契子

很多年前师傅告诉我,这世上没有什么问题是不能够用刀来解决的。唯一要考虑的,是刀够不够快。

很多年前师傅告诉我,这世上没有什么问题是不能够用刀来解决的。

唯一要考虑的,是刀够不够快。

当我把这话转述给阿锋的时候,我看见他的眼睛里闪过一道光。那是我说不清的东西,但我知道,他找到了他想要的。

我觉得师傅说的话不全对,但我不知道怎么反驳他。

就像十年前父亲发狂般撕碎我的旧书,怒声问我:“你到底要不要学武?不学武,将来你怎么守住这偌大的家业?”

我不知道怎么反驳,所以在他砸烂我的棋盘之前,我说:“我喜欢刀!”

所以我被送到了大漠,拜了“天下第二刀”为师。

如果换成阿锋,他若觉得我师傅说得不对,他也不会反驳。因为阿锋知道那样做没有意义,他不做没有意义的事情。

我不喜欢练武,也不喜欢刀,我喜欢提笔赋诗的夜、骑驴吹笛的春、院里沐风的弦琴和会跳舞的姑娘。

但阿锋喜欢。他看手中刀的眼神,跟我表哥偷看丫鬟洗澡时的眼神一样炙热。为什么我对这个眼神印象特别深刻?因为表哥当时也带上了我。那年表哥十二岁,我十岁。父亲揍我们用的竹条,比我的身子还要长。

可师傅不肯教他。

阿锋千里迢迢一个人跋涉到大漠,在师傅门前跪了七天七夜,但师傅就是不肯收他。

师傅说他心思太重,持刀难正。刀不正,则大势难成;刀无大势,则入鬼道矣。

师傅叽里呱啦说了很多,但我知道真正的原因——阿锋没有钱,交不出一千两金子。

当年父亲带我来大漠时,师傅说了更多不肯收我的理由,但我父亲用一千两金子让他闭了嘴。

金子是个好东西,可以让师傅吃肉喝酒玩女人,可以让他鲜衣怒马扮豪客,可以让“天下第二刀”尽心教导一个无心学武的人。

阿锋太喜欢练武,太喜欢刀。

当我第七天给他送馒头的时候,我劝他:“回去吧,阿锋。我师傅心如铁石,你就是跪死在这里,他也不会教你的。”

阿锋突然趴在我面前——五体投地的那种趴,他全身都贴着沙子,唯有头竭力扬起凝视着我,活像一条濒死的鱼在沙漠中挣扎求水。

因为身体虚弱,他的声音沙哑得如同黄沙:“你教我。”

我吓了一跳,我想说“不行,我哪里会教人”,我想说我自己都不想学……可是我看到他的眼神——希冀又绝望、淡漠又渴求,我一句话都说不出口。

如果我拒绝了,他真的会死。

阿锋自己搭了一座小木屋,一开始就搭在师傅院前。

有一天师傅教我练刀时,随手一抖,晃出一团美丽的刀花,如阵雨点落梨花。梨花落尽后,木屋支离破碎,只剩一条条木板如花瓣般整齐绽开,花心是愣怔原地一动不动的阿锋。

“抱歉,手抖了。”师傅跟阿锋道歉,可他的眼中仍是淡漠如铁。

我很担心,我以为阿锋吓傻了。

但事实证明我错了,阿锋眼神狂热,仍陷在那朵炫目的刀花中。

事实证明师傅也错了。

对一个眼里只有刀的人,怎么能用刀去拒绝?

阿锋很快又搭了一座小木屋,这次搭在师傅的院子后面,大约百步的距离。木屋里简陋得只有一张木床。

我每天给他送一些吃的,虽然我不能像我父亲一样随意丢出一千两金子让师傅收下他,但养一个人的钱,我还是拿得出来的。

“两个馒头,一文钱。一碗面,两文钱。一碗茶,一文钱。”

阿锋总絮絮叨叨地算账,他说:“我会还的。”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睛直盯着我,异常认真。

我不懂这些小消费的价格,但我也知道,一碗送到沙漠里的茶,价格何止会翻十倍?况且我喝的茶怎么可能是一文钱一碗那种?从师傅每次肉痛的眼神中就可以看出来。

但这些话我永远不会说。对阿锋来说,几百文钱和几百两银子没什么区别,都是他很难还的数字。

我更清楚的是,他会还的。

每天晚上,我都会把当天师傅教的刀法演给阿锋看,转述师傅说的每一句话。

不评价、不质疑、不崇拜,我把师傅教的一切,还原给阿锋,不加一点自己的主观看法。因为我知道,我教不了阿锋,我不能影响他。

我跟阿锋成了朋友,彼此唯一的朋友。我太有钱,所以我没有朋友。阿锋太穷,所以他也没有朋友。

阿锋进境很快,我一个白天学会的东西,他两个时辰就学会了。

大漠的黑夜很冷,他拔刀夜舞,似能切割寒风。

阿锋问我:“你不是左撇子,为什么一直用左手练刀?”

