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二十年来朝云暮雨,再见那柄长剑,却没有只言片语。那个男人虽然心怀天下,剑啸八方,心中却没有一寸的位置留给她。说不怨,是假的。

1

明月楼,左大人衣带当风,大步急行,直奔顶楼而去。

脚步停住,明雪推门而出,将他挡在门外。

左大人有些惊讶,笑道:“哟,明雪,你不是出去了吗?”

明雪却殊无笑意,冷冷道:“可惜你安插在我身边的人表演太拙劣。”

“你说笑了,谁敢在圣女身边放人?”左大人笑容不改,“所谓婊子无情,戏子无义,戏子婊子本一家,哪个戏子瞒得过婊子?”

明雪面无表情:“若无其他的事情,便请回吧。”

左大人知道再恶毒的语言对眼前的这个女人都没什么效果,撇撇嘴以示无趣:“楼主什么时候见我?”

“闭关结束,自会见你。”

左大人伸指叩了叩剑鞘,笑问:“如果我现在非要见她呢?”

明雪闭嘴不言,但纹丝不动的身形已经表明了答案。

带着黑铁面具的许都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她身前,按剑不语,蓄势以待。

“哈哈哈……”左大人纵声笑道,“就凭你们两个,想拦住我?”

长发无风自动,杀机如狱。

明雪的声音平淡无波:“楼主出关后,会不高兴的。”

这话像一张休止符,及时地遏住了局势。

左大人按剑的手飞快收放,显然已经快要按捺不住心中的杀意。

但明雪的目光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僵持良久,他终于松开剑柄,笑道:“明雪,你的武功进境很快,很不错。不过,你应该知道我的耐性一向不太好。”

左大人转身离去,在快要下楼前忽然折转回来,不顾许都严阵以待的架势,凑到明雪面前,露出一个迷人的笑容:“你好像很恨我?”

又似是无意道:“我什么时候失手杀了你全家吗?”

开着恶毒的玩笑,左大人大笑着离去。

明雪面无表情。

燕赵跟阿和在一起混了几日,练剑喝酒叙旧,十分畅快。

这一天阿和穿戴出奇严整,锦衣华服,俊朗而富有威仪,也不说喝花酒的事情了,拉着燕赵便走。

南宫府里,这时除了几个镇守一方无法脱身的,重要人物几乎全部到齐。族老、高手、新秀……还有各地前来观礼的江湖名宿,济济一堂。

今日,是南宫世家确立下一任家主的日子,这是足以影响整个江湖的大事。

少林、武当、华山等天下名门,独孤、东方、许、陆等江湖世家,都派遣了重要人物前来。许多小门小派,都以能受邀观礼为荣。

燕赵跟着阿和,在南宫府里自由穿行。看得出来阿和在南宫家人望甚高,路上遇到的人纷纷主动行礼。阿和一一微笑致意,真诚而随和。

两个年轻剑客边走还边小声议论:“青云剑客可以算是现在江湖上年轻一辈中的第一剑客吧?”

“谁说不是呢?你知道前几日吗?在金刀霸王府,奈何的壹号凶威滔天,杀得金刀霸王都低头投降,但青云剑客一露面,壹号就俯首称臣啦!”

“这事儿我也听说过。现在他老跟在青云剑客身后,据说就是想求得几招指点呢……”

两人声音虽低,但在燕赵与阿和这等高手的耳中,比之大喊大叫也没什么区别了。

阿和尴尬笑笑:“为了顺利接位,飞凰用了一点点造势手段,事先我也不知情,阿赵,你别见笑……”

燕赵摇头失笑,心里却知道,他与阿和的路,已经不同。

他们都是孤儿出身,在剑术有成后,都不肯委屈自己,都穿最好的衣裳,去最贵的地方,喝最好的酒。但不同的是,燕赵可以享受这些,也可以毫不犹豫地丢掉这些,阿和却已经不能够了。权势、地位,才是他现在的追求。

换作以前,阿和应该知道,剑客的名声只能用剑去取,现在他却已不萦于心。

都在向前,终于相见。但一路走来的风景,早就不知不觉地将行人改变。又有几人能坚持梦想,不忘初心?

这并不会影响他们的感情,只是鞘内的豪气歇终究寂寞了些。

阿和把燕赵安置在会场前一个显眼位置,便匆匆去了。

周边都是武林名宿、江湖豪雄,这些声名显赫的大人物中,燕赵年轻的面容显得格外特殊,引来不少目光。

燕赵泰然自若,抱剑养神。无关的人事,他一概懒得理会。

2

鼓响,南宫世家现任家主走上高台,虽发须皆白,仍龙行虎步。

他往高台上一站,场内顿时安静下来。

“老夫承先人基业,执掌家主之位三十年矣。自问这三十年来,虽无什么大的功绩,但也算兢兢业业,问心无愧。如今,已年逾花甲,渐觉精力大不如前,处理起族务,颇多力不从心。”

老家主嘴里说着精力不足,但发言仍声如洪钟:“所幸,小女飞凰,练功不辍,或能为我分忧。今将家主之位——”

“等等!”一个五十余岁的高胖老者忽然出声,大步走上高台,站在老家主面前,神情激动,“飞凰这孩子虽然不错,但毕竟是个女子,如何能承继祖宗基业?”

众皆哗然。

南宫世家家主传位,所有阻碍在这之前应当早就打通,怎会在传位大典上闹出幺蛾子?以老家主的掌控力,理应不会出现这种事情。

老家主也似十分惊怒,他上下打量着出声的老者,声音低沉:“老四,有什么意见等客人走了再说。”

老四却不肯稍让:“大哥,你一向精明,这次怎的犯了糊涂?南宫家传承几百年,几时出过女家主?飞凰一介女流,如何服众?在座武林同道,哪个不在看我们南宫家的笑话?”

“四叔,我倒想问问,女流之辈怎么了?”

南宫飞凰轻飘飘飞上高台,华裳带风,身姿妙曼,真似一只飞凰;声如银铃,却带着一股子不肯让人的自信。

南宫飞凰直视着高胖老者,从容自信:“我南宫飞凰难继大业,莫非您家那位怡红院断腿公子就能承继了?”

人群哄笑。

南宫家四长老的儿子,文嬉武废,一无所成。有一次他在怡红院买春,与人起了争端,竟被几个地痞流氓打断了腿,是江湖上有名的笑料。

四长老老脸涨得通红,偏偏这种丑事又避不过去,只得恨恨道:“那个不成器的小子是扶不上墙。但我提议的是剑飞。他若要做家主,我想大家都不会有意见的!”

