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若学剑,若见高山断高山,若见沧海截沧海,即便是“天下第一刀”当面,也休想让我后退半步!
火,熊熊烈火,张舞着爪牙翻腾不息。
声音,嘈杂的声音,刀剑交击声,奔逃呼救声,哀号惨叫声。
有人大呼:“杀敌!”却惨然无力。
有人嚷着:“救火!”又戛然而止。
而在明雪耳中,她只听到了一个声音——一个好听的、温润的又坚决的声音,不知道从多远的地方传来,竟似在耳边响起。
即便是城西那个昂首挺胸的小乞丐,也能够听见吧?
明雪咬破嘴唇,让纷飞散乱的思绪在无边恐惧之中稍稍平缓。
那个声音只响了一次,只说了一个字,但竟如一道雷霆,响彻整个江府。
“杀。”
漫长的黑夜便由此拉开帷幕,丹阳郡第一名门,在血与火中挣扎惨号。
鲜血染得红唇更艳,然而这丽色深藏在床底,无人能见。
明雪害怕极了,她从未感觉到如此恐惧,死神的脚步似乎已经在她身边徘徊。
“冷静,冷静。”
明雪不停地对自己说。但她毕竟还不到十岁,她攥紧裙角的小手控制不住地颤抖。
昨天她还是江府千金,整个丹阳郡最耀眼的明珠,今夜她却只能像她五岁时刺死的那只花猫一样,卑微地蜷缩在床底。
即便是名贵如黄花梨雕的床榻,床底也仍是太过狭小了些。
况且她怀里还抱着一个才八个月大的婴儿。
半个时辰前,明雪的父亲,江家家主,仓皇地将她塞进床底,惶声道:“照顾好弟弟,照顾好弟弟。”
顿了会儿,他又哽咽着:“别出声,一定别出声……”
话未尽,竟已浊泪纵横。
这个平素狼一样的男人,此刻仓皇无助似一只土狗。
明雪忽然想到父亲以前说过的话:“男人的态度只由力量决定。”
在这一刻竟如此讽刺地体现完全。
整整半个时辰,明雪没有发出一丁点声音,紧咬贝齿,但心一直向上提、向上提,无限向上。
她真羡慕怀中的弟弟,这无知、可怜的婴儿,什么都不懂,无论这个世界是风和日丽,抑或是血光盈天,婴儿闭目痴睡,哪管外面是个什么世界。
血肉纷飞,刀剑共舞。
一个气质难言的白衣男人,大步而行。他身量略瘦,却给人以深如渊海的压力,他在厮杀中前行,却没有一丝血液沾染衣角。满院厮杀,但他好似身在另一个世界,闲庭信步。
他嘴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左手按剑,腰间玉玦与剑鞘偶尔碰撞,发出悦耳的声响。
他右手抓着一个男人,抓着男人的头发,拖曳前行。
丹阳郡第一名门的家主,素重仪表的江中流,此刻像一条死狗一样被人拖行。
脚步声在屋外传来,顿在门口。
于是明雪再次听到了那个温润的、坚决的、让她刻骨铭心的声音。
“我要的人在哪儿?”
像丢垃圾一样,江中流被弃掷于地。
他没有说话,尽管他知道这个问话的男人不会再问第二次。
一个黑衣剑客趋身向前:“江中流!识相点,把左大人要的人交出来!不要以为你还有什么可以倚仗的!我们——”
寒光顿闪,声音戛然而止。
“你的话太多了。”一袭白衣的左大人声音温和,慢条斯理地在尸体上擦拭着长剑上的鲜血,又慢慢将长剑搭在江中流的身上。
他静静看着江中流,嘴角仍然带着笑意,不说话,但莫名地,谁都懂了他的意思。
但江中流不说话。
于是左大人也不说话。
唯有长剑慢慢滑过肌肉的声音,缓缓割下一片,薄如蝉翼,纹理清晰。
江中流忍不住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
明雪心脏蓦地一跳,世界好像安静了下来,所有的声音都渐渐飘远。
唯有江中流一声一声的闷哼。每一声,就代表一片薄而细腻的血肉被割下。
“啊!”江中流终于忍耐不住,痛苦嘶吼。
不要出声,一定不要出声。
明雪默默告诉自己,下意识紧了紧怀中的弟弟。
不知是不是因为不太舒服,婴儿忽然动了一下,嘴巴一张,就要开始哭闹。
别哭!
明雪吓坏了,伸手捂住,捂得紧紧的。
婴儿挣扎着,仍不放弃要哭闹的努力。
门外,左大人微笑着,握剑的手修长而稳定,轻轻一转,又是一片血肉落地。
江中流嘶吼着、哀号着,痛入骨髓,他控制不住自己的惨叫。
但他始终不肯说话。
不知过了多久,时间怎么慢得好似刀割。
门外的惨叫声慢慢弱了下去。
怀中动静也渐已平息,明雪颤抖着探手过去,弟弟已经没了呼吸。
他从混沌中来到这个世界,未及睁眼,又混沌地归于世界。
明雪没有出声,也没有流泪。
她只想活下去。
城西,破旧的街道上,一个小女孩沉默地走着。小脸被糊得脏兮兮的,却仍能看出姣好的轮廓,身上本应十分精致得体的长裙,此刻也显得脏旧。
她一声不吭,一双乌黑的大眼睛,迷茫无神。
我见犹怜。
无论如何,流民混居的城西,实在不是这样的小女孩应该出现的地方。
或许是遭了什么变故。或许是迷路了。
“小妹妹,你要去哪里呀?”一个瘦弱汉子不怀好意地拦在了小女孩面前。
小女孩抬起头,认真地看着瘦弱汉子:“你有吃的吗?”