我很认真地告诉他:“我的右手是用来写字、用来抚琴、用来落子的。”

虽然我已经很久没有写字、没有抚琴、没有落子,可至少我为自己保留了一半的生活。我这样安慰自己。

阿锋很认真地跟我说:“你以后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看书就看书,想写诗就写诗。等我练成刀法后,你可以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我当时很感动。我觉得我可以反驳父亲反驳师傅了。可是我忘了,这句话仍是在说,想做什么就做什么,需要用刀来保证,尽管是用另一个人的刀。

师傅是“天下第二刀”,威名赫赫。

这意味着,麻烦也不会太少。虚名累人,虚名也吸引人。

经常会有人跋涉而至,请师傅“指教”。

师傅来者不拒,他很负责地“指教”每一个来挑战的武者,留下他们的一根手指——大拇指。

这意味着,来请师傅指教的刀客,从此都再拿不住刀。

手指穿在一起,挂在院门前,像一串串的辣椒,在黄沙里风干。

但刀客们还是不曾间歇,每个月都会来一个挑战的刀客,前仆后继,只为留下自己的大拇指与拔刀的梦。

看着一张张弃刀后悲痛欲绝的脸,我很不理解刀客们的狂热,更不理解既然他们如此爱刀,又为何不珍惜自己拿刀的可能。

阿锋似乎很理解。每个月初一,师傅“指教”的日子,他都会早早蹲在院前最大的白杨树旁,注视着每一个前来挑战的刀客,从他们走路的姿势看起,不放过任何细节。

我从没看过师傅出第二刀。

每次有刀客千里跋涉而来,风尘仆仆,黄沙遮面,师傅出门,拔刀,归鞘,转身。

只剩一根跌落的手指、一柄无人拿捏的刀。

我的工作就是默默上前,把手指捡起,加到院门前的手指串中。

有一天我问师傅:“师傅,你这么厉害,为什么只是天下第二刀?天下第一是谁?”

师傅归刀入鞘,一脸落寞地说:“天下第一还没有出生。“

我撇了撇嘴,真……臭屁啊。

但不得不承认的是,我的确想象不出还有谁能打得过我师傅。倘若师傅始终不肯承认自己是天下第一,那么全天下的人也就只能争夺第三了。

后来有一天,师傅说:“老子累了,以后每月初一就你去应付吧。跟老子学了这么久,你也该起点作用了。”

我暗暗撇嘴:“你每次去绿洲城里最大的青楼玩最红的姑娘,不都是我出的钱?现在说我没作用了,找我要钱的时候可不是这个态度啊。”

我没有拒绝的理由,从我拿上刀的那天起,我就没有拒绝拔刀的理由。但我不想切别人的大拇指,因为我总觉得,摧毁一个人的梦想,实在太过残忍。

阿锋问我:“如果不切掉他们的大拇指,你知道会有多少人来挑战吗?”

不等我回答,阿锋又问:“你知道全天下用刀的武者有多少人吗?但凡用刀的,谁肯屈居第三?”

不等我回答,阿锋说:“如果你不喜欢的话,每个月初一,我替你去应付吧。”

当我转达给师傅的时候,师傅撇了撇嘴:“随便他。死了可别怨老子。”

阿锋开始了“指教”生活,每个月守在院门前等人拔刀。

每一个跋涉来此的刀客都勃然大怒,即便是“天下第二刀”,又如何能用一个黄口小儿侮辱他们?