老家主变了脸色,转头阴沉沉看着下方端坐的一个长须在胸的高瘦老者:“老三,这是你的意思?”

南宫家三长老弹弹袍袖,笑道:“我想,这应该是大家的意思。”

“我觉得剑飞少爷不错!”

“我支持南宫剑飞!”

不时有人高声呼喊。

燕赵皱了皱眉,这阿和的老丈人,怎么掌控力如此之差?一个传位大典,也能弄得风波四起。三长老、四长老选在传位大典猝然发难,必已做好万全准备。

“没想到剑飞堂兄竟有如此人望,而我之前竟不知晓,倒是飞凰眼界窄了。”南宫飞凰稍稍刺了一句,又嫣然一笑,“咱们是武林世家,就别说那些虚的了。剑飞堂兄若是觉得自己堪担大任,叫他上来,咱们用剑说话便是。”

一番话语,不让须眉,赢得满堂喝彩。

峨眉掌门也自颔首,赞道:“南宫老儿生了个好女儿。”

三长老毫不在意地捻须微笑:“既然飞凰都这么说了,那剑飞你就上去指点指点你堂妹吧。”

他竟顺势直接越过老家主,把这事儿敲定了,行事不可谓不老辣。若是南宫剑飞斗剑获胜,则南宫飞凰接位之事势必黄了,到那时纵然老家主如何有威望,只怕也补救不过来。

一名劲装男子飞身上了高台,身量高大,形容俊朗,他拱手一抱拳,笑容明朗:“既然飞凰堂妹相邀,剑飞便上来献丑了。”

南宫飞凰提剑于身前,道了声:“请!”

南宫剑飞按剑回礼:“请!”

话音方落,剑已出鞘。一剑当前,剑出不悔。

南宫飞凰人随剑来,真如飞凰清啼,飞天遏云。

这一剑来得太快,南宫剑飞未及出鞘,只得接连后退。

南宫飞凰一剑占得先机,不肯稍让,一步进于一步,剑锋飞转,如雨打萍荷。

而南宫剑飞虽拔剑出来,但剑式散落,已难成势,竟似那萍荷一样,在狂风骤雨中飘摇无定。

高台下三长老猛然站起,情绪一时失控,他真没料到,南宫飞凰剑术精进至此,南宫剑飞一招失利之后竟再也挽不回颓势!

南宫剑飞面色惨白,在南宫飞凰的步步进逼之下左支右绌,渐渐难继。

眼看就要败退,他忽然把牙一咬,长剑一折,如羚羊挂角,似天外飞来。这一剑,凌厉、强势,竟于绝不可能之机放出璀璨光华。

少林方丈惊呼出声:“明月剑诀!”

明月楼仗之纵横江湖的绝顶剑术!即使在明月楼,也只有核心中的核心能够得传!

南宫世家三长老心顿沉,暗恨儿子沉不住气,把心一横,正要发动所有暗手,一柄剑已经搭在他的脖子上,剑未动,但寒芒似已割破肌肤。

“你布置的人现在全部沉在河底,明月楼远在天边。差不多半个武林都聚在这里,量他们也不敢来惹事。所以,我劝你最好冷静点,不要动。”阿和声音很冷,“你一动,就死。”

南宫剑飞不惜使出隐藏已久的明月剑诀来谋求逆转局势,就是因为他知道这一场输了就没有以后了,哪怕暴露跟明月楼的勾连也在所不惜。

明月剑诀于他,可以说是杀手锏一样的存在,在场许多人都以为南宫飞凰已岌岌可危。

但阿和仍选择第一时间控制三长老,而不是去救场。他自然不可能不在乎南宫飞凰,所以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他认为这一剑根本就不可能对南宫飞凰造成什么伤害。

面对南宫剑飞如此突然凌厉的一剑,南宫飞凰只是轻蔑地一笑:“你就技止于此了吗?”

剑纵云天,切割空气,声似凤鸣。刷刷刷,三剑各成机杼,从三个角度碰撞、切割,将南宫剑飞的剑式切割得七零八落。

横剑一转,一只手自腕处齐骨而断,南宫剑飞抱臂痛号。

一个失去剑的剑客,没有人会去关注他。他的剑,在那只断手上。

老家主眉头都不皱一下,只是冷冷一笑:“还真是上来献丑的。”

南宫飞凰收剑入鞘,在四长老面前招了招,左手点了点南宫剑飞,右手拿着剑朝台下画过一圈:“这柄栖梧,是南宫家家主佩剑。凤非梧不栖,我们南宫家,从来高洁自正。就凭这个使明月剑诀的南宫剑飞,当真有资格佩此剑吗?是你们瞎了,还是我瞎了?”

问到最后一句,已是声色俱厉,杀机蕴发。

高胖的四长老呆立当场,忽然跪倒在老家主面前,老泪纵横:“大哥,我是一心为家族着想,别无他念啊。我真的不知道剑飞这个混账居然跟明月楼有勾连啊!”

老家主拍了拍四长老的肩头,柔声道:“老四,我当然相信你。剑飞这个孩子,是我们从小看着长大的。他现在与明月楼勾连,还图谋南宫家的家业,我很遗憾,也很难过。但在大义面前,我们不能顾念私情。你说,对吗?”

四长老颤抖着点头。

老家主随手拿过一柄剑,放到四长老手里,声音亲切:“那么,老四,放手去做吧。”

四长老拿着剑,颤颤巍巍地走向地上的南宫剑飞。

“老四,你敢!”三长老厉声大喝。

阿和长剑一转,将他剩下的愤怒全部堵回咽喉里,顺着鲜血流淌出来。

“我说过,你一动,就死。”阿和冷声说道。

3

三长老死得干净利落,四长老见状不敢再迟疑,步子一下就稳定了许多。

南宫剑飞抱着断手不停向后挪动,流泪道:“四叔,不要,四叔,您一向最疼我……四叔……”

寒光划过。

四长老将剑倒转,交还给老家主,颤声道:“家主大人,幸不辱命。”

老家主接过剑,点点头,又转身对着台下拱手:“不承想今日出此家丑,让各位见笑了。”

各路豪雄纷纷回道:“哪里哪里。”

峨眉掌门更是高声赞道:“哪里是家丑,老尼只看到贵女南宫飞凰,当真是超卓不凡,放眼整个武林,也没几个及得上她的男儿。若非她已是南宫家家主,老尼都动了收徒之心!”