瘦弱汉子嘿嘿一笑,从怀里掏出一个大白馒头来,晃了一晃:“你看,这是什么?跟叔叔过来,叔叔带你去找个地方慢慢吃。”
小女孩任由他拉着小手,顺从地跟在他身后。
路人麻木地来来去去,偶尔有人扫来一眼,但很快又转开了。
这里的每个人都很苦,没人有时间去关心另一个人。
到了一个无人的小巷,瘦弱汉子按捺不住,拉着小女孩就往里面走。
没有人说停步,没有人喊住手。
一大一小两个身影,慢慢消失在巷口。
过了一阵,巷子里传来一声闷哼,似欢愉似痛苦。
一个小乞丐飞奔而来,跑得气喘吁吁,跑得面红耳赤。
他手里还拎着一根不知道从哪里捡来的破铁条,铁条的尖端被仔细打磨过,一点寒光隐隐散发出来,这样看起来,倒勉强能说是一柄剑了。
“住……住手!”
小乞丐像所有说书人嘴里的侠客一样,从天而降。
虽“长剑”在手,但并不威风凛凛。
进了巷子后,小乞丐愕然立住,他看到的情景和想象中完全不同。
瘦弱汉子瘫软在地,双手捂住脖子,混合着血沫艰难呼吸,但鲜血仍然止不住地透出指缝,飞快蔓延。
他像一只濒死的鸭子,从喉咙里发出难听的痛苦的声音。
最后他抽搐了几下,再没有动作。
小女孩远远地站在另一边,一只手背在身后,一只手抓着大白馒头,不停地咀嚼着,茫然地看着他。
“江……明雪?”
看着小乞丐圆瞪的眼睛、夸张放大的嘴巴,不知怎的,江明雪心里忽然静了一些。
明雪当然记得这个小乞丐,能让她记住的人不多。
整个丹阳郡,也没有第二个昂首挺胸的乞丐。
明雪有一次随心血来潮的父亲出来体验民生,路边匍匐跪地、哀声求怜的乞儿中,这个昂首挺胸的身影格外特别。
理所当然,他面前的破碗空空……不对,他面前连一只破碗都没有。
父亲问他:“你为什么跟其他的乞丐不一样?”
小乞丐昂首回答:“他们永远都会是乞丐,而我只有现在是。”
尽管他饿得瘦骨嶙峋,面有菜色,但那一刻阳光打在他脏兮兮的脸上,明雪竟觉得有些耀眼。
父亲大笑着离去,而明雪给他留了一块面饼。
后来明雪问过父亲,这么有骨气的男孩,为什么不帮帮他?
父亲说,这样的人,若命不够硬,便很难活长久。
想不到,他仍活着,并且看起来活得不错,从一个脏兮兮的乞丐变成了一个不那么脏兮兮的——乞丐。
明雪把藏在身后的匕首收起来,三两下将馒头塞进嘴里。
东躲西藏,几天没吃,她是真的饿了。
小乞丐迟疑了一下,还是问道:“你……怎么了?”
目光坦荡,坦荡得刺眼。
明雪忽然心中生起一股无名火来:“我流落街头,怎么了?我全家被杀了,怎么了?你能帮我报仇?”
“我帮你。”小乞丐毫不犹豫,“现在或许不能,但以后我一定能帮你。”
恍惚间明雪又想起了那个阳光照耀的午后。
那个饿得声音发虚却仍站得笔直的乞儿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她有些诧异,但竟鬼使神差地回答了:“江明雪。”
“我记住了。”乞儿也是如今天一般坚定,“必有后报。”
明雪怔了一怔,迈开脚步,一言不发。
在擦肩而过的时候,小乞丐又认真说道:“一饭之恩必偿之。我叫燕赵,我一定会帮你。”
明雪走远,离开胡同口,汇入麻木的人群。
她一次也没有回头。
燕赵看了一眼瘦弱汉子的尸体,也转身离去。
听到有人议论城西的流氓哄骗了一个小女孩,年少仗剑的燕赵就毫不犹豫地追了过来,却没想到在这里见到江明雪,在这种情况下。
其实燕赵不是乞丐。
那天阿和快要饿死,而他寻遍全城,也没人雇他做事,于是只能硬着头皮去要饭。
阿和是同他一起长大的孤儿。
其实燕赵有很多话可以对明雪说,但他一句话都没有多说。
因为他该说的已经都说了。
他没有去看明雪的背影。
但他知道,他们会再见面。
燕赵不是乞丐,尽管他仍衣着褴褛,但他不曾跪地求人。
跟他一起去威远武馆的阿和,在武馆门口跪了三天三夜,馆主感其诚心,破格收录。
但燕赵不会这样,即使他也一心向武。
十来岁的少年,帮人劈柴、烧火、喂马、扫地、洗盘子……
当燕赵凑够二十文钱学费,再次来到威远武馆门口的时候,武馆门前已经黑压压地跪了一片乞儿。
他们未必都喜欢学武,但在武馆至少有一口饭吃。
那一天燕赵清楚地看到,馆主脸色发黑。
威远武馆即便在丹阳城里,也算不得排得上号的好武馆,但对于城西的贫苦人来说,这里几乎有最光明的未来。
燕赵喜欢剑,阿和亦是如此,哪个少年没有仗剑江湖的梦?
