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来小天下,生而为大人。很好,你以后就叫左大人。跟我走吧,以后整个江湖都会叫你大人。
许都静静站立,手中的修罗不停激荡着杀意,却无法在他的心里泛起一丝涟漪。他的心如灰烬,只在明雪前会有片刻复燃的火星。
当年一剑杀了家族七个长老,受到许家近乎无止境的追杀。曾经的许家大少,豪爽大方,交游广阔,天涯到处是知己,结果在身败名裂之时,那些所谓的知己没有一个相信他,没有一个人站出来。恰恰相反,多的是冷枪,多的是暗箭。
武林八大世家,曾带给他多少荣耀,后来就带给他多少苦楚。在许家凌厉的追杀下,他渐渐难支,险些身死之时,是明雪悍然出手,将他从阎王手中抢了回来。她又调动明月楼势力,生生逼得许家撤回追杀令,从此不再过问他的消息。
从那时起,他就决定,修罗剑所向,必是明雪所指之敌。
在他跟随明雪之后,越发被这位明月圣女折服。一介女流,竟有压倒天下男儿的才能,多谋善断,计无遗漏,在任何情况下都能保持绝对冷静的判断,明月楼在她的主持下,越发强横,对外从无败绩。
然而,一向冰心如铁的明月圣女,此刻竟也心乱了,比之前在南宫世家门口那次还要乱。
她坐在平日里处理公务的太师椅上,对着一封信,已经看了足足一个时辰。
那薄薄的一张纸,好像承载了无数的内容,她盯着信纸,眼神不曾有片刻的偏离。
信上写的是什么?
许都本不会关心这些问题,但此刻忍不住在心中揣测。
明雪处理公务,向来一目十行。无论多么繁杂的事情,在她手上都迎刃而解,此刻对着这一张薄纸,竟似没了方向。
信是千金坊送来的。
千金坊收费很贵,不管任何委托,都收费一千金。
他们收费如此之贵,并不是因为他们无所不能。
恰恰相反,千金坊一直强调他们不是所有的委托都接,因为不是所有的事情他们都能做得到。
但千金坊声名远扬的原因是,只要他们接了委托,就一定会做到。一诺千金,才是千金坊这个名字的由来。
曾经千金坊误接了一件并不起眼的委托,实际操作起来却难如登天,千金坊倾尽所有力量,以几乎从江湖除名的代价完成那项委托,从而赢得了整个江湖的信任。
许都想不到会有谁要用一千金去送一封信。这封信的重要性只怕超乎寻常。
“走。”
明雪突然起身,一边叠信,一边往外走。
许都一言不发地跟上。他从来不需要知道去哪里,反正明雪去哪里,他就去哪里。
明雪出了明月楼,拍马便走。一路上毫不顾惜马力,扬鞭狠抽,一路上穿城过河。当明雪终于停下来的时候,好端端一匹千里宝马,悲鸣一声便轰然倒地,竟是生生跑死。
许都抬眼看去,城门上两个大字,遒劲有力:“丹阳。”
明雪默默地注视了城楼一会儿,也不进去,也不管地上的马尸,径自折转,往城郊行去。
城里行人匆匆,却懒得有人看他们一眼。这座城市,向来冷漠。
明雪不言不语,脑海里却一直在翻腾着信的内容。
字迹熟悉,语气熟悉。
可她本以为,她再也见不到这样的字,再也感受不到这种熟悉。
今天是你二十岁的生日,男子二十而冠,意味着成年。
我的女儿,强过这世上所有的男子。我本想今天让你承继家业,但恐怕已经没办法做到。
你见到这封信,说明我已经不在了。
死是任何人都无法逃避的宿命,我只是遗憾不能亲眼看着你成长。
江湖险恶,人心叵测。
我没有什么能够留给你的。记得小时候常带你去练剑的那座别院吗?卧室里,床榻下,掘地三尺,有我留给你的东西。希望它们能够帮到你。
光阴如利刃,岁月总催人。
明雪,愿你余生都好。
落款是“江中流”。
话语并不激烈,也不够煽情,却有着兼顾了方方面面的周到。
站在郊区这荒废了的别院前,眼前只剩下断壁残垣,就连房梁门板都被附近的村人拆去了,看不到一点曾经的痕迹。
明雪仍是不语,她的眼神依旧茫然而没有方向。
江中流,她被生生剐死的父亲,到底给她留下了什么?
在十多年前就在千金坊留下这封信,难道他早就预见了灭门的结局?
光阴亦如利刃,无时无刻不在切割人心,恍惚竟已十年余了。
十天。
对整个江湖而言都是漫长的十天,对于明月楼来说,尤其如此。
各大势力在聚拢力量的同时,纷纷整肃自身,明月楼明里暗里安插的人几乎全被揪出。而这些如此详尽而准确的消息,放眼江湖,也只有天机阁才能提供。
借着明月楼对莫天机的追杀,天机阁第一次如此全面地介入江湖斗争。
人们这时候才发现,得罪一个以情报为生的组织,是多么不明智。
山东告急,江西告急,河北告急……明月楼各地分部的势力,告急飞鸽如雨飞来。好像一夜之间,明月楼便被放在火上炙烤,所有的弱点与缺口,都展现在整个江湖的利刃下。
“收缩,收缩!收缩!一天到晚收缩!”赤红衣服的光头赤宿走来走去,踩得地板砰砰作响,让人怀疑是否下一刻楼板就要被踩塌,“咱们什么时候这么委屈过?”
这间议事厅里坐了不少人,七宿十四煞全部到齐,偏偏现今明月楼里最有话语权的左大人和明月圣女都没来。
赤宿焦躁地转来转去,过得一阵,突然看向一个倚窗不语的瘦高个儿:“喜煞,你说左大人和圣女到底是怎么想的?”
瘦高个儿转过身,他的脸上戴着一副面具,面具上画着简单的笑脸,咧开的嘴唇猩红似血,简单而诡异。
他的声音中性而邪异,难辨男女:“太麻烦了。”
长发披肩的绿衣女子皱起了眉:“什么意思?”
喜煞呵呵地嘲笑着:“绿宿,你的脑子比赤宿的还要简单吗?”
赤宿沉声道:“最烦你们这些说话拐弯抹角的,有什么想法你就直说!”
“果然人蠢蠢一窝。”喜煞翻了个白眼,在七宿齐齐拍桌子之前解释道,“我说,对左大人来讲,一个个杀上门,太麻烦了!不如等他们全部聚集起来,再一次性解决掉!”
议事厅里突然安静下来。
因为他们突然发觉,睥睨天下的左大人,很可能真的是这么想的。
但问题是,近乎大半个武林的力量,明月楼真的强到一次性解决?这太不现实,也太疯狂了!
赤宿艰难地张开嘴巴,又无声合上。即使是凶暴自大如他,也不觉得明月楼能够与整个江湖为敌。
良久,坐在角落里的离煞开口了:“圣女是什么想法?”
他把重伤未愈而导致的苍白脸容隐藏在角落的黑暗里,但一开口,所有人都是眼睛一亮。
离煞不愧是离煞,总能抓到重点。没人能揣测神经病的想法,但明月楼现在能做主的还有另一个人。
明月圣女可是一直以多谋善断著称,在明月楼往日的事务中,从未让敌人占据过上风。面对如今这种情况,她必然也已有了稳妥的计划。
然而,左大人外出未归,圣女竟也不知所踪。至于此刻坐镇明月楼的那一位“圣女”,在座都是明月楼里顶尖的人物,自然瞧不上眼。
自上次左大人亲自出手将那个冒牌圣女打入尘埃后,明月圣女使用替身在高层中已经不是什么秘密。
是以偌大的明月楼,此刻竟群龙无主。
丹阳城郊的废弃别院。
明雪静立着,这是她记忆中卧室床榻所在的地方。
许都一掌削去最后一点泥土,一个铁皮箱子露了出来。
刚刚好三尺,不多不少。
掘土这种事情,修罗剑当然要比手方便,但任何一个真正的剑客都不会忍心让自己的剑受委屈。
拂净泥土,又轻轻一捏,断开铁锁,许都这才把箱子递给明雪。
明雪也不避讳,直接打开了箱子。
满满的地契、房契、在四海钱庄的存款凭证。
财富之多,即使是出身于武林八大世家的许都,也有些暗暗心惊。
这些财富,足以再建一个强大的势力。
但最引人注目的是,厚厚一沓地契房契的上面一个通体漆黑的墨玉牌。正中两个血字,刻的是“阎罗”。
一处无名院落,此地距离明月楼足有一千里。
白衣胜雪的左大人,掸了掸衣袖,推门而入,他一如既往地嘴角带笑,笑容温润。
“抓到你喽,莫天机。”
一个身材高大的背剑老者拦在身前,翻手一折,门板一样的巨大阔剑呼啸而来。其势如猛虎,其剑如狂风!