老家主笑得老脸灿烂,连声谦逊。

早有下人上来收拾尸体、洗清血迹,场面回到最初,似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老家主清了清嗓子,洪声道:“今日我将家主之位传给小女南宫飞凰,请诸位江湖同道见证!”

南宫飞凰站在台上,手持栖梧,华裳飘飞,美目流转,顾盼生姿。

在场南宫世家成员均高呼家主。

“那么,现在我就是南宫家的家主了?”南宫飞凰问道。

众人点头。

“那么,以后南宫家是我说了算了?”南宫飞凰又问。

老家主苦笑点头。

“那么,”南宫飞凰忽然狡黠一笑,“我宣布,将家主之位传予南宫和!”

众皆哗然!

阿和不但唬到了武林八大世家之一的嫡女,现在还要把这个世家都唬到手?

燕赵正在喝茶,忽然一口水喷了出去,只得连连咳嗽来掩饰尴尬。

“荒谬!南宫家主之位,怎能传给外姓子?”有人高声喝问。

南宫飞凰凤脸含霜:“南宫和不是姓南宫?”

“他现在虽姓南宫,但却算不得南宫家的人!”一个族老站起来质问老家主:“这事儿您管吗?我南宫家数百年传承,如何能传位给一个毫无南宫家血脉的人?”

老家主笑道:“阿和这个孩子,我一向视如己出,怎么不算是南宫家的人呢?再者说,以后阿和老了,他和飞凰的孩子继承家主,那怎么不算是南宫家血脉呢?”

“青云剑客南宫和,先入威远武馆,从馆主姓张,学艺三年而功成。转拜崆峒赵远志为师,两年后青出于蓝,认江海剑李念仁为义父,尽得真传。李念仁死后,拜入南宫世家,改姓南宫,剑术超卓,一柄青云剑,同龄间罕见对手,号为青云剑客!”

忽然一人站起,朗声诵着南宫和的履历,却是华山派传剑长老贺方,年方三十,便已成为华山派传剑长老,一身非凡剑术,在江湖上声名显赫。

他看着阿和,目光嘲讽:“我说得对吗,张和?还是赵和?还是李和?”

阿和不气不恼,挥手拦住南宫飞凰,拿出佩剑青云,横在胸前,声音清越:“华山传剑长老?请赐教。”

华山派是什么门派?剑术最负盛名的宗派之一!

传剑长老是什么身份?华山派剑术最好的剑客方能担之!

阿和虽然名声不俗,却也一直只算后起之秀。而现在,面对贺方的侮辱,他竟是懒得说,懒得辩,直接横剑为言!

“哈哈哈哈。”贺方仰天大笑,“四姓剑奴,也想与我一战?你配吗?”

阿和仍是不恼,反而笑了:“我这一生,除飞凰外,唯爱掌中这三尺铁。练剑一生,也求剑一生,说我剑奴,我所愿耳!只不过,求剑者,从不拒绝问剑。你如此怯懦,也算一名剑客吗?”

贺方脸色沉了下来:“很好。你的剑,我接了!你一定会为你这么愚蠢的激将法而后悔的!”

人群肃静,都凝神以待这场对决,对于贺方的剑术,他们都极为期待。

燕赵忽然放声大笑。

对面关注他许久的少林方丈忽然唱了一声佛号,识趣地问道:“施主为何发笑?”

燕赵轻弹长剑,看着贺方笑道:“我本想等会儿宰了他,不承想他如此不理智,竟等不及我的剑,便要先死了。”

周围听得这话的人都面面相觑,暗道此人莫不是得了失心疯,当着天下英雄的面,竟出此狂言。

就连贺方也冷冷看了他一眼,杀机凛冽。

“阿弥陀佛……”少林方丈低声诵佛,叹道:“壹号施主未免杀气太重,奈何无前路,还是早日回头为好。”

这个看起来粗眉大眼的臭屁小子,竟然是恶名昭著的奈何成员?还是壹号?

顿时燕赵周围方圆三米的人都往外移了一步。

“好兄弟,何须劳你出手!”阿和也放声大笑,意态自如。

两兄弟谈笑如常,竟浑不将华山派传剑长老放在眼里。

“匹夫!”贺方怒极,拔剑腾空。

剑绽寒芒,如华山险峰,高空耸立,穿云刺雨。

然而,云散复还聚,如何能被切碎?

青云剑划破长空,似云散风流,任性自然,却又妙不可言。

云雾缭绕,华山难寻。

两人甫一出手,竟已陷入最激烈的交锋!

当啷!

长剑坠地的声音,如此清脆。

众豪杰惊讶看去,贺方发髻散乱,失魂落魄地呆立当场。

阿和执剑微笑:“承让!”

华山派传剑长老,整个江湖最富盛名的剑客之一,竟如此轻易地败落当场!

老家主让人扶贺方下去,在台上微微一笑,打着圆场:“凰儿,你这份嫁妆,可真够重的!”

老家主显然早已知道此事,甚至这个决定或许就是他做出来的。

先是纵容三长老、四长老暗中串联,让名正言顺的南宫飞凰挟大义与实力将反对势力摧枯拉朽一般摧毁,然后再推出本该受到极大阻力的南宫和。但这个时候,真正有影响力的两个反对派长老一死一降,再掀不起什么风浪了。

而此刻阿和又以绝对的优势击败贺方,掌权南宫世家,再无阻碍。

南宫飞凰毫不扭捏,上前骄傲地挽住阿和:“我南宫飞凰看上的男人,我只觉得嫁妆还轻了些!”

人们欢呼雀跃,乐见其成。

饶是在场许多名宿都见惯了风浪,也不由得露出会心的微笑。

英雄儿女,情深意重,如何不赏心悦目?

南宫和当仁不让地作为家主站在台前,感受着万众瞩目。他闭上眼睛,微微地陶醉,又很快睁开,梦想似乎遥不可及,又好像尽在手里。

还有事情没做完。

“各位武林同仁,我南宫和,还有一事要说!”

4

大家都安静下来,静静等待南宫世家家主发言。

这是力量,权势的力量,武林八大世家之一的力量。

“今日,本是我南宫家的大好日子!但家族三长老竟公然叛门,那南宫剑飞的明月剑诀,想必大家也都看得清楚!”阿和按剑直陈,意态激愤,“明月楼欺我何甚!上月初八,山东雷家,因不肯屈服明月楼,满门被灭,仅有一子得免!”