唯一不同的是,阿和是馆主的关门弟子,练的是整套的苍松剑法。
而燕赵只得传第一式苍松迎客。他的二十文,只值这一招。
阿和非要拉着燕赵私下传授,但燕赵拒绝了。
他们是朋友,武馆规矩很严,燕赵不会做让朋友为难的事情。
纵然只得传一式,燕赵依然很珍惜,他坚信,即使是最寻常的剑法最普通的剑式,只要他认真习练,就必能有所成就。
他是个孤儿,从记事起就没有见过父母。所以他也习惯了这个世界的吝啬,习惯了想要的东西用自己的双手去取,用自己的汗水去浇。
这一日,武馆演武。
所有弟子都聚集一堂,包括燕赵这样只学得一招的挂名弟子。
三师兄执剑入场,点名要与燕赵过两招。
阿和按剑的手捏得指骨作响,燕赵摇摇头,止住了他。
武馆的规矩,任何人不得拒绝切磋。
人生天地间,从来难自由。
燕赵很小的时候就懂得这个道理,即便是乞丐堆里,也不乏钩心斗角。
但燕赵这一刻是自由的,他正想一战。
“堂堂馆主亲传,竟追着要与一个挂名弟子过招。就这点器量,你怎么及得上阿和?”
燕赵仗剑而立,意态自如,竟有说不出的豪气。
三师兄愤怒得涨红了脸,若不是因为嫉妒阿和,他怎么会针对籍籍无名的燕赵?但他没想到的是,就连这区区一个挂名弟子,竟然也敢瞧不上他。
三师兄唰地拔剑,含愤之下,剑光更快三分。大家都很熟悉的一式苍松迎客,老辣中平添了三分杀气。
苍松迎客是最普通的剑式,却也别有妙处。
任何人,只要把一招剑式每天练一千遍,重复一个月之后,你也会发现它别有妙处。何况燕赵已经练了整整一年。
这剑式的每一个变化,他都烂熟于心。
所以当三师兄舞剑而来,燕赵只是随意一避,长剑过隙,有如游鱼入水。三师兄还未及反应,剑尖已经点着他的咽喉。
人群目瞪口呆。
“亲传弟子,不过如此!”燕赵将武馆演练用的长剑弃掷于地,大笑着扬长而去。
三师兄回过神来,咬牙切齿地正要说些什么。
“啪!”馆主不知何时走到近前,一巴掌将他扇倒在地,“没用的东西!”
三师兄羞辱地躺在地上,一道阴影笼下,略微遮住了阳光。
他顺着青色布靴往上看去,是阿和冷漠的脸:“我若再看到你针对阿赵,下次切磋的就是咱们了。”
阿和说话并不故作狰狞,但声音冷得可怕:“不见血我不会收剑。”
馆主说过,阿和是百年难得一见的练剑天才。
练剑时间虽短,却已经将其他的师兄都甩在了身后。
三师兄挣扎着爬起,一张脸忽青忽白,却始终不敢放出狠话。
他已被吓破了胆。
无胆,便无剑。
夕阳将落未落,容身的木屋前,燕赵拔剑而舞。
说是剑也不太准确,这根铁条是燕赵在郊外捡到的,视若珍宝。
尽管将它擦得黑亮,却也见不到它多少锋芒了。
仍是那一式演练了无数遍的苍松迎客,有了今日之胜,燕赵似乎有了一些新的理解,使得更加自如。
“庄稼把式!”
旁边传来一声冷哼,是住在隔壁的老酒鬼,终日浑噩,无所事事,此刻靠坐在木椅上,像平日一样自顾自地饮酒。
燕赵听若未闻,专心演练剑招。
老酒鬼放下酒壶,从鼻子里又哼出一声:“愚蠢!”
一片枯叶落下,在风中打了个转儿。
少年重复着相同的招式,一丝不苟。
见燕赵仍是不理,老酒鬼把酒壶一顿,又冷声哼道:“花拳绣腿!”
“庸才!”
“烂招!”
“这招杀鸡都难!”
“你在锄地吗?”
“扫地的架式都比这招高妙!”
“简直,简直叫人不忍目睹!”
老酒鬼像一个怨妇一样喋喋不休,唾沫横飞。
“喂,我说,”燕赵终于歇了下来,挑眉看向老酒鬼,“你要看就安静地看,若是不忍目睹,走开便是,别打扰我,行吗?”
老酒鬼被噎得哑口无言,想转身就走,又有些不甘心,想继续待着,又有些拉不下面子。
这副样子,倒是勾起来燕赵一丝好奇。
每次他练剑的时候,老头子都在边上睡觉或者喝酒,只是从来不出声。
燕赵练剑一年,这老酒鬼就在旁边待了一年。一开始他有些不适应,到后来也渐渐习惯了,不承想今日这老酒鬼竟破天荒地开了口。
本着尊老爱幼的良好品质,燕赵问道:“你倒是说说看,我练我的剑,你为什么看不上?”