锵锵!
剑出鞘,直抵阔剑正中。
高大老者须发张舞,阔剑压下,竟有泰山压顶之势。
左大人嘴角带笑,长剑一折,人随剑转,整个人竟翻到了阔剑之上。
高大老者握剑的双手一紧,剑刃上提,剑气勃发,就要借势反撩,将左大人一分两半!
雪白武靴在巨剑剑锋上显得渺小而危险,足尖一点,劲气与剑气瞬间纠缠而分,左大人已凌空而起。
云空万里,缥缈无定。
左大人腾到上空,阳光沐浴,有如神人,又俯冲而下,剑如梅花分瓣,绚丽中杀机凛凛。
高大老者不闪不避,巨剑横空,好似盘古舞斧,要将天地也一分为二。区区梅花,自然也要散落天涯。
面对老者如此威势的一剑,左大人仍然笑容不改,于半空中生生挪转,在剑光罅隙中倏忽坠地,长剑疾转,已绕到老者身后,剑绽寒光,直点七处要害。
阔剑翻转,拦在背后。
这剑实在太过巨大,只是一横,便遮住了所有要害。
叮叮叮叮叮叮叮!
连响七声。
高大老者禁不住向前扑了一步。
他本以为能抵住,然而他没有。判断错误,自然要付出代价。他失去了胜利的机会。
“住手。”一个舒缓明朗的声音响起,丝毫不像是出自一个老人之口。
左大人如若未闻,在阔剑上连踏几步,脚压着剑,剑脊压着高大老者的背部,用力压着他的双腿,将高大老者踩得生生跪倒。
他这才翩然落地,一手负后,一手执剑,而长剑已经搭在高大老者的脖子上。
“可以住手了。”须发皆白的莫天机缓缓走来,他的眼睛似乎永远明亮,洞彻人心。
但他错了。
代价是一只耳朵。
“同样的话,你不该跟我说两遍。”左大人嘴角带笑,长剑一斜,高大老者的一只耳朵已经飞天而起,“我听着,耳朵会很不舒服。”
莫天机叹了口气:“你想要什么?”
左大人将剑收入鞘中,任由高大老者拖着阔剑回到莫天机身侧,叹道:“这柄剑不错,虽然使剑的人蠢了点,叫什么名字?”
高大老者闷声不语,他的耳朵仍在流血,但他也不去包扎,好似全无痛觉。
莫天机注视着左大人的眼睛,好像在观察其中的冷漠与疯狂,嘴里回道:“不语。剑名不语,持剑的人不会语,剑的对手不能语。”
“好名字。莫天机身边的人,自然不能多语,我懂。”左大人真心实意地鼓了鼓掌,又摩挲着配剑,温声道,“但是,该说的,你还是得说。”
莫天机皱眉:“你要的消息,我还要过几天才能确定。十天内。”
“我相信,对于消息,莫天机从不说谎。”左大人笑笑,“但楼主马上要出关了,我要给她一个惊喜。”
左大人自顾自道:“如果我不能给她惊喜,我就会不开心。而如果我不开心,智慧深沉如你,知道会发生什么吗?”
莫天机不欲多说,沉声道:“一定在她出关前送到。”
左大人呵呵呵地笑了起来:“你要送客了吗?”
莫天机不言不语,但他身侧一个个现身的蒙面人,气机悠长,全神戒备,显然已经表明了态度。
左大人轻蔑一笑:“就凭这些人吗?”
莫天机忽然也笑了:“就凭他们,当然不是你的对手,但是让你受点伤,稍稍拖住你还是可以的。诛月盟进犯在即,不知道明月楼现在准备得怎么样了?明月楼主如果被外人打破闭关,又会发生什么?等她出关发现她的明月楼竟然遍地狼藉,不知道她又会怎么想?”
“你很生气。不然你不会说这么多话,也不会愚蠢到惹我生气。”左大人仍是笑吟吟的,“不过你说得很有道理,我确实最近有些忙,没时间一个个杀了你身边这些废物。”
他转身欲走,忽又停住:“对了,尽管你对我很没有礼貌,但我还是要送一件礼物给你。天机阁主人,或者说,奈何的创建者,阎罗?”
他拍拍手,守在院外的手下默默进来,手中举着一个红布盖着的托盘,掀开红布,可以清楚看到托盘上摆放着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妪头颅,头颅旁是一张墨玉牌,上面刻着“孟婆”。
他看着莫天机,欣赏着他的眼神变化,笑道:“所以你知道我是怎么找到你的了?”
“不可能。”莫天机身后,一个瘦得好似骷髅架子的蒙面人上前一步,声音冷硬如铁,“孟婆就算是死,也什么都不会说。”
“判官果然对孟婆十分信任。对,我也是这么想的。”左大人笑得更灿烂了,“我不相信我随随便便杀几个人,她就会吓得泄漏莫天机的行踪,所以我杀了她。”
说完,他摊了摊手,笑道:“没想到她说的是实话。”
莫天机脸色沉了下来,任凭他智计如海,也算不到左大人这种疯子在孟婆告知他情报后,还要动手杀人。
“在死亡面前,没有什么人是靠得住的。”莫天机冷着声音说道,“你好像很了解奈何,但是你恐怕猜错了,我不是阎罗。”
“你说得很对,我只有一点需要补充。”左大人深深地吸了一口空气,表情似陶似醉,“在死亡面前,也没有什么话是绝对的。”
莫天机面无表情:“你该走了。”
“我以为你要设伏围杀我,但这些歪瓜裂枣好像不够看。我以为你有很多话要跟我说,但好像没有。或者说,你辛辛苦苦把我引过来,是为了确认什么吗?”左大人看着莫天机的眼睛问道。
不等他回答,又微笑着扬长而去。
看着他的背影离去,莫天机叹了口气:“这是一头野兽。”
高大的背剑老者这会儿已经包扎好了伤口,闻言亦是心有余悸地点头。
但莫天机还有一句话没有说出来。
野兽的直觉,通常也很准。
走出院落,一名手下小声提醒:“莫天机的话可靠吗?这次是因为天机阁大规模介入南宫和那群无胆匪类跟我们明月楼的斗争,我们才能够抓住他们的马脚找到孟婆。这次能通过孟婆找到莫天机,下次可未必有这么幸运。再说,十天之内给您消息,南宫和与我们的决战,可要不了十天了……”
左大人按剑前行,难得心情好,边走边道:“莫天机不会在消息上说谎。这个人想法藏得很深,但他想看看我,看我,是要付出代价的。这次杀孟婆的时候,顺手掐断了他十七条暗线,以后想再躲得这么好,就没那么容易了。”
“至于所谓的诛月盟?呵呵呵……”左大人摇头笑道,“那群土鸡瓦狗,能撑得了几个回合呢?”
纵然青云剑客已经名动武林,纵然诛月盟聚集了大半个武林的力量,但在左大人的嘴里,竟只得到“土鸡瓦狗”的评价。
他从来都是嘴角带笑,但他的眼中从没有放进过任何人。
他的名字,为什么叫“大人”?
因为他生来小天下,生而为大人!
南宫府,演武场,剑鸣阵阵,阿和与燕赵正在切磋。
大战将至,两人都在锤炼剑术,虽不是生死搏杀,却也颇有收获。
南宫飞凰在场外看着,神情专注。
“有一封燕先生的信,是天机阁送来的。”一名下人匆匆走来,在场边恭声提醒。
燕赵跳出阿和的剑圈,接过信件,撕开火漆,展信看去,上面只有一句话:“灭丹阳郡江家满门者,明月楼左大人。”
问莫天机的第三个问题,终于有了答案。
燕赵却皱起了眉头,并不是因为左大人强大。他当年既然答应了明雪,就没想过对手是谁,因为他一定会做到,这是他的剑道,也是他的为人之道。
况且,现在阿和纠集了如此强大的力量,要打破明月楼,也不再是纸上谈兵一样的事情,相反,近在眼前,触手可及。
阿和要靠明月楼立威,他肯定会帮阿和,现在又加上明雪的灭门之仇,可以说两桩事并作了一桩。
只是,明雪知道江家是被谁灭的门吗?