一个身上缠着纱布的男子一瘸一拐地走出来,神情沉痛,正是雷家仅存的三子。

“去年春节,飞云马场上下被屠了个干净,这是谁做的?明月楼!”阿和掏出一沓纸,扬手撒开,“这是当时负责此事的明月楼成员的供词!如今,就连武林八大世家之一的南宫家,他们也敢来伸手!”阿和怒喝一声,声音震云,“明月楼欺我南宫家无人吗?欺我正道武林无人吗?”

群豪议论不已,纷纷痛陈明月楼行事霸道,作风狠辣。

当下就有豪杰发声:“青云剑客,你有什么章程就说出来,我们都支持你!”

“明月楼欺压武林,纵横霸道。当年明月楼崛起,我们沉默,如今他们肆虐武林。去年明月楼杀上雷家,我们沉默,雷家江湖除名。今日他们干涉南宫家传位大事,我若再沉默,明天他们就敢直接杀上南宫家!今日大家若再沉默,明天他们就敢杀上你们家!

“我南宫和虽然武功低微,剑术平平,但愿以此七尺之躯立誓,明月楼,我誓灭之!”阿和踏前一步,“皇天后土,共鉴此誓!”

“好!”

“青云剑客好样的!”

“少年英豪,义薄云天!”

不时有人高声支持,一时间群情激愤。

阿和点头致意,朗声道:“今日,趁着各路豪杰都在,择日不如撞日!南宫和在此提议,我们就此成立诛月联盟,共商灭明月楼大计!以为武林清邪祟,为天下树正气!”

看着阿和意气风发的脸,燕赵忽然心中一动。

莫天机上次断言明月楼撑不过三个月,却一直没看到江湖有什么动静。但今天,第三个月刚刚开始,半个武林的势力都聚集在此,若真成了事,只怕明月楼也岌岌可危。

“我峨眉愿促成此事!”峨眉掌教虽是老尼,却一向疾恶如仇。

“我们东海七雄,愿助青云剑客一臂之力!”

武当掌教抚须道:“维持武林公义,武当义不容辞!”

想不到南宫家筹谋如此之深,每一次以为知道了他们的真正目标,一转眼他们又展现出更深的目的。

武林八大世家,当真不是浪得虚名。

时势已经如此,共灭明月楼是大势所趋,诛月联盟的倡议者固然能赢得不少声望,但现在争夺盟主之位才是正理。

少林方丈出声道:“少林一向是武林泰斗,诛恶大事,老僧岂有置身事外的道理?”

也有人提出异议。

“今日只为观礼而来,若谈及其他,恕我们河西四鬼不能奉陪!告辞!”一个佩鬼头刀的男子当下便起身带着人要走。

河西四鬼是兄弟四人,武功超群又心狠手辣,手下门徒众多,在河西颇有影响力。

“明月楼罪深孽重,天下共诛之!”南宫和目光冰冷,“你们如此慌张,莫不是也与明月楼有勾连?”

不等佩鬼头刀的男子辩解,南宫和人随剑至,青云剑流转如意,只一合,便割下他的头来。

“那便做河西死鬼吧!”南宫和一手高举其头颅,一手直指河西四鬼带来的人手:“共戮此明月楼之贼,祭诛月联盟旗!”

立刻便有一队剑客上前,拔剑厮杀。片刻工夫,河西四鬼连同他们的手下便全部横尸当场。

在场的人面面相觑,意识到了南宫和的决心。

“阿弥陀佛!”少林方丈低声宣号,看向阿和:“施主既促成此事,可有具体章程?”

阿和从容将手中头颅放在一个红布托盘里,留作祭旗用,侃侃而谈:“联盟既成,首要自是推出盟主!”

说完,他扫视一圈,言语不竟,但已意态明显。

天下英雄,舍我其谁?

场面冷了一瞬,忽又热烈起来。

一位豪杰高声道:“武当掌教冲平道长,剑术通神,德高望重,我推选他做盟主!”

又有好汉出声:“依我看,少林觉明方丈更适合此位!”

群雄各执己见,众说纷纭。

“我以为,”东海七雄的老大忽然出声,“明月楼高手如云,只有最强者才能够带领我们取得胜利。咱们江湖中人,何不以武定座?”

“本该如此!”金刀霸王关元铠忽然出声附和,以他和东海七雄的江湖地位,既提出方案,只要不是漏洞百出,便没有不通过之理。

一时间群雄纷纷点头。

南宫和见状,向前一步,拔剑出鞘,声透重云:“我南宫和不才,愿以此剑问天下英雄!”

如此豪迈自信!

5

风也静,云也静。

一时无声。

在座无不是武林英豪,然而南宫和开口邀战,竟没有几人敢应下。

河西四鬼声名赫赫,却一招便授首。

华山贺方名震武林,却撑不过几回合。

满座高手如云,却有几个自忖能打下如此战绩?

这可不是切磋过招,南宫和虽然年轻,下手却果决狠辣,有几人敢放手一战?

而地位尊崇如各派掌门,又拉不下脸来主动向一个小辈邀战。

是以南宫和按剑四顾,一时间天下英雄皆不言语。

若顺势如此当上了盟主,也无不可,但阿和岂肯接受这种不够彻底的荣耀?

“冲平道长剑术通神,小子练剑经年,亦早已耳闻。今有此机会,幸何如之?还请道长赐剑!”

在场英雄如云,但论地位、论实力,武当掌教冲平道长都是站在最强者那一栏。

要邀战,便直接对上最强者!

“狂妄!”冲平道长身后一个黑白道服的弟子怒声喝斥,“凭你也想接我师傅的剑?且先问过我!”大步走出,步履平稳,双目如电,显出不凡修为。

“如果是你大师兄来,我还愿意跟他过几招。但你若想上来浪费我的时间,我会杀了你。”南宫和并不动气,声音平淡至极,平淡中又带着难以形容的自信。

他说话的时候,看也不看这名武当弟子,只是依旧看着冲平道长,平静,自如。

那名武当弟子气得脸涨红,正咬牙要上。

“好了,退下吧。”冲平道长叹了口气,在见识了南宫和的剑术之后,实在没办法忍心看着自己的徒弟去送死,“冲平虽是道人,亦是剑客。南宫小友邀战,冲平既为剑客,岂有不接之理?”

说罢起身,走向台上,神态从容,大步如飞,道服鼓胀,其中似有风云激荡。

一代宗师风范,尽显无遗。

南宫和躬身行礼,既是表现对这位武林泰斗的尊崇,也是表达对一个前辈剑客的敬佩。

两人站定,全场肃静。连燕赵也提起了十二分的精神。

这绝对是江湖近十年来最精彩的剑客对决,安能错过一瞬?