他们或者义愤填膺,或者破口大骂,或者冷嘲热讽。

然而阿锋拔刀的时候,他们都闭了嘴。

与师傅亲自出手的结果一样,没有一个刀客能进得了院门。

唯一不一样的是,阿锋会留下他们的两根手指——两只手的大拇指。

因为阿锋知道,有的人左手用刀也用得很好,比如我。

“既然赌上全部来挑战,就要有输掉全部的觉悟。”阿锋啃着馒头,平静地跟我说。

我不知道怎么反驳。

我曾以为日子就将永远这么继续下去。我将永远与刀为伍,与黄沙为伴,生活里永远只有两个人——阿锋和师傅。

我似乎已经忘记了提笔赋诗的夜、骑驴吹笛的春、院里沐风的弦琴,和……和什么来着?

对了,还有会跳舞的姑娘。我记得她叫小柔。我记得我抚琴时她翩翩起舞,我记得我看她时她羞赧一笑。黄沙砥砺了我的皮肤、我的心,却让有些记忆更加清晰。

我已学刀十五年,父亲似乎遗忘了我。

直到有一天,阿锋要进院门,手握长刀。刀是之前无数刀客留下的其中一柄,毫无特色,样式普通。

阿锋从不进师傅的院子,师傅也从来吝啬看他一眼。他们似乎达成了某种默契,只通过我来中转意见。

我立在门口,不肯稍让。

阿锋只是看着我,目光坚定得没有一丝波澜。

“给老子滚开,老子什么时候需要人帮忙守门了?”师傅大步走出来,第一次看了阿锋一眼:“不过你还没资格进老子的院子。”

阿锋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后退了几步,退到院门前——之前所有挑战者站的地方。

我没有理由再阻止,正像他说的,但凡用刀的,谁肯屈居第三?更何况他是阿锋,他爱刀如命。

我唯一的朋友和唯一的师傅决战,这场可能决定天下第一刀归属的决战,目击者只有我一个人。

师傅拔刀,他的刀快似奔雷,狂如黄沙,只一刹那光芒,就已经铺天盖地而来。晴空惊雷,谁人能闪?漫天黄沙,谁人能逃?

我的目光在刀光中沉陷、陶醉,却在另一道刀光中惊醒。

阿锋拔刀。

那是无数个寒夜里闪烁出来的微光,夭矫如电,辗转间已撕裂风沙。

我上前抱住师傅,阿锋的刀插在他胸口上。

我不难过,这是拿刀那一刻起就要准备面对的命运。

师傅终究是老了,老了偏不服老,还整天吃肉喝酒玩女人,这不是活该去死吗?

我不难过,这个老东西这些年花了我多少银子!

我只是觉得,心里好像有一个很重要的地方突然没有了,空落落的,有一点点难受。

“老子都要死了,你就不能给个笑脸?跟老子学刀有这么苦大仇深?既然你不愿意……”师傅看着我,一脸的嫌弃,“老子的刀还是传给你,你就给老子苦一辈子脸吧!”

他像老小孩一样开心地笑了。

我气急了,抱着他,嘲笑他:“你不是说这世上没有什么问题是你不能用刀来解决的吗?现在还有脸说这话吗?”

“蠢货!”师傅挣扎着呸了一声,“老子这不是用刀解决了自己吗?哈哈哈哈……”

他大笑着死去,到死都没有再看阿锋一眼,到死都得意着我的无话反驳。

阿锋始终不动,闭目回味这一战,从天亮到天黑。

师傅曾说,天下第一刀还没有出生呢。

但是他错了。

天下第一刀,出生,并且长成了。

长夜漫漫,我坐于师傅灵前,一言不发。

师傅没有妻儿,只有刀。

师傅没有亲人,只有我。

十五年来,我第一次没有陪阿锋练刀,以后也不会。

用刀者死于刀,虽然师傅死得其所,但毕竟杀他的人是阿锋,让我连报仇的方向都没有。

他没有切我师傅的手指,他知道那样我会跟他拼命。阿锋很了解我,他不会给我拼命的理由。

阿锋睁开眼睛,似乎黑夜生电。

他第一次走进院子里,到师傅的灵前上了香,很认真地磕了三个头。

磕完头,他看着我:“我想要漫磋嗟。”

阿锋很认真地看着我:“我需要一把好刀,只有它配得上我。”

漫磋嗟是师傅留给我的刀。

师傅说,男儿到死心如铁,人间情事漫磋嗟。

斩断情丝之刀,必然是最快最利之刀。

阿锋说得很认真。

我不知道该怎么反驳他。的确,天下第一刀客,只有天下第一名刀来配。

我把漫磋嗟丢给了他,转身就走,也把这大漠黄沙里最有名的院子留给了他。

老头子,你很失望吧?