不,以她的智慧,不可能不知道。
她还进了明月楼,现在更是成了明月楼圣女。那么,她的目的是?
更重要的问题是,左大人知道她是江家的余孤吗?
想到那个情绪难测却又实力卓绝的男人,即使是燕赵,也不由得提起了十二分的注意。
“有心事?”阿和走过来,拍了拍燕赵的肩。
“没什么。”燕赵收起信,笑了笑。
“没事最好。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有什么要开口的可别憋着。”说到这里,阿和忽然笑了,“不过,奈何的头牌,好像也缺不了什么。”
“说清楚,”燕赵微笑着把手按在了剑柄上,语气轻柔,“头牌是什么意思?”
南宫飞凰捂嘴偷笑,被阿和拉着一起落荒而逃。
丹阳城外。
许都按剑默立,黑铁面具下看不到表情,然而他的眼神将内心的波动表现得再明显不过。
明雪举着墨玉牌,对着阳光,玉牌奇异得似乎吞噬了光线,好像一只黝黑得深不见底的眼睛。正面血色的两个字,更是散发着无限的威严。
阎罗,无论是神话志怪中的那一位还是现实江湖里的那个,无疑都是强大的代名词。在神话里,阎罗掌控人类生死。
令人遗憾的是,现实江湖中的这个阎罗,就某种程度上而言,同样也掌控着人们的生死。江湖上最好的杀手组织奈何的首领,谁能说他不可以掌控人们的生死呢?
明面上的名头,丹阳郡第一名门的家主,这已经足够显赫。可没想到在暗地里,江中流还有个更恐怖的身份。
即便强如阎罗,在左大人面前也毫无还手之力,竟被生生活剐。
那左大人又强横到什么地步?
本来明雪以为自己已经尽量高估左大人的实力,但现在看来,竟还是有些低估。
她拿着墨玉牌,反复摩挲。
这块墨玉牌,代表着一支令人闻风丧胆的力量,对她的计划也有着举足轻重的作用。
但她人生第三次有了迷茫的感觉。
父亲是奈何的阎罗,或者说至少掌握着阎罗这一身份。但早熟如她,对此毫不知情。
在她很小的时候,她就知道父亲武功很高,剑术很好;知道他城府很深,也心狠手辣;更是知道他对自己的继母毫无感情,每一个温柔的笑容后面都是虚伪;她还知道父亲爱的是一个叫夏如的女人,因为他在酒醉后的一次梦呓。
江中流从不允许自己喝醉,那一次,是在继母生了弟弟之后的那天。
明雪想,那个叫夏如的女人应该是自己的生母。然而她从来没有去问父亲,她从小就很聪明,知道什么话不能说、什么话不能问。
大人们总是自信地以为孩子们什么都不懂,所以对很多事情都不避忌。但事实上每个小孩心里都藏着许多不为人知的小秘密。
更何况明雪的聪明从小就超乎常人。
但她竟丝毫不知道父亲跟奈何还有关系。
这定然是江中流内心最深处的秘密,哪怕是在最毫无顾忌的时候也深藏于心的秘密。
明雪从小就知道自己要做什么,能做什么。她从不迷茫。
她第一次有迷茫的感觉,是在左大人灭了江家满门后,她一个人跌跌撞撞跑出来时。那时候举目四望,整个天下都看不到家的方向。
那时候想抱头痛哭,都找不到一个温暖的角落。天知道当年那个小乞丐目光灼灼地看着她,说“我会帮你”的时候,她多么想扑进他怀里。但是她不能。她倔强昂头,倔强转身。
人生很漫长,她却一眼看到漆黑的尽头。她没有方向,没有归途。生平第一次,她知道了迷茫的感觉。
第二次有迷茫的感觉,是在明月楼主素明月的闺房里发现那柄愁肠后。父亲江中流的佩剑,愁肠。
当她看到那柄熟悉的剑被珍而重之地挂在闺床前,她曾有一丝的疑虑。
“你认识这柄剑?”素明月侧头看着她,绝美的脸上带着些微漫不经心的好奇。
“只是觉得,这是一柄好剑。”
锵锵!
素明月抽剑出鞘,剑刃弯曲婉转,如人的心思,曲折反复。
愁肠骤鸣,吓得明雪一惊,素明月快乐地笑了,一手抓着她的下巴,抚过脖颈儿,又顺着锁骨滑入怀中。
一边迷醉地叹息:“这当然是一柄好剑,吹毛断发,杀人,不沾血。”
明雪知道这句话毫无水分,尤其在她用这柄剑在素明月身上尝试之后。
那时候,她已经是明月楼的圣女了,在整个明月楼,仅在楼主之下,而与左大人并列。
但因为明月楼主的言听计从,她的实际地位还要略高一些。
那一天,夜格外漫长,风分外凌乱。
素明月再一次将她拉到房间里,宽衣解带。
帐幔柔歌,红烛摇曳。
恐怕左大人怎么也想不到,明月楼主这样如魔似仙的女人,喜欢的,竟也是女人。
两具雪白的肉体在香榻上痴缠,辗转。
明雪猛地翻身,俯下身来,在素明月吃惊又欣喜的眼神中轻低螓首,婉转香舌,滑过高峰,又深入低谷,在妙曼的山峦起伏中肆意描摹。
素明月闭上了眼睛,发出一声动人至极的呻吟。
红罗香帐暖,婉转谁复还。
在那人间极乐的美妙之后,冷光出鞘,寒电顿转。
明雪一把抽出床头的愁肠,狠狠贯入素明月的心口要害。她低下头,认真地看着素明月的眼睛,轻声而又决然地说:“我姓江。”
衣衫落地,赤身相对。黑的发垂在玉的肤上,素明月躺着,明雪半坐在她身上,缓缓抽出愁肠。
果然,一滴血也没有沾在刃上。
雪白身体上,那一摊红色之花,绽放得格外绚烂。
素明月的眼神里,满是震惊、心痛、不敢置信,然而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再强的高手,也是人。人被刺中了要害,便会死。
明雪只是不理解,素明月这样的女人,竟也会在区区死亡面前表现出那样软弱、震惊的眼神吗?
然后她假传素明月闭关的命令,一手操纵明月楼大权,布局落子,无不如意,一切都非常顺利。
因为在这之前,她已经用自己的实力在明月楼竖立了威严,而且众所周知,她被素明月钦点为明月圣女,是明月楼下一任楼主,也是素明月最信任的人。
唯一敢反对她的左大人,又绝不肯违逆素明月的任何意思。
所以明雪竟为自己争取到了半年多的时间,让她得以全无阻碍地施展自己的计划。
委身相迎,床榻婉转,她丢掉所有的尊严和底线,不就是为了这一刻吗?
但杀了素明月之后,明雪发现自己并没有想象中快活。
不仅仅是因为还有左大人如芒刺在背,不仅仅是因为明月楼主可能是这明月楼里唯一真心待她的人,更多的是好像源自内心深处的不安。
她知道是明月楼灭了江家满门,但翻遍了明月楼的机密资料,也没有找到原因。好像这只是左大人一次随性起意的行动。然而父亲的愁肠剑又被素明月收藏,说明这件事明月楼主至少也是知情的。
素明月绝不是像左大人一样的疯子,她做事一定有她的目的。
明雪坚信这一点,她想找出这个目的。
她没有试图去找天机阁,她不信任任何人,也不相信这世上有无所不知的人。
莫天机能知道的事情,她也一样能够知道。
就像她靠自己找到了明月楼,又靠自己加入了这个组织,更是靠着自己的能力在鱼龙混杂、高手如云的明月楼崭露头角,这样才能进入素明月的视野。
但半年多的时间过去了,敏锐如她,仍没找出那个目的来。
而左大人的耐心已经渐渐失去了。
如今,“阎罗”这两个血字,映得明雪心烦意乱,让她不安,也让她迷茫。她好像隐约抓住了什么,但那一线感觉又缥缈而不真切。
她突然很想知道,夏如是谁,在哪儿?
夜,暗沉沉的夜。
风雨交加,乌云翻滚,天际时有雷鸣,偶尔电光一闪,映得室内生白。
房间里,一个瘦弱的男孩抱着一个更瘦小的女孩,泪水从脸上滚滚而落。
肩膀抽搐,却咬着嘴唇不肯发出一点声音,鲜血顺着唇流淌,痛楚中带着痛楚的安慰。
女孩双手抱着一把剪刀,近乎大半刀刃都刺入了自己的心脏,可见下手时的用力与坚决。
鲜血染红身上的破旧衣裳,清秀的小脸上全无血色,一双大眼睛无神地瞪着,已是死透了。
那无神的眼睛,仿佛在质问着男孩。
“你是个废物吗?”
