场这么多人,或许可以杀死我,只是不知道是第一百个人还是第一千个人。不知道,谁能笑到最后,谁又先于左某死呢?”
莫天机目光微闪,这左大人当真可怖,竟在瞬间就找到了命门。在场的各路武林人士,几乎全被他吓破了胆,纵使被明雪驱动着围攻他,也是迫于死亡的压力。
而左大人瞬间就找到这处要害——你为求生而杀我,但先出手的人必死。
这就陷入一个矛盾之中。谁愿意先出手呢?为求活而送死,岂不可笑至极?
明雪忽然冷声道:“如果你不死,所有人都会死。当然,也包括一直在为你负隅顽抗的忠心手下,更包括在楼里闭关的素明月。”
左大人看着她,认真道:“明月到现在都没有出现,只有一个可能,就是她现在不在总部,并且已经不在乎明月楼。既然明月都不在乎了,我还在意什么?他们该死的就去死吧。”
明雪与他对视,不肯放过他的一丝表情:“不,还有一种可能。你是想不到,还是不敢想?”
左大人猛地握紧了剑,长发随风飘起,无法抑制的杀意铺天盖地。
“她死了。”明雪薄唇微吐,冷漠而又残酷,“我杀的。”
“不,不,不!”
左大人努力地扯了扯嘴角,想要再露出一丝微笑,却怎么也笑不出来。
风也让道,剑起。明月何皎皎,明月何寂寥。
他的眼睛,总是冷漠如霜;他的表情,总是温润带笑。然而在这一刻,此时,他整个人都被狂躁的杀意所吞噬——他的眉、他的眼、他的唇角、他的剑。
只有一个字:杀。
只有一个念头:杀死她!
锵锵!
修罗狱火,一剑而诀!
强如许都,也被一剑斩退,口中鲜血狂涌,脏腑动摇。
附近的人群纷纷退散,生恐被误伤。
明雪面不改色,只冷声道:“我死了,我的人会立刻炸塌凌云峰!”
想到刚才那一阵可怖的震动,所有人都知道,绝不能让明雪死在这里。
当下就有几位高手纵剑而来,要拦左大人。剑转,人头落。
左大人要杀人,谁人能拦?谁是一合之敌?
人如狂风,剑似流星,拦之不及,阻之不能!
有人纵身追来,有人飞刀袭去,然而都跟不上他的衣角。
所有人都只能眼睁睁看着左大人迫近明雪。
所有人都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一抹绝望的剑光迫近。
所有人都只能眼睁睁等着凌云峰倒,同归于尽。
明雪发现自己算错了一件最重要的事,左大人当真愚蠢到这些年都发现不了她一点点的布局痕迹吗?
也许只是,当实力强到一种地步,根本就不在乎布局!一力降十会,强大的实力可以踏破一切布局!
一剑,相思泪开。一剑,愁肠飞。
明雪仍不肯放弃挣扎,但她的眼神已经开始绝望,她知道,也许没办法在活着的时候亲眼看着左大人死去了。
再一剑!明月起东楼,故人何辞别?
无人能拒绝明月,就像无人能避免离别。
明雪也同样避不开,但她绝不肯让左大人杀得痛快。她只想着,在左大人的剑刺入自己的心脏之时,给他留下点什么印记。
人不死,复仇不止。
人死,仇恨仍不止!
在她仇恨而绝望的眼神中,一柄无光的剑突兀出现。
明月剑前进的路上,本该已经是坦途,本该再无阻碍。但这柄剑还是出现了,就像在当年的那条小巷,那个拿着破铁条的小男孩。
本不期待有人来,但他还是来了。他本不会出现,但他还是出现了。
豪气冲天起,九霄又如何!豪气歇从天而落,燕赵决然而至。
两道剑光有了交集。
豪气歇与明月剑,决然对撞!有如流星对击,风云激荡!一触即分,一分再近。
挥剑,剑转。
转剑,剑至。
撩,刺,劈,挑,抹。瞬息之间,千百个剑式在空中交缠。
变幻,纠缠,又反复。
繁复,凌厉,又凶狠。
铿锵绵延,剑气如潮。
没有一句多余的废话,没有一个多余的表情。
那便战吧,那便战!