冲平道长作为前辈,自然不可能先动手。

风起了。

南宫和的剑也动了。

云随风,自由也不自由。

剑腾云,似缓实急。

这一剑自由飘转,如云游天空,有百般幻化,不可捉摸。

冲平道长目光赞叹,剑抱方圆,以一代宗师之尊,竟未攻先守。

燕赵心中赞许,这才是真正的剑客,从不为剑之外的因素干扰。

南宫和七息之间连攻十八剑,每一剑都勾云带雨,妙至毫巅。

但冲平道长不慌不乱,三尺剑隔出三尺墙,方圆三尺之内,风也进不得,云也进不得。

在外人看来,冲平道长抱剑守圆,南宫和绕圆而走,连轴而转。

剑刃碰撞,锵锵不绝。

南宫飞凰面带笑容,看似平静,但她紧紧抓住老父衣袖的手出卖了她。

常言道,久守必失,但太极剑岂能以常理道之?冲平道长剑守方圆,几乎已是立于不败之地。纵然南宫飞凰对阿和无比信任,却也免不得担心情郎。

有位名宿当场就叹道:“青云剑客果真不凡,但冲平道长还是技高一筹啊。”

台上仍是锵锵之声,不绝于耳。

但过得一阵,大家都发现了不对劲。

已经一炷香的时间过去了,剑仍是剑,圆还是圆。

南宫和竟似不知疲倦,每一剑都如最初一剑一般迅疾,每一剑都似全力以赴。剑似乎永无止境!

冲平道长虽然仍守得固若金汤,却也渐渐有些乏力。

按说防御要比攻击省力许多,但从剑上传来的压力,没有一刻停歇,不曾有半分减弱。

不能再守!

冲平道长当机立断,长剑一震,方圆尽碎。

哪个剑客不想求胜?纵然武当剑术以守为主,但也绝不是没有攻击手段!

三尺剑圆方碎,一点寒光已出。

像是困守许久,终于裂笼而出的猛虎,撕风而去!

挥剑决浮云,诸侯尽西来!

最擅守的剑客,必然也最懂得攻击!

南宫和忽然笑了,那一抹笑意从嘴角泛起,逐渐绽开,变成一个让在场所有人都难以忘怀的笑容。

他笑了。

剑绽重光,剑成云海。

云海翻腾,铺天盖地。

冲平道长一点锋芒,固然锐极,又怎么冲得破漫天重云?

云静,剑止。

冲平道长还剑入鞘,也不去抹嘴角的鲜血,只叹了一声:“青云剑客确然不俗,是贫道输了。”

燕赵看得手痒不已,豪气歇也似在鞘中躁动不安。

谁能以始终不变的锋芒久攻不歇?南宫和也绝不可能强至那种地步。所以他也一直在强撑,以绝顶的毅力、绝强的控制力,不露分毫倦意,这才逼得冲平道长撤下剑御,行险一击,以攻对攻。

用耐心而细致的等待,换取最后一剑的锋芒。也许冲平道长只要多撑一刻就能不攻而胜,但剑上无也许,他输得不冤。

南宫和拱手为礼,目送冲平道长下得台去,嘴里也溢出一口血来。

这口血他本可以忍住,但是他没有。

冲平道长的剑术,值得所有剑客尊重。

“那么,”南宫和竟毫不停息,认真对台下行了一礼,“觉明方丈佛法高深,武道入化,南宫和神往已久,还请方丈不吝赐教。”

世人皆知,少林武当,泰山北斗。

而南宫和刚战北斗,以受伤之身,竟又挑泰山!其自信豪越,简直无以复加!

6

觉明方丈低宣佛号:“南宫施主侠义无双、剑术超卓,老僧也是极佩服的。盟主之位,施主一力担之,老僧并无异议。”

他一番话说来,气机悠长,神情慈悲,非但不让人觉得他有不敢战的怯懦,反倒叫人佩服他的气量。

燕赵笑了笑,心想,这神神叨叨的老和尚,倒也颇有智慧。现在战南宫和,胜也无光,败了则……不如不战,倒还保持了高僧风度。

大局已定。

南宫和环礼一圈:“既然大家都没有意见,那我就觍居盟主之位了。”

谁敢有意见?

有意见的贺方颜面扫地,有意见的河西四鬼已经变成死鬼。

谁会有意见?

武当、少林的掌门,一个落败,一个服软。

放眼整个武林,谁还有资格有意见?

随着南宫家的人非常利落地摆好一切誓盟的仪轨,一应布设,无不完备。

大家才意识到,南宫家竟早有准备,所谓诛月联盟,绝不是临时起意。之前大肆宣扬的立宗以立第一个女家主,不过是为了掩盖他们谋求盟主的意图。

而为了今日之会盟,阿和暗中又做了多少准备?

攻伐明月楼,江湖上的呼声非一日两日,但为何只有今日才成行?南宫世家的布局,只怕不是一两年之功。

当日金刀霸王府南宫和只身去救人,赢得了金刀霸王的拜服,今日支持他的人,有一部分都是关元铠的人脉。

南宫和闯下“青云剑客”的名头,类似的事情不知做了多少,就连少林方丈也不得不赞一句“侠义无双”。如今他举旗要做盟主,支持他的人数不胜数。

当然,谋划再深,最后还是要靠实力说话。

而南宫和剑术上的天资,是老酒鬼当年都赞叹不已的。今日冲平道长之败,更是一举为他的实力做下了最强的注解。

看着阿和意气风发地端坐主位,燕赵由衷为他高兴。

所谓诛月联盟盟主,究其实际,便说是武林盟主也无不可。攻灭明月楼之后,如何掌控联盟,把它变作名正言顺的武林盟,阿和还会缺乏这样的手段吗?

曾经的兄弟,如今竟可以说是武林第一人了。即便是明月楼主,也没有这样的权势地位。

阿和行事果断,组成联盟之后只怕立刻就与明月楼开战。当初在太白楼,自己还不太相信莫天机的话,明月楼如日中天,怎会撑不过三个月?没想到他的谶语竟落在阿和身上。

想到这里,燕赵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急忙告辞离去。

阿和虽然诧异,但这时正是他忙碌的时候,也没工夫去搭理兄弟的散乱心事。

走出南宫府,燕赵急急忙忙便向城门而去。

他突然想到,明雪似乎现在正身在明月楼里,好像是明月圣女的贴身侍女,阿和攻伐明月楼,万一殃及池鱼怎么办?