你不肯教阿锋,我却去教。

你要我守门,我却让阿锋去守。

你把刀留给我,我却让给了阿锋。

你要是生气,就爬起来骂我啊?我给你包下绿洲城里最红的十个姑娘,让你嫖十天十夜。

谁让你那么容易就死了?谁还会在乎一个死人生不生气啊?

谁在乎呢?

我本就不喜欢练武,不喜欢刀。

我本就只喜欢提笔赋诗的夜、骑驴吹笛的春、院里沐风的弦琴和会跳舞的姑娘。

我忽然很想小柔。

隔乡万里,终见归期。

十里繁华,锦绣江南。我的家在江南最豪华的大院,高楼深院,飞檐斗角。

我回来时,高朋满座,贵客盈门。

父亲拉着我的手,自豪地宣布:“这是我的儿子,跟‘天下第二刀’学刀十五年,今日出师归家!”

有人问:“令师打遍天下无敌手,为何只肯自称天下第二呢?”

我正想把老头子臭屁的回答原样搬出来,父亲已经更臭屁地回答:“因为他杀人从来不用第二刀!”

全场惊呼,沸反盈天。

不少贵妇少女激动得满脸通红,我却没有看到小柔的面容。

我按最无可挑剔的礼仪微笑致意,自矜地点头。

我练刀十五年,小柔等了我十五年。

家里迫她嫁人,她抵死不从。

她说她始终记得我的琴声,在每个午夜梦回时响起;始终留着我给她写的情诗,临摹了一遍又一遍。

江南第一美人,追求者如过江之鲫,但在我回来之后,全都销声匿迹。因为全江南都知道,我师傅杀人从来不用第二刀,而我学刀十五年。

即使是江南最豪富的家业,天下第二的传人,也足以守住。

即使是江南最美的美人,天下第二的传人,也足有资格拥有。

老头子留给我的东西,真的不少。

但杀人不用第二刀的人被人杀了,尽管绿洲里还流传着他的风流名,尽管江湖中还飘扬着他的英雄气。

没人知道,因为很久以前就没人见过师傅了,所有挑战的刀客都停在了阿锋刀前。

堂堂天下第二,死了和活着竟没有什么区别。

我从不说这件事,久而久之,我竟也以为他还活着。有时候我真想丢个几百两黄金在他面前,让他屁颠屁颠地跑过来,谄媚地给我捏肩捶腿。我要让江南八大名妓挨个儿给他跳艳舞。

然而师傅活着的时候就从不肯走出大漠,更何况他已经死了。

他已经死了。

我不难过,我抓着小柔的手细细研墨。花前月下,铺一张宣纸,我手执狼毫,写下一个又一个字。

“刀。”

“刀。”

“刀。”

看到小柔诧异的眼神,我才意识到自己煞了风景。我竟没有写出温柔的诗篇,我竟没有填下动人的词曲。

练刀十五年,我从来不喜欢刀,但我好像已经忘不了。

师傅在阴间,可有宝刀供舞?

阿锋在大漠,又割下了几根手指?

我想起以前有一晚练刀结束之后,阿锋拔刀四顾,他对我说,有一天全江湖都会在他的刀光下失色。

我从不怀疑这一点。

但我没想到的是,这一天来得这样快。

“天下第二刀”已死,这消息突然传遍江湖。有刀客前去挑战,却发现人去楼空。院子里空留一块灵牌。

我得知后很生气,我从来没有这么生阿锋的气。他拿了漫磋嗟,继承了老头子的院子,却没有给他守灵三年。

我抬头看天,星光闪烁,好像阿锋的刀光。

我仿佛听到他说,天下第一刀,怎么能停在大漠,怎么能不去闪耀江湖?

我不知如何反驳。

不久之后。

有一个年轻人持刀闯入江湖,一刀斩巨枭,一刀破少林,转武当、战青城,偌大武林,几无一合之敌。整个江湖都在传颂他的威名,都说青出于蓝胜于蓝,号为“天下第一刀”。而他手中所持,正是漫磋嗟。

老头子曾说,他只有一个徒弟。

人们都知道,“天下第二刀”只收过一个徒弟。

如果阿锋是那个徒弟,那么我呢?

在阿锋名动江湖之后,我岂不是最可笑的冒牌货?