燕赵玄衣似墨,左大人白衫胜雪。
豪气歇漆黑如夜染,明月剑雪亮如光耀。
一个眸似晨星,一个面如冠玉。
一个形容俊朗,一个眉目如画。
一个眼神里战意似火,一个眸子里杀机如渊。
赤裸裸、血淋淋的战意与杀意。
像是漫漫长夜,骤然相逢的两盏孤灯、两点星火,碰撞,碰撞。
人如游龙,剑似飞虎。两个人愈斗愈快,愈斗愈烈。
毕生的剑道精义在心中流转,全部的剑意在战斗中点燃,燃烧着,锻造着,沸腾着。
剑意愈锐,杀势愈强。
左大人纵剑如明月照大地。
燕赵挺剑似飞虹落星河。
两剑相击,剑尖相抵。
剑与剑仿佛静止在此刻。
没有声音。
声音或是太低,低至蚊喃;或是太高,高至震破耳膜。
人们听不到声音,在这一瞬似乎也感知不到自己的存在。
天与地之间,仿佛仅有这两柄剑争锋!
两人争锋相对,抵剑问心。
仿佛过了很久,又仿佛只是须臾,两剑乍分,乍分即合。
左大人剑啸长空,一剑快似一剑,身如幻影,剑似雷霆。
他的剑渴望饮血,渴望抹过明雪的脖子。无比地渴望。
但这个阻路的对手,越来越让他无法分心。
玄衣飘飞,白衫鼓荡。
燕赵只觉自己整个人都在燃烧,每一剑都是平生未见的光芒。
这是他向往已久的战斗,与真正的强者的战斗。
一百年前李谪仙,剑试天下无对手,要寂寞得多吧?
他可曾遇到过这么好的对手?也都被他斩落尘埃了吧?不然如何成就豪气歇之剑名?
天下英雄,于此剑前歇豪气。而这柄剑,已经沉寂太久。
剑刃交击之间,豪气歇也似愉悦至极,剑鸣如龙吟。
莫天机惊异地看着战斗,不敢相信这两人竟强绝至此。
与这两柄剑相比,他平生所见的斗剑,都不过尔尔。
纵心志坚定如他,也不免有些惶惑。
难道人力真可通神?
人与人之间的个体差距,真能悬殊若此吗?
求剑之路,高峰林立。剑峰直望云霄,绵延不知尽头,何处为巅?
唯有不停地攀登罢了,唯有不断地战斗罢了。
一颗剑心洗尽尘埃。
燕赵愈斗愈勇,愈斗愈烈。
剑客争锋,以剑问剑,以命搏命。
围观者目眩神迷,心旌神摇。
太精彩,也太凶险!
说不准胜负,料不到生死。
这样的战斗,才是真正的战斗。
在生死的边缘交错,在死亡的锋芒前来回,只为了那一点缥缈不定的胜利,只为了抓住它!
争锋!赌上全部的人生去争锋!
这样交错出来的光火,方可以点亮漫漫剑道长夜。
转青龙,赴凤阙。豪气歇前歇豪气,明月剑出照长夜。
黑团白影混成一处,战斗已经看不太清楚。唯有锐利的剑意仍在纵横,将人的视线都切割得七零八落。
一声铿锵之后,人影骤分。
风,静了。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等待着结果。
左大人若死,大家皆大欢喜。
而如果燕赵死了,谁还能拦住他?
那就意味着明雪一定会炸塌凌云峰,大家都要葬身于此。
燕赵执剑而立,剑尖上一行血珠缓缓滑落。
他的长发轻轻飘起,表情似叹似惜:“你的心被仇恨溢满,所以你输了。”
他叹,这是一个真正的对手。
他惜,这不是这个对手最强的状态。
所有人都看向左大人,所有人都希望看到他死。
千夫所指,无疾而死。
但左大人岂是在乎庸人目光的人?