奈何或许能够联系到她。

燕赵大步如飞,匆匆转过一处街角,行了几步,忽地又停住,倒转过来,退到一家酒铺前。

一个明艳动人的女子安然而坐,柳叶细眉,小巧琼鼻,红唇皓齿。

她一袭黑衣,越发衬得肌肤胜雪。一双总是淡然冷漠的眼睛此刻竟带了一丝笑意。

“公子行色匆匆,欲往何处?”

燕赵也不客气,大马金刀地在女子对面坐了,正容道:“欲寻明雪姑娘而去。”

明雪取了一把玉壶,为燕赵斟了一杯酒:“可是为了诛月联盟之事?”

燕赵心中一惊,阿和此次行事,之前全无动静,就连与会的武林英雄也全都不知情,都以为是参与南宫世家传位大典而已。这也是导致群雄准备不足,以至于阿和顺利夺得盟主之位的重要原因之一。而现在盟约刚成,自己将将出门,明雪竟已知道了此事?

就连一个侍女都知道了此事,尽管是圣女的贴身侍女,但这是不是就说明明月楼早已准备良久?那阿和可就危险了!

见燕赵眼神惊疑,明雪摇摇头,轻声道:“此事并不难猜。南宫和心比天高,绝不是久居人下之辈,肯在南宫家奋斗多年,也无非是因为他老岳父早就暗中许诺的家主之位。而南宫飞凰此人,虽然天赋不错,性子也好,但却是个痴情人。无论南宫和要做什么,她都会毫无保留地支持。”

心比天高。

听到这个词,燕赵便知道明雪对阿和的了解已绝非流于表面。

很多人都认为青云剑客南宫和没有气节,惯于卑躬屈膝,甚至于四处认宗拜父,这种声音一直到近几年才渐渐弱了下去,但仍有许多人在心中鄙夷他,贺方在大典上当面骂他“四姓剑奴”就是例证之一。

可从小一起长大的燕赵清楚,阿和屈膝,是为了永不再屈膝;他低头,是为了永远抬头。他曾跪倒,他曾卑躬,但其实,他的眼睛永远只看得到天空。

“从五个月前开始,南宫家与江湖各大势力的暗中接触越来越频繁,各地的势力都有所收缩,精锐力量暗中不断调入总部。这显然不是家主传位可以解释的,南宫家必然有更大的动作。我一直在想,他想做什么。

“他收拢人心,是为了什么?他交游天下,是为了什么?他处心积虑,到底想做什么?区区一个南宫家的家主,值得青云剑客下这么大的功夫吗?”

燕赵心中震动,浑然不觉为什么明雪这样一个侍女说到武林八大世家之一的南宫家却如此轻描淡写,竟似毫不放在眼里。

“能让青云剑客动心的事情,也不太多,满打满算,武林盟主能算一个。而若想最快当上武林盟主,明月楼岂不是一个最好的借力对象?”

明雪举起酒杯,对着燕赵侧了侧,一饮而尽,说不出意态从容。

燕赵不语,心中却暗生波澜。南宫家的一举一动,都在明月楼的视野中?

仿佛洞彻了燕赵的想法,明雪又道:“别担心,南宫和在我的视线中。但明月楼的视线看不到这样的后起之秀。”

她话中有一种说不出的味道,似嘲讽似感叹。

“而且,这也仅仅是我的一些推测,未必就一定是事实。”

一些推测?

整个南宫世家筹谋这么久的一件大事,在她的眼中竟洞若观火!这还仅仅是一些推测?

不过,她的视野和明月楼的视野并不一致……

燕赵忽然醒觉,他看着明雪的眼睛,一眨不眨:“要我帮忙把你带出明月楼吗?”

他认真至极,明雪毫不怀疑,只要自己点点头,燕赵就会毫不犹豫地与明月楼为敌,尽管这是江湖上最强的势力。

明雪与他对视,虽然时光流转,但这双眼睛还是如当年一样,那其中的坦然如东升旭日,令人心醉,也令人心碎。

明雪本来还有几句话想说,但这一刻竟一句也不想再说。她起身便走,只留下了淡淡一句:“进了明月楼的人,从来只有躺着才能离开。”

7

燕赵站起来,一个戴着黑铁面具的剑客拦在身前。人未动,剑却在震颤。

但燕赵只是站在原地,目送着明雪的背影离去。

当明雪的身影融入人群,戴着黑铁面具的剑客也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纵然燕赵再木讷,也知道明雪不可能只是明月圣女的贴身侍女。但明月楼自楼主以下,三凶七宿十四煞,并没有一个跟明雪吻合的形象。在明月楼中,明雪到底是什么身份?

燕赵静立着,又饮了一杯。

“再怎么英雄好汉,也避不过儿女情长。”

酒铺里突然响起一声慵懒的叹息,声音柔软,好似在人的耳边缠绕。

燕赵转过头去,一道布帘掀开,从里间走出一个风情万种的女人来,步姿婀娜,云袖招摇,眉如远山,眸似秋波。

她的眼神不见悲喜,但透着股怀念的味道,不知是否是错觉。

“贰号?”燕赵轻轻放下酒杯,投去询问的目光。

“我们第一次这么聊天,对吗?”这女人侧身坐下,身段曲折多姿。她轻轻撇了一眼对面的位置,示意燕赵坐下。

燕赵坦然坐了,直视着这女人,目光不曾有片刻偏移。

这样盯着一个美人似乎不太礼貌,但如果这个美人是奈何的贰号,只怕没有哪个人敢放松片刻。

“尽管不想承认,但不得不说,你好像救了我一命。”这女人嘴里说着生死,神情中却没有一丝挂怀,这仿佛是个再寻常不过的话题,好像在说“你请我喝了杯酒”。

燕赵凝眉,扫了一眼明雪离去的方向,若有所思:“她是来杀你的?”

顿了下,燕赵又问:“她杀得了你?”

这女人笑了,只微微一笑,便勾魂夺魄:“虽然更不想承认这件事,但明月圣女若真要杀我,我反抗的余地也不会太大。”

燕赵皱眉:“我见过明月楼圣女,她不是明雪。”

“原来她叫明雪。”这女人撩了一缕发丝,声音柔软,但又斩钉截铁,“尽管我不知道她的名字,但她一定是明月圣女无疑。”

她红唇微吐,补充道:“我是贰号。”

燕赵沉默了,她是奈何的贰号。奈何的贰号,不可能不知道要杀她的人是什么来历。

“明月圣女是个非常珍惜生命的人。这些年来她一直把替身推在前面,自己总躲在最安全的地方。”这女人又柔声道,“只要她珍惜生命,我就不怕她。”

她的话语平淡似水,但其中透出的血腥味道,仅仅冰山一角,便足以让人心颤。

“但加上那一柄修罗剑,就不一样了。”这女人把玩着自己的纤纤玉指,一举一动,都牵扯着动人的风情,“曾经的许家大公子都来了,那个叫明雪的姑娘,必然就是明月圣女无疑。”

“八大世家之一的许家?”