老酒鬼瞪了一瞪:“花架子也算不上的招式,有什么好练的!”
燕赵坦然道:“这招式或许不算精妙,却也是我几经努力才学到的。”
“况且,”燕赵将铁条归鞘,鞘是他自己做的木剑鞘,人却神采飞扬,“再普通的招式,只要我比别人熟、比别人快、比别人准,我便比别人的剑法好。”
老酒鬼这会儿倒平静了下来,若有所思:“有点意思,这是你自己想的吗?”
燕赵点头。
老酒鬼饮下一口酒,认真说道:“你这话倒有些道理。不过,朽木再怎么雕刻,也成不了顶梁柱,顽石再怎么敲打,也炼不出好兵器。你这烂大街的苍松迎客就是练一辈子,又能如何?天下最会迎客的苍松剑客吗?”
燕赵默然。
在他有限的人生经历中,从未有人指点过他的剑术。所以他一直自己摸索着前行,没想到一直以来的努力被轻而易举地否定了。
偏偏他没办法不承认老酒鬼说的是对的。
他想起明雪平静得没有一丝涟漪的远去,想必那个时候,她也在嘲笑自己的不自量力吧?
燕赵摇摇头,又抽出铁条,摆开架势,认真练了起来。
“你没有听懂我在说什么吗?”老酒鬼有些愕然。
“我听懂了。”燕赵手中不停,剑似游鱼,“但我现在只学到了这一招,我便只能先练好这一招。总有一天我能学到天底下最精妙的剑术,但在此之前,我得先练好这一招。”
老酒鬼嘿嘿一笑,一双混浊的眼睛竟忽然亮堂起来:“我可以教你天底下最精妙的剑术!”
他站起身来,胡楂稀疏,但眼睛亮得吓人。
燕赵每次看到老酒鬼的时候,他都是蜷成一团,缩在躺椅上喝酒,此刻站起身来,身量高瘦,有如长剑顿地,竟带给人无形的压力。
也不见其他动作,风也似忽然静止,落叶飘下,倏忽无声断为两片。空气凝滞,竟似有剑刃割面,叫人皮肤隐隐作痛。
于是燕赵知道,老酒鬼没有撒谎,他真是一个深藏不露的高手,真能教他天底下最精妙的剑术!
燕赵狂热地看着老酒鬼,眸中似乎燃起一团烈火,炙热得几乎要将整个人燃烧起来。
那团火,曾支撑着一个十岁的少年拼了命地砍柴,手中血泡起了又破,破了又起。
那团火,曾支撑着他辛苦工作一天之后还要半夜跑去喂马,最后困得睡倒在马厩里,险些被发了情的马一蹄子踢死。
那团火,清晰映入老酒鬼的眼里。
于是老酒鬼说:“我可以教你,但在学我的剑术之前,你得先答应我一件事。”
“我答应!”燕赵毫不犹豫。
“我还没说是什么事情呢!”老酒鬼摇摇头,“不过,在我说这件事之前,我得先给你讲一个故事。”
我曾是一个剑客,练的是天底下最精妙的剑术。
同时我也是一个杀手,天下最好的杀手。
江湖虽大,却没有遇到过我杀不掉的人。
直到有一次,有人把天底下最有名的七个杀手请到一起,让我们去杀一个人。
“天下第一刀”,也许是天下最强的人。
他横空出世,转青城、战武当、杀巨枭、破少林,试刀天下,手下无一合之敌,是江湖上最耀眼的传说。
关于他的故事,三天三夜也讲不完。
但他杀了太多人,得罪了太多人,这本也不算什么。他甚至忤逆了金銮殿上那位天下至尊。
天子要赏玩他的佩刀,他却拒绝了。
大内高手连去十拨儿,没有一人沾得了他的衣角。
但天子之怒,谁人能承?
江湖鹰犬、武林名宿、带刀侍卫、皇家密探,蜂拥而至。
都被他一刀杀之。
所有人都以为他会在无尽的挑战中疲惫,而后失手。
但他竟似十分享受这件事情,刀越发快了。
真是一个为刀而生的男人!
但终于有一次,他杀人回来,却发现随身侍奉的捧匣刀童被杀。
尸体上还有一张字条。
字条上写着:“亲朋尚有?此第一颗人头。”
他怒了。
匹夫之怒,却也是天下第一刀之怒。
他按刀北望。
一封战书,轰传天下。
战书中只有两句话——
“江湖中,已无对手。
“听闻紫禁城里仍有高人,不知,谁堪试我长刀?”
如斯狂傲!
于是他的仇人们都知道,机会来了。
与“天下第一刀”为仇,无疑是一件让人绝望的事情,若想报仇,可能一生只会有这一次机会。
参与这件事的人实在太多,势力实在太大,他们买通了“天下第一刀”北上沿途会经过的所有店家,不能买通的全部被清理。
古来情义薄,财帛动人心。
尽管“天下第一刀”一路北上已经十分小心,只吃自己随身带的干粮,沿途只喝自己在井里打的水。
然而他没有想到,一路上所有他可能会经过的井,都被洒进了毒药。这毒有个名目,叫作阎罗散。
这是河东名门高家的秘传毒药,无色无味,但其毒性之烈,一丁点粉末入水,就足以毒死一头牛。
所谓阎王叫你三更死,谁能留人到五更?