他抚着右手胳膊上的剑伤,鲜血溢过玉石般的修长手指,有些莫名的寂寥、莫名的怅然:“居然输了一招。”
伤口堪堪见骨,没有断臂,就算不太严重,然而这伤必然会影响到他的剑。
燕赵已是足堪与他相提并论的剑客,这一处伤,便能决定生死。
高手过招,一步错,步步错,一步输,步步输。
左大人反而笑了,面容平静下来,沸腾的杀意都隐入湖泊一样平静的眸子里。他随手撕下一角白衫,简单地包扎了一下手臂。
“但在杀了这个女人之前,我绝不会倒下,以明月的名义起誓。”左大人扯着嘴角,声音温润如玉,“所以,接下来一定是你死。”
也不知他说的是素明月还是明月剑,但这两者本没有什么区别。
左大人倒提明月剑,迈步,就像他从前无数次出战一样,一样的淡然,一样的从容。
然而那双平静如湖的眸子深处蕴藏着如地底岩浆一般的凶暴。
燕赵没有多说话,只是握紧了掌中剑。
他能赢一次,就能赢第二次。
赢过所有对手,站到师傅曾企盼却没有到达的地方,看李谪仙曾看到甚至还没有看到过的风景。有此三尺铁,人间尽可决!
“左大人!”明雪忽然开口,“素明月还没死呢!”
左大人霍然转头,明雪冷酷道:“不过待会儿就说不定了。”
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凌云峰半山腰上,喜煞扶着一个女人,临风默立。
他夸张的笑脸面具足以吸引所有人的心神,然而当他站在这个女人身边的时候,没有一个人会把目光投向他。
这个女人,实在太美。
她的面容,每一处都完美无瑕,每一处都是精雕细琢,眉、鼻、唇、耳,无一处不动人,只是眼睛闭着,似乎陷入昏迷。
她的长发轻轻垂下,脸色有些苍白,叫人望而心怜。
左大人心头剧震,是素明月!一直躲着他的素明月!
“你把她怎么了?”
左大人似乎认识到自己问了一个愚蠢的问题,强行把目光从素明月身上挪开,看向明雪:“你想要什么?”
他的声音温润而平淡,却有着毋庸置疑的决意。
无论明雪要什么,他都能够给。
明雪摇摇头:“这个问题,你该去问喜煞。”
左大人意外地挑挑眉,又转回去看着喜煞。
喜煞不言不语,面具上巨大的笑脸仿佛在嘲笑着什么,他的目光捉摸不定,一一扫过忧煞、老煞他们,最后定定地看了一眼欲煞,而后一言不发地提着素明月转身飞纵。
竟是完全无视了左大人。
“你要去哪里?”
左大人第一次失去了分寸,身形如电,直追喜煞而去。
喜煞虽带着一个人,但身法仍旧不慢,向凌云峰顶狂奔。
“放下明月,饶你不死!”
喜煞如若未闻,距离慢慢拉近,但他丝毫没有停步的意思。
凌云峰顶,明月楼。
飞檐斗角,金玉镶梁。
往日驻守总部的楼中高手都去了山脚会战,正是呼应明月楼之前的战斗决议,要御敌于峰前。
此刻偌大的明月楼总部竟空寂无人,显得空落落的。
喜煞提着素明月飞身进了明月楼,左大人毫不迟疑地仗剑追入。
再有三息,他就能追上这只可恶的老鼠。只要救到了明月,什么都好说。山下那些人若敢聒噪,就一个个地杀过去!
明月楼没了可以再建,只要明月没事,一切就都还有挽回的余地。
甚至看在明月没事的分上,饶那赵明雪一条性命也无不可。
心里转着念头,左大人如一片飘雪,身姿优美地飞入明月楼。
“轰隆隆!”
剧烈的大爆炸在山顶爆开,在青天白日里放了一场巨大的烟火!
火浪滔天,凶焰腾转。愤怒的烈火几乎瞬间就摧毁了一切。
整个明月楼,顿成火海!
那些华贵的、伟大的,终将湮灭。
那些权势、那些传说,亦即成灰。
山脚下的人,无论是诛月盟的人还是明月楼的人,全部陷入深深的震撼之中。震撼、惶惑,而又惊惧。
红色,是地狱的颜色。红色,是晚霞的颜色。
炙烈之火、罪恶之光,燃烧一切,也摧毁一切。
明雪轻轻挑起了嘴角,带着一种满足的呻吟般的语调:“别害怕,我只是炸了明月楼。”
原来这才是她的第四层杀局。
真正的杀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