“放心,对你朋友的诛月大计没有什么影响。”贰号了然地解释道,“许都虽然出自许家,修罗也是许家传承已久的名剑,但自五年前许都一剑杀了许家七位长老,他就和许家没有半点关系了。”

燕赵只觉有些头晕,阿和苦心积虑促成诛月联盟,本来应该是隐秘至极的事情,怎么自己刚出南宫府,就好像整个江湖就已经传遍了?

燕赵缓了缓,问道:“明雪为什么要杀你?”

贰号意味深长地看了燕赵一眼:“奈何没有完成明月楼交托的任务,左大人亲自带人去了一趟,这会儿,奈何镇应该已经不存在了。”

她的声音并没有什么起伏,却自有一种看淡生死的残酷。

燕赵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了。

明月楼既然对奈何开战,那么明雪和许都来杀贰号,也便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哎,等等……”这女人目光探询地看着燕赵,“虽说奈何的主要成员在左大人去之前就撤离了,损失并不大,但是你为什么一点自责自愧的表情都没有啊?”

燕赵坦然道:“我做事有自己的原则,孟婆安排我接那个任务之前也知道我的原则。我按自己的原则做事,为什么要自责自愧?”

贰号叹了口气,目光哀伤,似乎下一刻就要梨花带雨:“可惜没来得及通知拾叁、拾玖,他们还很年轻……”

燕赵侧了侧头:“杀手被人杀,这不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吗?”

贰号瞪大了眼睛看着他,好像在看一个没心没肺的怪物。她美丽的眼睛里面全是不敢置信的质询。

任何一个人,被这样的美人这样瞧着,至少也会有些许的不自在。但燕赵竟似全无反应,于是贰号知道,他是真的不认为自己做错了什么,心中坦然。

于是贰号笑了,看着燕赵腰间的豪气歇:“你真的配得上这柄剑。你跟他一样,心里只有剑,这世上万事万物,都经历,都接触,却都不萦于心。好,真是好剑客。”

贰号笑着笑着,竟笑出几颗泪珠来。

那年初入江湖,被一恶徒看中美色,带人围攻。岌岌可危之际,那磊落剑客踏夕阳余晖而来,一剑十三死。

她从此跟着他不肯稍离,学剑,学杀人,在无数次生死中,以为自己终于能追上他的脚步了,他却一朝沦落。

二十年来朝云暮雨,再见那柄长剑,却没有只言片语。那个男人虽然心怀天下,剑啸八方,心中却没有一寸的位置留给她。说不怨,是假的。可要说忘记,又如何能忘?

燕赵察觉到贰号低落的情绪,隐约猜到了些什么,却不由得沉默了。

怪不得当时初至奈何镇,这女人便帮了自己一次,原来是看在师傅的情面上。

然而他太了解自己的师傅了,那个男人的心里,除了剑,已经容不下一丁点其他的事物,更遑论一个情深意切的女人。

所以他只能沉默。

8

尽管这女人明明知道结果,却不由得仍有一丝期待。她多希望燕赵反驳,多希望燕赵能告诉她,那个男人心中是有她那么一丁点的位置的。

然而燕赵没有说。

她了解这个剑客,没有就是没有。

这女人期待的目光慢慢黯淡,忽地又一笑,魅惑得颠倒众生,她又说了一遍:“真是好剑客。”

好无情的剑客。

不等燕赵说话,贰号慵懒站起:“你跟他很像,但你应该知道,明月圣女和许都联袂而来,绝不仅仅是为了杀我。传闻明月圣女从不改变心意,我很好奇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燕赵当然知道,既然明月圣女亲自前来杀贰号,没有道理放过壹号。所以明雪带着许都,用意实在再明显不过。只是不知道她为什么半途又改了主意。

“陈年旧事,不提也罢。”

贰号笑笑,转过身,径自离去,只在踏出门槛的时候,向后摆了摆手,好像在跟往事告别。

酒铺旁,忽有歌女清唱:

犹记小儿时,天真陌上行。

摇落梨花似春雨,任由先生说无情。

不懂情的人,最无情。

心中只有剑的剑客,在感情方面,又何尝不是天真的小儿呢?

因为不懂,所以不在意。因为不明白,所以不会爱。

明雪在人流中穿梭,越走越快。许都看着她的背影,眼中有一丝担忧。

行到一个巷口,明雪转进去,猛然停住,深呼吸了一口气。

许都不言不语,只是默默地守在旁边。

“对,我的心乱了。我本该杀了他,消除变数。”明雪叹了口气,靠在墙上。

“每个人都会变。我以为他也不例外,但是他没有变。”

明雪喃喃地又强调了一遍:“我看得出来,他没有变。”

“所以他不会成为那个变数,相反,他会帮助我,成为我的助力。”明雪边说边点头,仿佛正在说服自己。

许都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天。

明雪摇摇头:“莫天机的想法无从捉摸,我跟左大人都想清除这个最大的变数,但都找不到他。但我相信,无论莫天机怎么布局,燕赵也不会阻碍我,因为他答应过我,很早之前就答应过。”

许都沉默着,看不到黑铁面具下的表情。

在他的认知中,明月圣女从来没有这么信任过一个人。准确地说,明雪从来没有信任过任何人。

但明雪从来也不需要与他交流。

奈何镇,处处横尸。

一只雪白的武靴踏出,在尸体与血泊中犹豫了一下,落在一块干净的地砖上。

老叟、幼童、道士、歌女,形形色色的人,无一幸免。

他们死得并不冤枉。因为在奈何,这些人都有一个共同的身份——杀手。杀手被人杀,简直是死得其所。

但雪白武靴的主人从来不会在乎这些。

他背负双手,像小孩一样在街上左腾右挪,在尸体与鲜血中寻找干净的落脚点,脸上带着温润的笑容。

“左大人。”一个穿着赤红武服的光头壮汉大步走来,脚下毫无避忌,踏到石砖,隐现裂缝,踩到头颅,脑浆迸裂,“都解决了。”

左大人也不看他,自顾笑道:“赤宿,刚杀了几个高手?这会儿杀气这么禁不住。如果血溅到了我衣服上,可怎么办?”