我是江南最豪富家族的少主,我学刀归来,我可以做任何我想做的事情。

这是师傅的威名留给我的自由。

我可以写诗,可以抚琴,可以落子,可以娶小柔——江南第一美人江小柔。

父亲神色焦虑,亲友忧心忡忡。

但他们都不知道我真的不在乎。

婚期如约而至,农历二月初六,宜入宅、嫁娶、开光、祈福、求嗣。

江南首富之家的少主,迎娶江南第一美人,这样的婚礼,无疑会吸引很多人的目光。

武林名宿、江湖豪杰、商家巨贾、达官显贵,云集于此。

是夜,月明星朗。

大红蜡烛照得全府有如白昼。

满城着红,张灯结彩,人声鼎沸,喜气洋洋。

我新郎官服英姿挺拔,小柔凤冠霞帔窈窕动人。

正要拜堂之际,忽有一声传来:“江南第一美人,岂能嫁与欺世盗名之徒?”

抬眼看去,正是陕北巨富石家大少。

“此言甚是!”

又有人高声应和,却是河东名门高家家主。

小柔面容隐藏在霞帔之下,不见表情,但她紧紧握住我的手,不曾有丝毫放松。

“‘天下第二刀’的唯一传人,在下点苍派张宗昭,却想讨教几招。”点苍派大师兄在“唯一”二字上特意加重了语气。

场下喧嚣四起,间有讥笑之声。

父亲面色铁青,不时低声吩咐着什么,想必是叫护院们出来。

但在这些豪客高手面前,区区护院,又能走得了几招?

我拍了拍小柔的手,前踏一步,正要说话。

堂前忽然一道光华闪过,如游电,似月光。

于是我知道,阿锋来了。

点苍派大师兄横躺在地,连声惨叫也未来得及发出。

我没有请阿锋,但是我知道他一定会来。

他是我唯一的朋友,我也是他唯一的朋友。

“刀客新婚,当染鲜血!”

阿锋一袭黑色武服,风姿卓绝,再不见一丝当年的落魄,他朗声道:“点苍派可以换个大师兄了。”

声音不大,却清楚地响在每一个人的耳际。

“高家,也请换个家主。”

阿锋拖刀而走,边走边说话。

“石家少主,换成二儿子吧。”

他语速并不快,却没人来得及反应。

阿锋归刀入鞘,三具尸体横陈于地。

鸦雀无声。

阿锋看着我,认真地说:“我说过,以后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写字,就写字;想作诗,就作诗;想娶小柔,就娶小柔。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我没有怀疑他的话,从来没有。因为他叫阿锋,是我唯一的朋友。

全场亦无人怀疑。因为“天下第一刀”有资格说这话。

二月初六我大婚,“天下第一刀”登门送礼,头颅三颗为贺,鲜血染红烛。

第二日,宾客散尽。我陪着阿锋在湖心小亭对坐。

旁无余人,只有阿锋和我,伴随一柄漫磋嗟。

“你知道老头子为什么从不出大漠吗?”

阿锋从不无缘无故地说话,我转头看着阿锋,等着他的下文。

“我在天机阁翻找天下高手时,看到一则秘闻:‘天下第二刀,妻死于怀,从此避居大漠,永不返中原。’”

原来师傅永不出大漠,是因为自己断不了情丝。

嘿,亏他还佩漫磋嗟。

讥笑的念头在心里打转,却倏地沉入心底,因为已经没有人给我讥笑了。

阿锋认真地看着我:“再陪我练练刀。”

阿锋很认真地盯着我的眼睛,又说了一遍:“再陪我练练刀。”

我只是微笑。

他落寞地说:“你不出手,再没有人能陪我练刀了。”

如果他说,天下第一刀,应该配天下第一美人,我就一定会出手。

阿锋知道,阿锋最懂我。可他不会这样说。

他叫阿锋。

为刀生,为刀死。

为求一战,不惜生死。

为进刀道,不留后路。

但他不会逼我。

阿锋走了,继续他横扫江湖之旅。

我拥着小柔,继续我风花雪月的故事。

阿锋有时候会来信,信上没有一个字。

但江湖上每一个人都在为他传讯。

武当、青城、峨眉、崆峒……

一个个地方转过,阿锋单人独刀。

刀试天下,无有抗手。

我本以为生活就这样继续。

后人会这样传颂:“江南首富,家财万贯,却尤擅诗文,曾为‘天下第一刀’赋诗为诵,诗曰……”

但忽然有一日,家人快马来讯,阿锋死了。

堂堂“天下第一刀”,他的死讯却比他的刀法更快更狠。

至少他的刀从未伤过我,而他的死讯却让我呆立当场。

起因是皇帝爱武,高家进言,天下第一名刀,乃是漫磋嗟。

皇帝甚喜,许以厚禄。

天下共主想赏玩天下第一名刀。谁敢拒绝?