“我是你的妹妹,为什么你不能保护我?”
已是深夜,家家户户都已入睡。
男孩抱着小女孩,抱得紧紧的,妹妹的血水与自己的泪水混在一起。
张着嘴巴无声号叫,青筋暴起,却一点声音也无。
他不能出声,他哭都不能出声。
风雨更骤,吹得窗户砰砰作响。
夜已经很深了。
男孩蓦地站起身来,在黑暗中摸索着着前行,推门,折转,慢慢前行。所幸对这房间里的一切,他都太熟悉了,很快就摸索到了厨房。
他摸到了一把菜刀,养父前天才磨了的锋利的菜刀。
他双手持刀,步子异常地轻,异常地稳,在这熟悉的房间里,静默前行。
来到一间卧室门前,轻轻一推。很好,门没有闩上。
门慢慢推开,又缓缓合上。
他小心翼翼地前行,注意着脚下,避免绊倒任何东西。
他慢慢挪到床前,就着窗外的闪电,可以清楚地看到养父母熟睡的面容。
那个凌辱了妹妹的禽兽养父,那个为虎作伥、毫无人性的养母。
他高高举起,狠狠剁下!
养父的脖子上,一个狰狞的巨大血口绽开,鲜血喷溅。养母在熟睡中只觉脸上一凉,睁眼一看,男孩高举的菜刀已经砍了下来!
一刀,再一刀。
像剁猪骨一样,男孩机械地用力重复着动作。
两个成年男女,一点反抗都没来得及做出,便死得彻底了。
鲜血喷溅,血肉模糊。
有不少喷到他的脸上,涂花了他苍白的面容,但他全无所觉。他只是不停地剁着,剁着。
满床满地的血肉,映红了眼。
直到终于没了力气,他松开菜刀,整个人瘫软下来,委顿在地。
满屋猩红,窗外游电。
瘦弱男孩无声无语,也不哭不动。他的眼泪,之前已经流干。
虽是第一次杀人,但他出奇地冷静。
只是,他看着窗外漆黑的夜,疾风骤雨,深邃无际。
未来亦如此风雨夜,漆黑似铁幕,永远看不到出口。
“吱呀——”
大门被推开的声音,在这样大的风雨声中,仍显得如此突兀而清晰。
强盗?小偷?
男孩勉力站起身来,从养母的身上拔出菜刀,静静地走到了房门旁边,举刀默待。
两条人命似乎唤醒了身体里的某种东西,男孩发现自己镇定非常,无惧无怕。
脚步声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来人似乎在漆黑如墨的房间里行动自如,而且直奔这间卧室而来。
近了,近了!
卧室门再次被推开!
唰!男孩毫不犹豫,菜刀劈落!却悬停在半空,难以寸进。
两只青葱白玉般的手指,夹住了刀刃。
男孩用尽力气,刀也无法移动分毫,索性便放了手,后退几步。
一个端容绝美的女人走了进来,她瞥了一眼少年,眼神中有一丝赞赏,面容却依然冷漠:“贵姓?”
男孩不言不语。
女人扫视着屋内的惨状,但毫不吃惊,自顾自道:“以后你就姓左,旁门左道的左。”
男孩仍不说话,连个眼神变化也欠奉。
“想学吗?”女人手指一错,那把菜刀整齐地断开,坠落在地,发出清脆的声音。
男孩眼睛亮了一下。
女人点点头,又问道:“名字?”
男孩迟疑了一下,终于答道:“大人。以后我就叫大人。”
女人侧了侧头,以示询问。
“因为,那些大人物都是要被叫作大人的。”男孩咬着唇,“我不是废物,我也要做大人。”
女人笑了,绝美的脸容上绽开的这一抹笑意,在窗外骤闪过的电光映衬下,显得如此美丽而耀眼:“生来小天下,生而为大人。很好,你以后就叫左大人。跟我走吧,以后整个江湖都会叫你大人。”
男孩点头,默默跟上这个女人。
女人牵着男孩的手缓步前行,风狂雨骤,却全在一丈外就被无形的力量推开,没有一丝风雨落在两人身上。
风雨虽急,却丝毫干扰不了女人动人的声音:“为什么不笑?杀人是非常美妙的事情,你应该笑。”
男孩扯了扯嘴角。
“不对,不是这么笑的。要温软一点,柔和一点,笑得好看一点……”女人不厌其烦地提出意见,仿佛把教他微笑当成无比重要的事情。
妹妹、养父母、住了很多年的小院,都慢慢远去了。
人生好像已经结束,人生又好像刚刚开始。
男孩抬起头,看着女人绝美的面容,露出了一个温润的动人的笑脸。
女人低头看着男孩,也缓缓地绽开笑颜,又支离破碎,在风雨中摇摆不定,整个人都骤然消散。
男孩伸出手去,却探了个空。
他悚然一惊。
“大人,大人!您怎么了?”
左大人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姣好的脸,脸上带着掩饰得很好的担忧与惶恐。
居然做梦了,而且,梦到了素明月。
梦中情景一如当年,简直是故事重演。只是,妹妹的面容,已经记不真切了。只有素明月那张绝美的脸,在脑海里仍清晰动人。
左大人摇摇头,已经半年多没见到素明月了,尽管知道她武功绝顶,又只是在闭关推演明月剑诀,但他心中仍莫名不安。
想到素明月,他不由得笑了笑,随手并指一划,侍女脖子上隐现一道血线,无力倒地。大好美人,顷刻间香消玉殒。
他睡觉的时候,向来不许任何人靠近他的卧室,而这侍女竟敢堂而皇之地进来“关怀”,左大人嘴角微扬,似嘲若讽:“圣女大人,我才胡闹了一阵,你就把其他人都拉过去了吗?当真是手段非凡哪。”
他笑了笑,毫不在意地起身,穿好外袍,大步出门。
八月初七,白露。
少林、武当、青城、华山等武林大派,许、陆、东方、独孤等江湖世家,都派出精锐力量,会于南宫世家。
在南宫和的带领下,近乎大半个武林的力量,浩浩荡荡直奔明月楼而去。
一路上风平浪静,势如破竹。所到之处,明月楼的势力纷纷收缩。
三日不到,诛月盟已经兵临城下,来到明月楼所在的凌云峰下。
白云肆意飘转,却高悬天空,就像江湖,底层永远是庸庸碌碌、循规蹈矩的平凡人。而明月楼更在白云之上。
诛月盟一路高歌猛进,到此也不得不停下兵锋。
明月楼一路收缩,但已经缩无可缩。退无可退,便只能一战。
当威震江湖二十余载的明月楼张开利爪,江湖又如何能不惶恐?
七宿十四煞尽数到齐,三凶之中的贪狼也回到了总部。明月圣女高踞宝座,如一个至尊的女王,俯视苍生。
明雪扫视一圈,心中疑惑,燕赵为什么没来?
按照她的了解,如此大局将定之时,南宫和肯定不会放过任何有用的力量才是,无论从哪个层面来讲,奈何的壹号,都不会是被人忽视的力量。而以两人的关系,燕赵也不会拒绝帮南宫和一把。
可此刻没有见到燕赵。
她虽然手握阎罗玉牌,却知道这块玉牌对燕赵没有任何约束力,她所凭借的,只是年少时的一份承诺罢了。
江中流虽然留下阎罗玉牌,并且奈何一向认玉牌不认人,可他毕竟已经死了很久,很多事情已经不同。比如奈何镇已经被左大人亲自带人血洗,甚至自己也参与了对贰号的追杀。比如尽管她现在手持阎罗玉牌,暗中召集到的奈何成员,也只有一半之数。还有一半的人,已经完全联系不到了,不知是否在明月楼的追杀下选择了退出。
在明月楼方面,她下令收缩防御,将所有的力量都聚集到总部来。然而最富威名的明月楼三凶中只有贪狼赶了回来,七杀与破军一直到现在都没有消息。
种种事情,千头万绪。但如今大战在即,她也无暇多想。
龙关,镇于天地间,隔断南北。若要以最快的速度奔赴明月楼,此乃必过之关。
传闻当年真龙溅血,天下大乱,八王争龙。当今天子,仗着地利之便,第一时间控制了此关,并派心腹大将镇守,七王齐齐猛攻,却久攻不下。当今天子却自领一支偏师,直入京都,控制文武百官,夺得传国玉玺,这才一举定下正统名分。他反过来以天下之势压之,击破七王,扫定乾坤,才有了如今之世。
关前大道上,燕赵抱剑而立。
看在几锭银子的分上,守关士兵对此视而不见。当然,如果他们非要表达一些什么意见,燕赵也不介意让他们闭嘴。
王法?侠以武乱禁,江湖人眼中,哪里有王法。
一个真正的剑客,眼里只有剑的方圆,没有王的威严。
大道尽头,两个人纵马而来。
马是好马,千里宝马,马蹄到处,烟尘滚滚。
两个骑士都是中等身材,其中一个面容沉静,即使在如此剧烈的颠簸中仍衣冠齐整;另一个却恰恰相反,披发散乱,形容粗豪。
两人一路狂飙,显然身有要事。
奔到燕赵十步之距,骏马忽然长嘶而起,无论马上骑士如何鞭打,再也不肯前进一步。
燕赵收回放出的一缕杀机,沉声道:“两位若是要去明月楼,现在便可止步了。”
骏马这时才平复了悸动,不再恐惧焦躁。
披发散乱的骑士却一把抽出长刀,横刀一挥!骏马轰然倒地,尸首分离。他看着挡在道路中央的燕赵,嘴里骂了一声:“废物!”