陕北巨富石家出资一万两黄金,其中九千两是用来请我。
我从未想过我杀人还需要与人联手,并且其他六个也都是天下最有名的杀手,甚至对方还身中剧毒,功力大损。
但是他值得,值得所有人慎重对待。
“天下第一刀”,谁敢小觑?
那一夜,风大,月明。
天下第一刀身中剧毒,盘膝于院中,运功逼毒。那柄天下闻名的长刀,就放在他身侧。
我在东厢屋顶按剑蓄势,默等时机,等到气势凝聚到最高之时,便是我出剑之时。那定是我人生中最璀璨的一剑。我等待着,也期待着。
我看到一个杀手从西厢屋顶拔剑而落,剑绽寒芒,有如霜夜寒星,那一定也是他最辉煌的剑光,因为我清楚看到他目光中的惊喜与自信,他甚至都没有想过自己能发出这样光彩夺目的一剑。
又有一个杀手从客房破门而出,狭长刀锋好似鬼火,忽然明灭,明灭间已逼近对手身前!
再见得一个杀手从院内养着荷叶的水缸中击水临空,便如恶鲨张嘴,蛟龙剪发出迫人杀意!
第四个杀手伏在草丛中,长鞭乱空,好像毒蛇吐信,刁钻诡谲。
第五个杀手从书房悠然推门而出,手中洞箫呜咽,其声勾魂夺魄,摄人心神。
最后一位杀手便站在院角,但在他动作之前,我竟都没有发现他的存在!他持一双短匕,暗而无光,在夜色中穿飞,有如饿鹰捕食,快、准,而且狠!
我在东厢屋顶,当时孤月当空,我蓄势已久,长剑在手,已经暗自铿锵。
但就在这时,我听见刀鸣。
那是无尽寒夜中听到的寒风呼啸。
那是无边大漠里听到的风沙咆哮。
那是怎样寂寞的声响啊!
然而比声音更快的是光。
我看到了光。
一道光于庭中绽起,万千流银,似舞月华。
我竟忍不住想回头望月,想看看是否月亮坠落人间。不然怎么万丈月华竟在人间舞动?
光华敛,刀鸣静。六大杀手横尸于地,躺得东倒西歪,但致命伤都在喉咙。
我蓄势已久,竟一剑未出!
纵然我有最精妙的剑术,纵使我练得最绝世的剑招,然而在那样的刀光面前,我竟然不敢出剑!
天下第一刀拄刀而立,默然不语,唯有右臂上血流不止。
纵然强横如他,也终于受伤了。
先中阎罗散,再斩六大杀手,他还能坚持多久?
点苍派三位剑客破门而入,他们是点苍派的太上长老,在整个江湖也算得上名宿。天地人三才剑阵展开,整个庭院都似被划入斗场。
剑光如电,寒芒点点。
庭柱、水缸、树木、屋檐,每一处,都仿佛乍起杀机。
三才三绝阵,点苍派仗之立宗的绝凶杀阵!
曾有魔头肆虐武林,点苍派祖师正是凭此剑阵除魔卫道。
此情此景,何其相似!
我知道自己不能再忍,若再不出剑,我此生剑道便毁于一旦。
于是我长啸、拔剑,剑指中宫,以最无可避的方式出手。
但行到一半,又见刀光横空,好似银河倒挂。
刀光过后,点苍派三剑客默然而立。
风骤起,三剑客轰然倒地。
堂堂点苍派太上长老,竟如纸片人一般脆弱,风一吹就倒。
而我,枉为天下第一杀手,竟连续两次不敢出剑!
“天下第一刀”,强绝如斯!
他看向我的时候,好像刀锋已经迫近我的咽喉。
随手一刀,我连出十三招剑式,却也没能抵住。
当我被一刀击飞,跌落院外,砸在几个甲士头上,这才发现御林军已经包围了这里。
院墙被推倒,四面八方全是甲士。刀兵如林,披甲如潮。
刀客不语,甲士无言。
万箭齐发,铺天盖地。
“天下第一刀”挥刀格住,断箭如飞。
但甲士竟似无穷,箭出者蹲下,第二排又发。
月明星朗,却下了好大一场雨。
连绵箭雨。
“天下第一刀”终于气力难继,被射成了一只刺猬。
饶是受创如此,他仍提刀欲扑,吓得甲士们连退三步,这才仰天长笑:“且以我血,为仁秋洗刀!”横刀自刎。
那是他那晚唯一一句话,也是他人生的最后一句话。
“且以我血,为仁秋洗刀。”
老酒鬼似叹似悲,呢喃着又重复了一遍。
燕赵听得心潮澎湃,却在这时后知后觉,惊呼出声:“叶仁秋!”
故事讲完,月已初上。
月色下的老酒鬼,显得颓唐落寞,他阑珊点头:“就是你所知道的那个叶仁秋。那柄刀,名为漫磋嗟;那位刀客,叫阿锋。后来的事情,你应该都知道了。”
燕赵心中掀起惊涛,整个江湖,谁人不知叶仁秋,谁人不知漫磋嗟!