赤宿神情一紧,凶暴的气息瞬间收敛,认真答道:“只遇到两个硬点子,好像是奈何的拾叁、拾玖。”

左大人扯了扯嘴角:“你真不错,杀得很准,那都是我放在奈何里的人。”

赤宿脸上一白,半跪在地,低头请罪:“赤宿实不知情。”

身形巨大的赤宿,跪在左大人身前,像一只无助的宠物。

“你这个遇到高手就要杀就不住手的坏习惯,可真让我为难。”左大人伸出纤长白皙的手,在赤宿的光头上轻轻抚了抚,笑容不改。

赤宿浑身肌肉紧绷,一动不动,脸上汗出如浆。

“奈何单把他们留下,说明他们暴露了。藏不住身份的暗子,活着也没什么意义,这不怪你。”左大人静了一阵,把手收回背后。

没有人问拾叁、拾玖为什么不在赤宿动手前自报身份,既然是左大人埋下的暗子,左大人如果不开口,即使是死,他们也不会主动暴露。

至死都不肯暴露身份的暗子,又是怎么会被奈何发现的呢?

“埋得这么好还被发现,整个江湖,能做到这件事的,我只能想到一个人。”左大人笑了笑,薄唇轻吐,“莫天机。”

一个身材高挑的紫衣女人婀娜行来:“您的意思是,莫天机和奈何合作了?”

“或许不仅仅是这样。”左大人不顾紫衣女人的震惊之色,自顾自地负手远去,只余带笑的声音仍在身后回荡:“真是有意思。”

一直到看不见左大人的背影,赤宿才敢站起身来。奈何镇只余下遍地尸体与鲜血,但他与紫衣女人都好像轻松了许多。

9

南宫府里,会盟到了尾声。

青云剑客南宫和,高举酒杯,意气风发:“请各位满饮此杯。”

群雄举杯,一饮而尽。

南宫和掷杯于地:“和,今与诸位武林同道会盟于此,匡扶正义,扫荡邪佞,必诛明月楼!”

“匡扶正义,扫荡邪佞!”

“匡扶正义,扫荡邪佞!”

群雄高呼不绝。

南宫和大笑:“那今日便暂且停杯,请各位同道回去稍作整顿,十日之后,仍会于此地,咱们打上明月楼!”

群雄各自散去,无论如何,联盟之势已成,明月楼的覆灭几乎可以预见。谁在这当中展现更多的实力,在新的联盟里谁的话语权就更重。

转瞬之间,群雄便走得七七八八。有那不需要回去召集力量的独行侠,南宫家也自有地方安置下去。

等到人群散去,老家主却有些担忧:“十天会不会太长,给了明月楼太多准备时间?”

南宫和自信笑笑:“岳父大人不必忧心,区区十天时间,明月楼又能有多完善的准备?”

南宫飞凰娇嗔道:“我还没嫁给你呢!怎么就叫上岳父了?”

“哈哈哈哈……”南宫和大笑,“早晚的事情!”

老家主仍不放心:“我们虽然行事很隐秘,但明月楼雄踞江湖这么多年,不会没有丝毫察觉。说不定他们早有准备。”

南宫和宽解道:“我们促成诛月盟,明月楼不可能完全收不到风声。但在今天之前,整个江湖都不知晓确切的消息,咱们南宫家也就几个关键人物知晓。对于群起攻伐明月楼这件事,明月楼里有的人会信,有的人自信,有的人不敢相信,我要的就是他们内部的犹豫迟疑。如果他们一开始就下定决心,直接杀上南宫家不就是了?今日之前没有动手,今日之后他们再无机会。”

“今日会盟,大势已成,给他们十天时间,又能如何?”南宫和按剑侃侃而谈,意气飞扬,“况且我们本就没有抱着突袭的打算,奇兵或能收一时之效,但并非正道。诛月盟此次聚集几乎大半个武林的力量,乃是堂堂正正之势,大势滚滚,挡者必死!”

南宫飞凰摇着老父的胳膊:“爹,阿和做事,你还不放心吗?”

“哈哈哈……放心,放心。”老家主摇头笑道,“你还没嫁出去呢,心已经不在爹这儿了!”

南宫飞凰跺了跺脚,正要说话,一个南宫族人匆匆赶来,对着三人行了一礼,汇报道:“城里发现了明月楼的人,一男一女。据线报,这两个人在明月楼应该地位很高。但是下面的人发现他们时,他们正——”

说到这里,他顿住了,看向在场的三人,神情为难。

南宫和皱了皱眉:“但说无妨。”

这个南宫族人迟疑道:“好像和您的朋友燕赵在一起,聊了很多,似乎,相谈甚欢。”

南宫飞凰有些担忧地看了南宫和一眼,老家主的表情也严肃起来了。

南宫和笑了笑:“飞凰,今天事务繁忙,你们也累了。你带岳父大人去后院休息一阵,这事儿我来处理。”

南宫飞凰点点头,搀着老家主往后院走去。

南宫和看向汇报的族人,忽然问道:“以前没有见过你,你是哪个分部的?”

“小的并不是分部上来的,小的是五长老手下的人,一直负责本城的情报工作。家主您日理万机,没见过小的也是正常。”

汇报消息的南宫族人低头答话,回答得中规中矩。

南宫和点点头,忽然靠近这人身前,瞬息之间长剑出鞘,这人反应过来时,名动江湖的青云已刺入他的腹部!

“喜怒忧惧爱憎欲,生老病死离别苦。你是明月楼十四煞中的哪一位?”

南宫和边说边抽剑后退,带出血珠滴落成线,恰到好处地避开一道突兀的寒光。

这人一手按住了腹部伤口,一手倒持匕首,面上无喜无惧,只是问道:“你是怎么发现的?”

南宫和振剑再上:“当着我的面拨弄是非?也不想想南宫家谁有这个胆子!”

“原来如此,想不到你对南宫家的掌控已经这么彻底了。”这人了然点头,足尖一点,纵身飞退,在南宫和过来之前,几个起落便跃墙而出,“一剑之恩,离煞必有后报!”

自有南宫家的武者呼喝着追了上去。

南宫和收剑入鞘,看着离煞远遁的方向若有所思。

过了许久,忽然叹道:“莫天机的消息从不会使人失望,你说对吗?”

然而身周无人,也没有一个声音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