也不知是在骂那匹千里马,又或是在骂燕赵。
但骂谁都无所谓,燕赵不会在乎一个死人的口舌。如果他没记错的话,这个脾气暴躁的家伙,应该就是明月三凶之一的破军。那么还在马上的另一个肯定就是七杀了。
据阿和的情报,这条路应该只有破军一人过来。七杀那里他另外安排了一支由十几个名门剑客组成的队伍截杀,现在看来,却是扑了个空。
不知为何,传闻中不甚融洽的七杀与破军竟两人联袂而来。
明月三凶,凶名赫赫,任何一个放在江湖上都是可止小儿夜啼的角色。同时对上三凶中的两个人,即便是燕赵,也不敢轻易言胜。
但他既然答应了阿和要拦住破军,破军就一定过不了龙关。
丈夫一诺轻生死,男儿从来不回头。
破军既然不肯退,豪气歇便一定会沾血。
破军生性暴躁,向来是刀比脾气来得更快的人。几乎在咒骂刚刚出口的同时,他的刀也已经迎面劈来。
他的刀,大而凶厉,刀锷成獠牙状,咬住刀刃。刀刃笔直延展,在最尖端的地方,又弯曲出一个夸张的幅度。
他一脚踩爆马头,身形借势腾飞,凶刀裂空,带着浓郁得几乎要滞涩空气的杀机,撕风而来。
燕赵纵剑而起,直取中宫,不闪,不避,不退,不让。
古道烟尘,剑客一往无前,竟似一开局,便取同归于尽之势,如此惨烈!
还有一个七杀在一边虎视眈眈,燕赵必须速战速决。
看着燕赵坚定得似乎永远不会回头的剑,破军心中忽然升起一种明悟,在他的刀锋劈落之前,燕赵的剑尖一定先一步刺穿他的咽喉。所以他只能变招。
人在半空,破军忽然将身一团,整个高速旋转起来,那柄造型夸张的凶刀,如一个布满荆棘的铁轮,疯狂地凌空旋转,带着撕碎一切的气势,碾压而至。
人在刀轮里,他的吼声仍清晰地传了出来:“狗日的七杀,不许插手!”
衣冠整齐的七杀扯了一下嘴角,并不言语,但他刀已在手。
作为三凶之首,他的行动怎么可能被破军束缚?一切的行动,都要以最终的胜利为目标。蠢如破军,就算心有不满也不算什么。这些年来,他不满的次数还少吗?
这个拦路的剑客,可不是能够轻易解决的货色,并不是可以让破军胡闹的对象。左大人特意传信来让自己与破军同行,难道还不足以说明问题吗?他不但要出手,而且要在最关键的时刻出手,一锤定音!
“嘿,看哪里呢?”一个慵懒中带着千娇百媚的声音适时响起。
“你的对手是我。”
七杀转过头来,看着突然出现在道旁的美艳女人,眉眼如画,体态风流,行动间似弱柳扶风,道不尽的风姿绰约。
但七杀的眼神中没有一丝心动或怜惜的情绪,当他的目光看过去的同时,狭长而直的刀锋也已无声无息地递去。
女人丝毫不乱,一柄软剑如灵蛇探信,在七杀的刀锋上轻轻一点,一触即回,却已经卸下大半刀势。
她人随剑转,好似翩跹起舞,却偏在七杀凌厉至极的刀法下应对自如。
是贰号!
听到女人的声音,燕赵心中一松,他虽身为奈何的壹号,却对奈何没有一丝感情,偏偏对于贰号,心里有着莫名的信任。
或许是因为他们同样怀念一个男人,那个忍受二十年剐心之痛将刀劲封存丹田的男人。
无论贰号为何而来,至少他可以专心应付破军了。
破军身成刀轮,带着撕裂山河的气势碾压而来,燕赵已不能再进。
因为他的剑已找不到破军的咽喉。而刀轮滚滚,如何能隔?
他只能退。
一步。
两步。
三步。
一步养其威。
两步燃其气。
三步衰其势。
三步之后,燕赵反冲而上,长剑横转,一割而至!如洪流摧山石,如飓风破黄土。
铛——铛——铛——
巨响连连,火光四溅。
破军刀与豪气歇反复交击,如神灵在远古时候燃起第一把火,点亮了天空。
此时烈日当空,两人却比阳光更耀眼。
感受着刀身传来的力度,破军心中暗惊,他一向自负神力过人,此时刀借人势,人借刀威,刀轮转动之下,却仍占不到燕赵的便宜。
奈何壹号,当真名不虚传。
但明月三凶又岂是纸糊的威名?
破军狞笑一声,在空中忽然展开身形,如苍鹰展翅,威凌天空。人似苍鹰,刀如利爪。
苍鹰搏虎,刀光漫天!
破军刀从各个难以捉摸的角度扑击而来,燕赵横剑固守,每每于不可能之机格住刀光。
七杀的声音忽然传来,竟是在瞬息万变的激斗之中仍兼顾了这边的局势,试图扰乱燕赵的心神:“破军别急,五招之内我必杀这个骚女人,马上便来助你。”
此人不愧是三凶之首,不仅刀法狠辣,更兼机谋过人,思路清晰,行事果断。
贰号没有吭声,显然不想让燕赵分心。
但这更让燕赵心中一沉,以他短短几次接触的了解,贰号绝不是肯让口舌之利的女人,她不说话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她此刻说不出话,显然已经陷入危局!
不能再拖了!
燕赵再一次格飞破军的刀势之后,将足一点,人随剑起,直冲天空!但破军人在空中,刀卷狂风。
他这一冲,好似饿虎冲天,要去与雄鹰撕风!何其不智!
破军深觉自己受到了侮辱,怒吼一声,刀锋更快更凶!
一声剑鸣!
豪气歇发出一声清越至极的剑鸣。燕赵内劲激荡,人似踏风而起,于不可能之时竟生生再快了三分!
长剑如电,迅猛而疾,在接触到破军的咽喉之时,又仿佛柔软了下来,只是轻轻一点。一股鲜血喷成一线,在阳光下画出一道美妙的弧线。
破军刀锋在手,刀势未绝,却到此为止了,如断翅的鸟儿,坠落是唯一的宿命。
燕赵于半空翻转,潇洒落地,他拔剑转身,正要前奔,却刚好看见七杀将长刀从贰号的心口抽出。
这七杀城府何其深,明明说还要五招才能解决贰号,却分明只过了两招。表面上是要破军稳扎稳打,深层却是为了扰乱燕赵的心绪,还有更深一层,是为了使燕赵大意以为还有五招的时间!
但没有时间了。对于贰号来说,永不会再有了。
时间仿佛静止在此刻。
那个美艳动人、风韵不减的女人,如风中残叶,飘摇着倒地。七杀缓慢而坚决地抽刀,看着破军倒地的尸体,目中杀机如渊。
刀锋慢慢抽离,一丝反光晃得燕赵眼睛微涩。
女人缓缓落地,鲜血很快打湿地面,像她那点美丽的红唇洇开,摊成一幅笔触落错了的画。
他不知贰号为何而来,他不知贰号为谁而战。他只知道,贰号为他而死。
燕赵握剑,握剑的手坚定如铁铸。他向前,向前,大步向前。
七杀的目光,残忍得似乎凝结了坚冰,寒冰之下,又燃着足以灼烧灵魂的怒火。
纵横江湖这么多年,明月楼三凶,是在多少次刀山火海中闯出来的名头?