拖刀上金銮的传奇人物!活着的传说!那是真正的匹夫一怒,真龙溅血。
面前的这个老酒鬼,竟有如此波澜壮阔的经历,竟与天下第一名刀的主人交过手!
老酒鬼从回忆中挣扎出来,仍有些精神不振:“听完这个故事,你有什么想法?”
燕赵仰望天边明月,目眩神迷,喃喃道:“男儿当如是!”
老酒鬼目中闪过一道精光:“那你知道我要你答应我什么事吗?”
不等燕赵回答,老酒鬼直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道:“若你要学我的剑,那么即使有一天面对漫磋嗟,你也不能后退!”
老酒鬼此刻气势骇人,目光如剑,直似要刺破人心。
然而,恶丐夺食,他虽弱小,又何曾退让?歹徒行恶,他虽年幼,又几时退缩?
他燕赵,落地便是孤儿,无父无母,自生下来开始,便是靠自己一步一步走到如今。若他曾后退半步,他便早成了路边的一具冻尸、郊野的几根枯骨。
若他肯后退,往地上一跪,破碗一摆,跟那些乞丐一样,浑噩余生便罢了。他还要练什么武学什么剑?!
燕赵坦然直视,眼睛被剑气刺激得直流泪,却仍坚持不肯移转半分:“我若学剑,若见高山断高山,若见沧海截沧海,即便是‘天下第一刀’当面,也休想让我后退半步!”
“哈哈哈,好!”老酒鬼仰天大笑,笑得涕泪纵横。
当年他学剑时,也是这般豪情天纵。数十年江湖风雨后,竟忘了初心。
先下毒,后围攻,再埋伏,这样的手段他竟也答应。
而更可悲的是,面对阿锋的那一战,他直接被吓破了剑胆,此后苟延残喘十年来,竟再提不起剑。他知道自己再没有拔剑的资格。
他想起自己年幼初学剑,天资横溢。
师傅是天下最好的剑客,纵横江湖一甲子,从未后退半步。
而他一退再退。
当年他若拔剑直上,纵是当场立死在阿锋刀下,黄泉路上见了师傅也不惭愧。面对阿锋那样的刀客,任何一个战死者都无须惭愧。
可他连剑胆都被吓破,哪里有脸去死?
当年一战后,他漂泊江湖十年,活着便只剩下一个目的,给师傅的剑术找个传人,找个面对漫磋嗟都不会后退的人!
他终于找到了!
观察一年之后,在加上今晚的试探,他终于确定自己找到了那个人。
老酒鬼大笑,他笑自己的无能,也笑自己终于找到了一个有资格继承那绝世剑术的传人。
此刻他涕泪满脸,整个人似癫似傻,丑态可笑至极。
燕赵没有笑。他感受到了那份后悔、那份惭愧、那份沉重。
那是一种很沉重的东西,燕赵似懂非懂。
但他知道,那比最精妙的剑术还要重要。
春去秋来,寒来暑往。
燕赵早已不去威远武馆,阿和偶尔来看他,但他越发得馆主看重,练功也愈勤了,于是时间便不太够。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都有自己的路要走。只要都在向前,便总会再见。
有一天,老酒鬼突然丢过来一张信纸。
上面很简单地写了一个人的名字和地址。
老酒鬼问:“你杀过人吗?”
燕赵杀过人。
跟阿和一起。
在他大概是八岁还是九岁的时候,时间有些久远,他记不太清了。
但他记得是在一个城外破庙,乞儿们遮风避雨的地方。
最好的地方当然是供台那里,在供桌底下铺一些干草,睡觉的时候桌布垂下,舒服又安稳。当然,那个宝地是由最凶的乞丐住着。
燕赵和阿和的住处是在东边的墙角,那也是个好地方。他俩年纪虽小,却一直形影不离,所以其他乞儿也懒得招惹。
阿和要饭,燕赵则去城里帮人做一些自己能做的工作,两人勉强能有口吃的,倒不至于饿死。
那天阿和外出要饭,有个出手大方的,给了他十文钱。
燕赵回到破庙的时候,阿和正被住供桌那里的恶丐按住暴打,要他把钱交出来。好几个乞儿在旁边看着,不敢劝架。
那个恶丐是个成年人,虽然瘦弱,但对付几个孩子还是绰绰有余。
可阿和死也不肯松手,即使他被打得鼻青脸肿。
燕赵抓起脚边的破碗,用力敲破,用最锋利的那一处,对着那恶丐的脖子扎了下去。血流如注。
那恶丐手按着脖子倒下,阿和翻身起来,抢过燕赵手中的碗片,扎了一下又一下,直到那恶丐气息全无。
燕赵没有回话,但眼神已经说明了一切。
老酒鬼点点头,对着信纸抬了抬下巴:“这个人。去杀了他。”
燕赵没有拒绝,也没有问为什么。
他练的是剑,杀人的剑,杀人本是最理所当然的事情。
燕赵回来的时候,身上八处伤口,其中三处见骨。
老酒鬼面无表情:“以你如今的剑术,还受伤至此,我很失望。把过程说来听听。”
燕赵认真答道:“下战书,从大门进,拦者死,一直杀到他面前,然后杀了他。”
他说得轻描淡写,然而这其中的凶险又岂是三言两语能道尽。
老酒鬼眉头紧皱:“哪有杀手这样杀人?”