阿锋拒绝了。

他中的是高家秘传阎罗散,混入清水,无色无味。

石家出资万金,雇请杀手七人,伤了阿锋右手。

点苍派三剑客齐出,重创阿锋丹田。

御林军万箭齐发,将他射成刺猬。

他的头颅悬于午门,就像大漠里的那个院子院前悬挂的指头串。

用刀者死于刀,这是刀客的宿命。可他怎能死于狗头铡?

讽刺的是,阿锋死后,皇帝对漫磋嗟不再感兴趣,随手赏给一只鹰犬。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皇帝想要赏玩一把刀,阿锋为什么不给?

江湖人敬佩他,江湖人也嘲笑他。

我知道为什么。就像阿锋最懂我一样,我也最懂阿锋。

因为漫磋嗟是师傅留给我的,是我送给他的。

因为他叫阿锋,他爱刀如命。要他的刀,就是要他的命。

父亲已垂垂老矣,但仍心急如焚,他忙活着变现家产,意欲举家逃亡海外。

亲朋故旧纷纷跟我家划清界限。

昔年江南第一豪门,顷刻间竟门庭冷落。

我是阿锋唯一的朋友,天下皆知。

小柔一言不发,只是紧紧握住我的手,一如当年我们拜堂时。

父亲丢掉家里所有的刀剑,一如当年撕碎我的旧书,怒声说:“你有老父,有娇妻,还有你这些破诗书琴画。‘天下第一刀’都死了,你还想干什么?你还能干什么?”

我仍不知道怎么反驳,但是这一次我不能沉默。

阿锋死后,他的住处只留有一个箱子。里面全是铜钱,两万一千九百文。

我为什么知道得这么清楚?因为这是我一文一文数出来的。

我数得很仔细,比数家族金库里的金条要仔细百倍。

这些铜钱,阿锋是要还给我的。

十五年的饭钱。

他说过他会还。可是他没有。

那谁来替他还呢?

当年的天下第二刀只有一个徒弟,那是我。

我只有一个朋友,是阿锋。

习刀多少年,江湖未有我名。

按刀多少年,无人听得出鞘声。

师傅死时,我竟无处拔刀。

阿锋死时,我竟无处沉默。

我出资一万金,购回漫磋嗟。

“我要走了。”

我看着父亲的眼睛,又看着小柔的眼睛。

我从未如此认真。

小柔执钗在手,说:“你若不回来,我便刺死自己。”

老父浊泪盈眶,说:“你如果回不来,这富贵华庭,我便烧个干净。”

新婚那日高朋满座,贵客盈门。

只有阿锋说,刀客新婚,当染鲜血。

我是刀客。

阿锋最懂我。

拜别妻儿老父,这一次我右手拿刀,昂然转身。

我曾说过,我的右手是用来写字、用来抚琴、用来落子的。

习刀的日子里,我仍为自己保留一半的生活。

但是阿锋死了,我再也不能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了。

但是阿锋死了,我再也不想做什么了,除了拔刀。

拔刀。

拔刀。

拔刀。

杀人如泼墨,割喉似行书。

三千里头颅落子,百十日哀号抚琴。

我拔刀进河东,高家鸡犬不留。

我持刀入陕北,石家满门诛绝。

我带刀赴点苍,点苍派江湖除名。

我拖刀上金銮,狗皇帝血溅龙庭。

男儿到死心如铁,人间情事漫磋嗟。

纵心如铁,亦漫磋嗟。

最快的刀,原来也斩不断情丝。

既有男女意,也有兄弟情。

此后三百年,整个天下仍会记得这把刀,名为漫磋嗟。

后记

我是江南最豪富的家主,我娶了江南第一的美人。

我是“天下第二刀”。

要问我为什么只肯自称天下第二,我会说,老子喜欢。

但有人会替我这样宣扬:“他活着的时候,天下人只能争第三;他死了之后,江湖才会出现第一。”

我终于可以想看书就看书,想写诗就写诗,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在我的刀足够快之后。

我觉得很难过。

因为现在我才明白,没有什么事情是不能够用刀来解决的,我们要考虑的只是刀够不够快。

这句话是对的。

原来真的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