明月楼高手如云,他们凭什么在十四煞之上?凭什么在七宿的头顶?
他们的名头是三个人一起在尸山血海中滚出来的!多少次出生入死,多少次抵背而战,还从来没有人让他们分离过!
如今,生离死别。
七杀狂吼一声,竖刀于身前,脚步交错不停,如疾风卷地,呼啸而来。
燕赵不吼,不叫,不双目圆睁,不青筋暴起。
他只是向前,向前,大步向前。直面刀锋!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心里破碎,又好像有什么东西正在被重铸。
刀锋迎面,那锐利的刀气似乎都已经划破了头皮。
一根头发飘落,翻转,在半空中倏忽断为两截,各自散落。
头发断了一根,但也只断了这一根。
豪气歇已经稳稳地插进了七杀的心脏,而燕赵的手正稳稳地握着豪气歇,他的手向前,向前,再向前。
剑尖从七杀的后背透出。
他猛地一脚,将七杀的尸体踢飞。
这是他用剑以来第一次不尊重对手。
燕赵俯身抱着贰号,她没有发出哪怕半声痛苦的呻吟,只是嘴角一直不断地冒出血沫。
她看着燕赵,没有说话。
有太多想说的话,又好像都不必说,因为似乎没有意义。
有太多想问的问题,又好像都不必问,因为好像都有答案。
燕赵对视着贰号,忽然唤道:“师娘!”
贰号惨白的脸上竟有了一丝红晕。她勉力伸出手来,想要撩一撩额前青丝,这简单的动作,却似要耗尽她所有的气力。
燕赵伸手帮她把头发撩了撩,又温声说:“其实师傅也曾时常提起你。”
贰号的眼睛忽然亮了起来,那双千娇百媚的眸子,此刻竟有着胜过少女的清澈光芒。
“你很像他,你也不像他。他从来都懒得骗我。”她忍着咳嗽,吐着血沫,吃力地说话,声音仍然那么动听,“虽然知道你是骗我的,但我还是……好开心……”
声音渐渐小了下去,她闭上了眼睛,最后还露了一个笑容,如此美丽。
在梦里,是不是又见到了那个从不回头的剑客?
燕赵心中没有答案,他只是抱着贰号的尸体,在她的耳边最后说了一句:“你们会葬在一起。”
龙关如锁,困死肝肠。
燕赵把贰号的尸体送到关内,重金请人保存,他会在处理完事情之后,亲自把她送到师傅身边。
想来老酒鬼虽然心无他物,但毕竟也孤苦半生。这么一个痴心的美人,他如何能够拒绝?
拒绝也没有用,燕赵心中已经承认贰号的师娘身份,摁也要摁出一桩冥婚来。
可这又有什么意义呢?
燕赵策马狂奔。
奔向明月楼的方向。
为了阿和,为了明雪,也为心中那一股无处宣泄的愤怒。
凌云峰下。
诛月盟人多势众,全面铺开,浩浩荡荡,旗帜如林,高手云集。
寡不敌众,弱难胜强。
与之对峙的明月楼成员心中都有些忐忑。
明月圣女面色如常,看不出表情,许都静立在侧,按剑不语。
双方对峙的场地正中,好几处激斗正酣,其中一处,几乎是瞬息就分出了胜负。
“南宫和,你的人都是从哪个村子里骗来假扮的农夫吗?怎么这么弱?”喜煞将手指从昆仑派后起之秀的心脏里抽出来,用那一点心尖之血小心地涂抹笑脸面具上的血唇,声音难分雌雄。
“杀你倒是足够了。”旁边一处战场上,华山派贺方长剑转过对手的咽喉,冷冷出声。
“我倒是不知道,大名鼎鼎的华山贺方,转眼就成了四姓剑奴的奴仆?”喜煞还未开口,绿衣女人已经笑着回话,七宿之中,绿宿向来最是口齿伶俐。
贺方握剑的手青筋暴出,怒目而视:“牙尖嘴利,可敢战否?”
绿宿把短剑一取,笑道:“有何不敢?”
明雪伸出食指来按了按额头,颇有些疲倦和不耐:“这一场场斗剑,要斗到何时?”
她扫了一眼身侧的许都,随意道:“你下去把他们都杀了。”
于是许都按剑而出,毫不迟疑地大步前行,黑铁面具将他的脸遮得严严实实,但他腰间如岩浆般炙热的宝剑是如此耀眼。
见许都入场,喜煞、绿宿等人都撤离战圈,纷纷将对手留在场内,显然对许都的实力十分信任。
贺方脸色铁青,为对手的轻视而感到屈辱。但看到那柄修罗,他提不起一丝战意,反而在想,场上的这些人,真的够他杀吗?
当年传行整个江湖的追杀令,不但没有带走许都的性命,反而将他的凶名推到一个常人难以企及的高度。
南宫和轻轻勾了勾嘴角,笑道:“许家的修罗剑?是不是该许家去拿回来?”
他身侧一个高大俊朗的剑客重重点头:“正当如此。”
作为许家无可争议的下任家主,许城的实力非同小可,他一路走来,履历明亮得简直耀眼,少年成名,天赋超卓,任意豪侠,又处事圆润,乃是江湖年轻一辈最为耀眼的人物之一,就连青云剑客南宫和,在促成诛月盟之前,名声也有所不及。
许城大步上前,抱拳为礼请贺方等人先下去:“恕许某孟浪一次,不敢让几位前辈辛苦,许家家事便由许家人自己来解决吧。”
有礼有节,令人不由自主地心生好感。
他转身看向许都,露出了一个灿烂至极的笑容:“大哥,好久不见。”
黑铁面具之下,看不清许都的表情,唯有一双冰冷的眼睛显露人前。只见他的瞳孔收缩了一下,随即便爆发出铺天盖地的杀意。
他仍是不言不语,但剑就是他的语言。
修罗横空,杀意如潮。
许城横剑格住,皱起了眉头:“兄弟相见,你就连话也懒得跟我讲一句吗?”
回答他的,是烈火一样的剑势。炙热,凶戾,无情。
许城似乎也被激怒了,剑走龙蛇,烈火中腾转冲突,怒声喝道:“果然戾性难改!如今更是助纣为虐。这么多年过去了,仍是冥顽不灵!”
双剑交击,如龙蛇相噬。
许都双眼都被咆哮的杀意充满,而他一声不吭,只是剑式越发凶险。
许城不负盛名,在如此强大的攻击之下仍稳稳守住,嘴里更是怒斥道:“许家给你荣耀,给你光芒,给你教导,给你资源!许家有什么对不住你,值得你破门而出这么多年后仍这般怨恨!”
剑光似缠雷,许城愈斗愈烈:“还戴着这丑陋的面具,你敢不敢面对我?!面对我!面对我啊,混蛋!”
场外,许家现任家主,许都许城的父亲,端坐太师椅,面无表情。然而他偏转开去的眼神与他在扶手上生生捏出来的指印,无不说明了他的失望与痛心。
许城猛地一剑,将许都斩退,怒声咆哮:“你心里有什么委屈、有什么愤恨,可以跟我说啊!”
许都却忽然停住了攻势,似是愣住了。
他默立不动,有风过来,吹乱他落在黑铁面具上的碎发。
面具刻成狰狞的修罗形象,只露出眼睛和嘴唇。那双眼睛里,杀机如渊。
他扯了扯嘴角,似乎要笑。
他慢慢张嘴。
他开始笑,大笑。
他笑,却不发出一点声音,笑得咧开了嘴,露出那半截断舌。
场下众人,面面相觑,包括明月楼成员,也都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
他们一直觉得许都只是沉默寡言,为人冷酷,却没想到他竟是一个只余半截断舌的哑巴。
“有什么愤恨,可以跟你说?”
明月圣女站起身来,飞身落下,身姿优美得无以复加。她一把揭下许都的黑铁面具,声色俱厉:“他能跟你说什么?”
所有人都看到了许都的脸,纵横交错的刀疤,将这张脸切割得面目全非。许都面无表情,唯有一双眼睛里面压抑着翻腾不息的杀意。
众皆哗然。
当年闻名江湖的美男子、豪侠客,如今竟成了一个被毁了容的哑巴?
“你知道他一句话都不会说,所以你叫他说。你知道他绝不会取下面具,所以你叫他面对你。”明雪将面具放回许都手上,任由他默默戴好,“许城啊许城!纵然我明月楼被江湖斥为作恶多端,也不曾出过你这么卑鄙无耻的小人!”