燕赵笑了:“我不是杀手,我是剑客。”
老酒鬼瞪了燕赵许久,忽然也笑了起来。
练剑无岁月,寒尽不知年。
在后来的日子里,老酒鬼渐渐不再喝酒。他的眼睛越来越亮,精神越来越凌厉,好像一柄尘封多年的宝剑,正在缓缓开锋。
他似乎要把余生的光辉都绽放在这段时间里。
任何事情,只怕坚持,只缺毅力。
而燕赵从不缺少这些。
练剑日久,燕赵渐渐觉得,剑,好像是身体的一部分,与肢体共呼吸、同养分,按剑之时,熟稔得好像抚摩自己。
于是燕赵知道,他可以出师了。
这一晚,老酒鬼出奇的不是醉醺醺的样子,一直与他形影不离的酒壶也不知被扔到哪儿去了。
武服着身,干净利索。散乱的长发简单地扎了一下,就连乱糟糟的胡子,也用心修整过。腰配长剑。
这柄剑看起来非常普通,普通到都没有一个恰当的词来形容。它跟燕赵用的破铁条比起来,唯一的优点就在于,它还像一柄剑,但仅此而已。
但佩剑的老酒鬼给人的感觉截然不同。
他从远处走来的时候,连街头平日动不动就叉腰骂街的胖大妈也忍不住多看了一眼,看了一眼又一眼。
一举一动似乎没什么变化,但他全身好像都放着光芒,如此耀眼。
“这柄剑给你,把你那根破铁条扔了吧。”老酒鬼好似浑不在意地解下长剑,又随手递给燕赵。
燕赵恭恭敬敬地双手捧过,又分明看到老酒鬼眼中的一抹不舍。
看到这柄剑的时候,燕赵就被它征服了。
尽管它看起来如此普通,但燕赵知道,这可以说是绝好的剑——宝剑。他仿佛听到它的呼吸、它的跳动,它在鞘内寂寞已久,跃跃待鸣。
锵锵!
这声音好似山涧流水,清泉叮咚,又如晚风拂月,发出一声寂寞的长吟。
剑出鞘。
三尺长,二指宽,剑刃黝黑无光。
不,那黝黑本身就是一种光,几乎要把人魂魄吸进去的光。
“好剑。”燕赵小心地将长剑归鞘,手指慢慢拂过剑鞘,忍不住又叹了声,“好剑。”
燕赵又问:“这柄剑叫什么名字?”
老酒鬼沉默了一阵,才道:“它曾经有个名字,只是现在已经配不上这个名字了。我希望你能把那个名字找回来。”
燕赵重重点头。
“能教的东西,我已经都教给你了。以后的路,你自己走。”老酒鬼眉头一扬,如剑临空,“但是现在,我还要教你最后一场。”
雏鹰振翅,终有离巢时。
阿和已经许久没回丹阳城了,抱了剑,自然便要孤身入江湖。
燕赵理解这一点,也认同这一点。
燕赵抱剑在怀,认认真真地看着老酒鬼。他预感这最后一场必然是老酒鬼压箱底的手段。他紧张而又期待,竟忘却了离别的伤感。
其时,天地入夜,窗外有月。
风摇树影,也显得温柔极了。
“岂能无剑?”
老酒鬼随手一招,将燕赵的破铁条执于手中。
“岂能无月?”
老酒鬼握剑一挥,燕赵的屋顶被整个掀飞,月华如水银泻地,恣意流淌,恍如白昼。
“看清楚了!”
老酒鬼执剑于胸前,忽然杀机四起。整个人绽放出如山似渊的气势。
于是,满室生白,比月光更亮的雪白。
那是剑光,也是刀光。
是二十年前“天下第一刀”斩入他体内的刀劲,却被他以绝强功力强行压制在丹田。
压制二十年,却也在他体内剐了他二十年。
这种非人的痛苦,竟不知他是怎样忍受下来,并且忍受了二十年。
在完成传承恩师剑术的心愿后,老酒鬼终于可以纵情一战!
继续二十年前未竟的战斗!
那刀光如月初生,光芒万丈。那是天下第一刀漫磋嗟的锋芒。
但随之又有寒星点点,若隐若现,却始终不断。那是老酒鬼的剑光。
二十年来洗一剑,锋芒任谁看?
燕赵不忍再看,却又强行逼着自己睁眼去看,瞪大双眼去看。
这是师傅教他的最后一场,他怎能、怎敢、怎肯错过?
光与光正交错,影与影被撕裂。
燕赵怀中的长剑也在微微颤抖,似乎应气而激,不甘寂寞。
时间仿佛过了很久,又好似只是片刻后。
老酒鬼岿然不动,叹了一声:“痛快!”
刀光炸开,身体随之分裂,碎成数不清的血肉。
老酒鬼说,要教他最后一场。
能够直面那位名叫阿锋的天下第一刀客,是江湖上多少武者梦寐以求的机缘。
但燕赵宁可不要这份机缘。
老酒鬼压制二十年,等到找到燕赵,等到他学成,这才放出那一刀,这是何等用心良苦。
但燕赵宁可不要这份良苦用心。
二十年来刀劲剐心,方成此人间绝唱。
这一场,竟真的是最后一场。
燕赵跪在地上,小心翼翼地归拢地上的肉块,想要拼凑起来,拼成一个完整的师傅。
一个唯一在这个吝啬的世界里、吝啬的江湖中对他不吝啬的师傅。
他拼了一整夜,却怎么也拼不完全。
活着的时候,老酒鬼始终不肯告诉燕赵他的名字,说是辱没了师门。以至于丹阳城里最好的碑石师傅问他要刻什么名讳的时候,燕赵竟愣住了。
老酒鬼死得不算平淡,但燕赵还是觉得,他不应该死在那个无名的小木屋里。
尽管燕赵清楚地记得他的乱发、他的胡楂、他的酒气、他的锋芒,但整个江湖都没人记得他了。
燕赵只是觉得,不应该这样。
在城郊的新坟前,燕赵认认真真地磕了三个头,然后带着长剑转身远去。
黄昏的光线略带伤感,墓碑上两个大字显得简洁又孤独,孤独而神圣。
“剑客。”
这是燕赵为老酒鬼的一生做下的注解。
剑客,当然用剑做注解。
所以燕赵单人独剑,一脚踏进了江湖。
燕赵要去的第一个地方,是一个无名的小镇。
镇子不大,安静宁和。
贩夫走卒,各行其是。
左边顺数第四家酒楼,生意冷清。
正是饭点,却只有稀稀落落几个客人。
一个白发老妪靠坐在酒楼前的躺椅上,懒洋洋地晒着太阳。
她的脸上沟壑深深,满是岁月留下的皱痕,唯有一双混浊的老眼似睁未睁间似能刺透人心。
燕赵走上前去,拿出一块墨玉牌。
墨玉牌通体漆黑,没有任何图案,唯有正面刻着殷红如血的“壹”字。这是老酒鬼留给他的东西之一,奈何的身份证明。
江湖中开价最贵、效率最高的杀手组织。
“壹号?”老妪忍不住坐直了身子,惊呼出声。
听到这声,卖糖葫芦的、卖面饼的、走路的、推车的、看着蚂蚁堆发呆的……所有的人都似乎“活”了过来,齐刷刷看过来。
说“活”似乎不太准确,因为他们本来就是活的,这会儿反倒面容阴翳,死气弥漫。
所谓壹号,便是奈何里排名最高的杀手。
壹号已经二十年没有消息了,再出现时竟换成了一个年轻人,看起来如此稚嫩,而且脆弱。
小镇长街,忽然陷入诡异的安静,人们停下自己手中的事情,跃跃欲试。
谁杀了燕赵,谁就是壹号。
燕赵不语,只嘴角挑起一抹嘲意。
杀手的世界,就是如此简单,如此残酷。
江湖亦如此。
杀手们蠢蠢欲动,却没有一个人动手。
因为能杀壹号的,只有贰号。
燕赵默然按剑,抬头看向酒楼的二楼。
一个半老徐娘靠窗而立,身姿绰约,虽已不复青春,但仍眉眼如画,有说不尽的风流韵味。
她并无动作,但燕赵感觉,或许这刻,或许下一刻,她便会扑击而来。
杀机渺渺,杀气似海。
那女人扫了一眼长街,人群不甘愿地散去。她再扫了一眼燕赵腰间的长剑,微微顿了会儿,便关上了窗。
气机锁定的感觉消失,燕赵感觉整个人都瞬间轻松了下来。
不知怎的,他总感觉那女人扫来的那一眼里竟有一抹说不出的伤感。
白发老妪叹了一口气:“我本想问你壹号去哪里了,她应该也是想问这个问题。但是看到你的剑,我知道不必问了。”
当然不必再问。剑客的剑离开自己,只有一种情况,那就是他死的时候。
老妪摇摇头,不再纠结这件事:“所以你过来是要继承壹号吗?”
燕赵点头,又补充道:“但我杀人有个要求。”
老妪笑了,像在嘲笑一个无知的热血少年:“只杀穷凶极恶之人?非大奸大恶者不杀?”
燕赵不为所动,缓声说道:“不强的人我不杀。”
偌大江湖,每天都有人死。
路见不平,燕赵或许会拔剑,但他早已经不是热血满心的少年。
他要练剑,而练剑最好的方式就是杀人。
而最方便杀人的地方,除了奈何,又有哪里呢?
“没了?”
“没了。”
老酒鬼死了,这奈何的人也只是随口提了一句。
人死了,就像水消失在水里,风沉默在风中,没有一点痕迹,或者也无人记起。
纵使强如壹号,大概也逃不过这样的事情。
所以燕赵带着这块墨玉牌而来,既是为了继承什么,也是为了留下什么。
老妪点点头,正要说些什么,忽然转头看向镇外。
印入眼帘的首先是四个身姿妙曼的妙龄少女,白色长裙修裁合度,美艳动人。
唯一让人不适的是,她们扛着一个奢华逼人的大轿子,步子似缓实快,不几步便到了酒楼前。
如此娇艳的美人,竟被人当作轿夫使唤,真是暴殄天物。
轿前落下两个黑衣剑客,沉肃不语,但气机引而不发,显然都是高手。
“今天这奈何镇,似乎热闹过了头。”
一个好听、温润但坚决的声音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