许城俊朗的脸上满是心痛和震惊,他看了看许都,又看了看明雪,情绪激动:“明月妖女,我不懂你的意思!”
“演技很好。”明雪抚掌轻叹,“可惜聪明反被聪明误。你只想着用创伤扰乱许都的心神,使他没办法发挥出全部的实力,却没有想想,你爹都不知道许都被割了舌头、毁了容,为什么你会知道?”
明雪的声音转冷:“因为那是你下的手!是你亲手割断了你哥哥的舌头,是你亲手划花了他的脸!”
“一派胡言!”许城怒目而视,“我也是今日才知此事,你既知道他容貌被毁,还揭下他的面具,完全不顾他的颜面,是何居心?许都为了你,背叛家门,你考虑过他的尊严吗?你这妖女,今日便是明月楼覆灭之时!你再怎么血口喷人也是无用!”
明雪冷笑一声:“如不是你下毒之后,派人毁容使他不能站于人前,割他舌头使他不能发声,又设计使他以为是几位长老布下的局,他作为许家最优秀的继承人,为什么会连杀七位家族长老,以致被许阳这个愚蠢的老东西下了追杀令?就凭你这废物,又凭什么坐稳许家少主之位?”
许阳正是现任许家家主,许都和许城的父亲。他面色发白,显然心中难以平静。
许城面色涨红,已是愤怒到了极点:“简直颠倒黑白,荒谬至极!当年之事,明明是你勾引大哥,被门中长老发现。他被你迷惑,为了掩盖事情,一举犯下滔天之罪!若非如此,父亲最是疼爱大哥,又怎会忍心大义灭亲?”
“很好,很好。一直到现在,你都不露半分破绽,若在梨园之中,也能混成一个角了。”明雪面容平静,“我也不跟你逞口舌。既然你问心无愧,就别再故意扰乱许都的心神了。就当着天下英雄的面,凭自己的实力斗上一场,岂不是比你的言辞有力得多?”
她冷哼道:“就怕你这废物背后算计人的事情做多了,没有直面的胆子!”
许都上前一步,握剑的手上青筋暴出,意思显是再明确不过。
“左道妖女,只有些挑拨的手段吗?”许城转头看着许都,神情真挚,目中含泪:“你是我亲大哥,是我的手足!我怎会加害于你?明月楼是什么地方?明月妖女是什么人?她的话,你能信吗?你的脸,就是她暗中叫人划花了的,明月楼什么事做不出来?你的舌,也一定是她叫人割了的!我从小跟在你身后长大,咱们的感情,岂是外人能知?回来吧,大哥!我一定让家族收回禁令,重新把你列入族谱。咱们兄弟二人,一同把家族发扬光大!”
明雪毫不在意地一弹指甲,轻声道:“赤宿、喜煞何在?”
赤红武服如在燃烧的光头赤宿微微低头,瓮声道:“在。”
戴着笑脸面具的喜煞缓缓走来,声音中并没有起伏:“圣女有何吩咐?”
“如果许城再提到‘脸’或‘舌’这两个字,你们就去杀了他,不惜代价。”她的声音轻柔,却有着不容置疑的坚决。
“斗剑归斗剑,场外的看客,若要杀我诛月盟的人,恐怕不是那么容易。”南宫和笑了笑,声音清越,带着难以言说的自信。
明雪眼皮也不抬:“若你插手,我便杀了你。”
南宫和还未说话,身边的南宫飞凰却已按捺不住:“妖女,你倒是来试试看?谁杀谁只怕并不一定!”
明雪并不逞口舌,转身走回宝座,声音仍是极轻:“许都,这个孱弱的废物觉得你会接受他的施舍,他以为你废了,是时候让他看看当年为什么你才是少主。”
许都执剑前行,步子间精确得好似丈量,显然心神已经冷静下来,足够发挥出真正的实力,他嘴角轻扯,眼睛紧紧盯着许城。
好像在说,来啊,我亲爱的弟弟。
许城不再说话,因为言语已然无用。
那便一战!
这些年来,他也不曾有一刻放松。付出了多少努力,只有他自己清楚。所有的心血与汗水,都可以得到检验了。
但看着许都走来的身影,他仍不免心中悸动。那毕竟是少年时遮盖了他整片天空的许家大少啊!
剑出鞘,迎上修罗。
一股沛然难御的大力传来,许城连退两步,不敢置信地看向许都!但从那张沉默的黑铁面具上看不到任何的表情。
可是这股力量、这力如千钧的剑式,远不是许都之前表现出来的实力!
许城心中忽然有了一丝惶惑,为什么,为什么经历这么多之后,他还能如此强大?
但已经没有时间给他思考,没有时间给他惶惑。
修罗又破风而至,一模一样的力度,一模一样的结果。
许城连退再退,他纵有千万般精妙的剑式,但在许都的修罗剑面前,全无施展的余地。他只能硬接,只能被击退。
两个顶尖剑客的对决,却被演绎成一幅打铁的场面。
但无人讥笑,所有人都能感受到许都带来的压力。
他的每一步,都精准、冷漠;他的每一剑,都强大、直接。
机械,沉默,仿若永远没有尽头。
但一切都有尽头。话的尽头是刀剑,剑的尽头是生死。
锵锵!
长剑坠地的声音如此清脆。
许城不甘地看着地上的剑,却没有力气再捡起,虎口已血肉模糊。
他没有去看南宫和,没有去看许阳,他只是看着许都,只含泪叫了一声:“大哥!”目露哀求。
这是斗剑,决定他命运的只有许都。
许都毫不犹豫,挺剑直刺。
“许都。”明雪忽然喝止,修罗剑悬停在许城咽喉处。正在许城目带希冀地看过去时,明雪的声音冰冷如铁:“想想你受的苦。别让他死得太容易。”
许都没有丝毫停顿,转剑挑断许城的手筋脚筋,让他瘫软在地。
许城强忍着不肯痛呼出声,一双眼睛只盯着许都,满是仇恨与绝望。
“够了!”许阳怒斥出声,“要杀便杀,折磨他做什么!”
许都仿若未闻,修罗剑没有一丝颤抖,搭上了许城俊朗的脸,缓缓移动,缓慢,而用力。
明雪冷冷出声:“他是怎么对你的,你就怎么对他。他给你的所有伤害,你得让他全部尝尝。”
“哦,对了。”明雪又道,“如果他不承认当年的事情,你就别停手。”
许都轻移剑尖,又从头开始划。许城的脸因痛苦而皱成一团,血液将他涂抹得如同恶鬼,但他始终抿着嘴,不肯吭声。
人们都安静着,时间过得很慢。
许都再一次提剑的时候,许阳再也忍不住了,一声长叹:“都儿,停手吧!”
见许都不闻不听,他转身面对身后的江湖英豪们,整个人都似衰老了下来:“我承认!当年许都确实是无辜的!”
一直沉默忍受痛楚的许城忽然咆哮起来:“你承认什么?!他哪里无辜?!老家伙,你给我闭嘴!”
在群雄异样的眼神中,许阳叹道:“城儿嫉妒心强,但我不知他竟能狠成这样。当年他对都儿下手,我也是在一年后才查出来。可我只有两个儿子,都儿已经毁了,我不能再毁掉城儿。许家,终要有人继承!”
“是许家对不起许都,这桩错事,我认了!”他提高音量,“今天当着天下英雄的面,我还他名誉!”
许城血污遮面,仍在抗辩:“明月楼的一只走狗,有什么名誉!父亲,你不要为了我一时痛楚,就扭曲事实!些许折磨,能奈大丈夫何!我许城行正坐直,他许都就是邪门歪道,就是不如我!”
他咆哮着,挣扎着,在地上扭曲得如一条毒蛇。
但无人理会。
许城显得孤独而又疯狂。
许阳转过身来,看着许都:“都儿,我知道你还恨我,恨整个许家。但给他一个痛快吧,他毕竟是你的亲弟弟!”
还以名誉?还能还什么?还得了什么?是另外半截舌头,还是那张被划花的脸?是这些年暗无天日余生只能躲在面具里的黑暗,还是遇到喜欢的人都不能开口的卑陋?
从一个仪表堂堂、英姿勃发的世家少主,变成流亡天涯无处藏身的臭老鼠,被欺辱、被围攻、被曲解、被背叛,他许都做错了什么?!
老天何至于此?!
现在说还,又能还得了什么?
许都怔立良久,一剑割断了许城的咽喉。而直到死前,许城都不曾有一声道歉,他始终呢喃重复着:“许都就是不如我。”
修罗剑微鸣,似乎饮饱了血。
许都收剑离场。他没有看他弟弟的尸体,没有看他已老的父亲,他没有回一次头,也没有流一滴泪。
明月楼自然是士气高涨,诛月盟这边就有些人心动摇。
许家完了。不仅仅是因为许阳的两个儿子一死一叛,而是许阳作为名门之主,处事不正。为家族传承其实倒也说不上对错,但这事儿既然被揭开,许家的面子里子也就都丢了。武林八大世家,以后也许只剩七家了。
南宫和面不改色,温声请许阳好好休息。他的自信感染了众人,群雄都慢慢平复下来。
但南宫和心中蒙上了一层阴影。
明月楼威胁最大的几个人,无非是三凶七宿十四煞,以及许都、明月圣女、左大人、明月楼主。
因为燕赵与明雪的不清不楚,自己特意请他去拦破军,避开这处主战场,燕赵虽然不能在身边帮忙了,但破军也绝对过不了龙关。
七杀那里自己也派出了相应的人手,如果莫天机的情报无误,基本上也是十拿九稳。
本以为以许城一贯的表现,至少有九成希望赢下许都,一开始在许都情绪激动时倒是看到了不少机会,没料到明雪几句话便扭转了局势,许城竟输得毫无还手之力。这许都的真实实力远比传闻中强大得多。
明月圣女行事看似随心顺性,却有似乎羚羊挂角般的落子,无从捉摸,却无声无息中开始掌控局势。
看着许都静默走来,明月楼成员都对他投去敬畏的目光。
衣衫单薄的欲煞也不能例外,她迎着许都微微躬身行礼,柔声道:“您辛苦了。”
许是因为对容貌的自信,欲煞是十四煞中唯一不戴面具的,一向以风骚示人的她此刻竟显得十分端庄娴静。
“许都,我说,杀这么个废物,你至于这么费劲吗?”一个寸发男子搂着两个衣着暴露的女人,大摇大摆地走过来,他的耳朵上挂着两个巨大的耳环,面容俊秀,嘴角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邪异笑容。
他一把推开怀里的女人,凝视着明雪,声音轻柔:“还得我们美丽的圣女大人帮你,你可真是无用。”
许都眼皮都懒得抬一下,如若未闻般走到明雪身侧站定。
寸发男子也不着恼,又上前走了两步,经过欲煞的时候,还用力捏了一下她的屁股。风骚入骨的欲煞,却如避蛇蝎般后撤了几步。
寸发男子顿时冷了脸:“怎么?不是你跟我在床上的时候了?还是说,你要在这个木讷无趣的铁面男面前装贞洁烈女?”
欲煞神情霎时一变,不由得忐忑地看了一眼许都,却发现他毫无反应,连眼珠子也不曾转动一下,脸色更惨白了几分。
寸发男子见状,更是心中火起,凑上前去,一把捏住了欲煞的俏脸:“你这楚楚可怜的样子,倒还真叫我心动!”
“贪狼,适可而止。”喜煞分不出男女的声音响起,那张笑脸面具上巨大的嘴唇上似乎滑过一抹血光,那是敌人的心尖血。
贪狼!三凶之贪狼!
南宫和挑了挑眉,心中隐约不安,他特意请了南海剑叟去截杀此人。如果莫天机的情报没错的话,以剑叟的实力,当能斩贪狼于剑下。
但莫天机的情报就永远不会错吗?
贪狼猛地转头,寸发根根竖起,像一只炸了毛的刺猬,直盯着喜煞:“什么时候你竟敢这样跟我说话了?”
喜煞不语,但十四煞剩下的成员都沉默地靠了过来。
喜怒忧惧爱憎欲,生老病死离别苦。十四煞皆在,也只有三凶齐至,方能强压一头。
“很不错。”贪狼松开手,任由欲煞退回喜煞身后,皮笑肉不笑,“等七杀和破军回来,我会再跟你们好好聊聊的。”
其中的杀意,冰冷刺骨。
“好了。”明雪淡淡出声,“大敌当前,你们是要闹内讧给我看吗?”
“让您费心了。”贪狼转头看向明雪,面部都柔和了起来,“请不要再被这些废物影响心情。”
欲煞脸上怒气一闪而逝,却只能强忍着情绪。
贪狼毫不在意地捻了捻自己巨大的耳环:“圣女大人,下一场便交给我。就南宫和手下的那些废物,我一人便替您料理了!”
明雪面无表情:“你的话,太多了。”
贪狼无所谓地笑了笑:“请您放心,我比许都有用得多。”他在“有用”两字上特意加重了音量,眼中一闪而过的欲念如此赤裸。
三凶之中,七杀城府最深,破军最暴躁,贪狼最偏激,也最好色。
明雪眼睛微抬,声音平静:“你很放肆。”
贪狼笑容邪异,缓声道:“也很能干。”
如出一辙的重音落在“能干”两字上,张扬而且肆无忌惮。
明雪牵了牵嘴角,忽然冷道:“杀了他!”
锵锵!
修罗剑横空而来,如流星陨落。
许都没有半分迟疑,瞬息之间便发动了最强烈的攻势。
贪狼抽刀拦住,大惊失色:“你疯了?”
不由得他不震惊,大敌当前,明月圣女竟要自断一臂吗?这何其愚蠢!这是何等不可思议!这女人,心中毫无大局吗?
明雪神色不改,只看了喜煞一眼。
喜煞只是稍迟疑,便五指张开,探向贪狼。
许都剑势狂暴,如烈火焚城。喜煞爪法阴冷,似寒风刮骨。
两人配合起来,竟似天衣无缝。
一个许都,贪狼便未能轻易言胜,再加上喜煞,饶是贪狼凶暴无比,也有些支撑不住。
他举刀顽抗,嘴里怒吼:“等七杀和破军到了,你们要如何收场?”
“破军和七杀不会来了!”南宫和朗声开口,一脸恶意的嘲弄,“如果你坚持得够久,或许能看到我的人带着他们的人头过来。”
他嘴上推波助澜,心中却暗生疑窦。明月圣女,绝非不智之人,她这是闹的哪一出?
随手招来一个随从,低声吩咐:“去看看莫天机的人来了没有。”
随从匆匆离去,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许都剑锋愈厉,喜煞神出鬼没,贪狼终于抑制不住,有些慌乱:“圣女,你可想清楚了!纵我有错,但我乃堂堂三凶之一,除了楼主,谁有资格制裁我?你妄下杀手,在楼主面前又如何交代?”
又冲着七宿的方向怒吼:“赤宿!难道你们就眼睁睁看着这个贱人破坏楼主的规矩吗?”
赤宿看向明雪,正要开口。
明雪抽出一柄短剑,横剑在膝,不言不语。但赤宿满腹的话语都顿时被堵了回去。
这柄剑构造奇特,剑刃是一个大椭圆连着一个小椭圆的形状,看起来,好像一只竖立的眼睛,眼角还滴连着一滴泪。
这剑的名字,叫作相思泪。见此剑者,如明月楼主亲临。
明月楼主将此剑赐给明雪,意味着明月楼一应事宜,明雪全都可以肆意做主。即便她现在要求解散明月楼,他们也只能听令。
左支右绌之中,贪狼扫了一眼相思泪,他当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心中一乱,顿时被许都趁机一剑刺入左肩,血流如注。
贪狼终于感受到了恐惧,死亡已经并不仅仅是一个空洞的威胁,而是肩上的伤、喜煞的爪、许都的剑。直面血肉,近在眉睫。
他害怕了,刀法渐渐散乱,忽然像找到了什么救命稻草一样大呼起来:“左大人,左大人!你们要杀我,左大人知道吗?明月楼不是只有你明月圣女一手遮天,还有左大人!”
这个名字似乎有魔力,喜煞的动作顿时慢了三分,贪狼的刀势又重构起来。唯有许都,仍是不急不躁,一剑狠过一剑,不受丝毫影响。
成熟妩媚的紫宿对明雪行了一礼,柔声道:“诚然贪狼对您不敬,其罪当死,但他毕竟是三凶之一、明月楼元老,请圣女三思。”
明雪面无表情。
“你们在大呼小叫什么?明月楼何时成了贩夫走卒集市的地方?”一道温润好听的声音响起,温润好听,而又高高在上。
白衣胜雪的左大人漫步走来,说不出地意态从容。此刻他在贪狼的心中一定有如天神。
他只是随意扫了一眼,喜煞撤爪,许都收剑,如临大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