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重启篇1

公元前896年,和正史所记载的古中国进程大抵相似。

这一年,江河,四海,人类的面貌正随着地质环境,国土迁徙而逐步朝前挪移脚步。

但除却古代动辄百年就会发生一次的江山易主,战乱覆国,听说,还有一桩奇闻。

这奇闻,不讲志怪,不谈野史。

说的是在那北海之巅,白水山上,有一个真实存在过千年的仓国。

这个仓国,名字听着怪僻,不像任何一个可考据的真实朝代,照理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国。

但它竟有些传奇之处,在潮州,古海南一带都有人目睹过仓国人出没。

本土凡人都说,那住在天上的仓国人还是一群比神仙还神奇的真仙人。

可将相王侯生平如何,常人都能从史官所著的起居注中得知一些经史出处。

这仓国人,反而像是一群来历从无痕迹的‘仙人’般。

因为,传说所谓的仓国其实就是一个名叫仓颉的人脱离了五帝之一颛顼帝后,自行称帝后所创造的小国家。

此后,仓国后人不再来到人类社会,并利用仓颉的能力创造了一种神秘的造物术——造字术。

造字,是一种神秘的炼造术,细说一下诞生起源,大抵类似于一种分解,重组和再锻造的造物术。

根据这种独特的造术,仓颉在和子民们自创了很多不同的造物,这些造物能引来天地鬼神同哭。

因为,这些造物不仅能代表动物,植物,地名,人名,囊括世间万生万物。

当它们的偏旁,部首任意组合还能诞生新的后代,它更可能将死物赋予生命,从此供人驱使。

但和常人所理解的汉字不同,仓国人实际掌握的才是这种造字术的根本。

他们还在创造了这种技术后,做到了彻底脱离人间,集体住到了这么一个历朝历代的人都找不到的外部世界去了。

多年来,仓国消失在了凡间陆地,却诞生了六种造字方法,他们的子民也被称作造民,被凡人们所仰望。

不仅如此,造民们拥有的智慧,和仓国下方的凡人们不同,他们曾经是人,但早通过这种奇特的炼金术实现了凭空造物。

在仓国,由造民们经过字术所创造的植物,动物都和凡间一模一样。

不仅如此,仓国包括太阳,山峦,河流等非物质都是他们人造的。

换句话说,仓国人千年来早就不和寻常凡人们一样依赖自然,他们能创造一切自然产物,造术赋予他们巧夺天工的神通。

所以,仓国很快就在人不可能到达的国土诞生了自己的州,县,郡。

最后,这一小支人口又经过规模发展,统一,最终确定了六个本国血脉,这六个血脉刚好是六种造字法。

直到,这个造物之国也经历了改朝换代。

百年后,某一日,正当人间风平浪静,一件事也破开了碧色的天光,从云上传出平常听不到的马蹄声。

“‘辶’——”

这闪电交加的蹄子声听着很不祥,不知云上发生了什么。

但隔着云雾,往内里极目远眺,会看到马蹄带来的铿锵之声撞击着异色云层,一群仓国造民们在云海中像神仙一样驰骋而过。

他们呼吸急促,胯.下都有一匹足有八尺的字马,但似乎有急事,连往日不走凡间海面的事都顾不上了。

而每个人还带着耳环,额前用配饰缠发,和中原人的长相略有不同,目测刚跋涉过数座云中字城才赶到这片海上。

这些仓国的字马,细看和人类驯养的马匹有很多不同。

多是瘦长,双头,六足,在半空中无实体起飞,雷电做的尾巴还能化作一团狭长的乌云。

可神马跑的再快,都赶不上他们的神魂感觉到主城那边的‘日’和‘月’正渐渐落下光芒的速度。

“召来将军……您感觉到了么……三台之上的仓颉殿那边……‘日’和‘月’都要消失了……是不是侯爷这么多年一个人支撑着整个仓国……的字术快要消失了……”

一个仓国军队的斥候面色凄惚来了句,他所提到的侯爷是谁,没人知道。

但那下方,是一片云谲波诡,黑浪,翻滚,预示着仓国即将发生一件噩兆。

在海上看向目的地,袁召来这个在仓国叱咤多年的追月大将一看面露愠色,对其他仓国人怒吼了起来,

“闭嘴!爷爷脸上自己长了窟窿眼!不用你们来多话!‘辶’!你不是仓国跑的最快的字马么!快给老子跑的再快一点!从象形城到凤凰衔书台到底还要多久!那个病恹恹的……根本等不了多久……要是有个三长两短,老子就撅了你们的马尾巴……做造字材料!给他陪葬!”

“……是,召来将军!”

众造民应下,看狗头人身的袁召来怒火滔天,只差杀人,也没人敢惹怒他了。

因为谁都知道,召来将军怕是急疯了,不然平时字马要走三天三夜的路,怎么一夜就走完了呢。

另一头,朝天台,凤凰台,衔书台。

三台正对,共铸一殿,这座殿就是四海之内无人能找到的仓国所在。

彼时,那坐拥万顷的金色殿顶宛若盘蛟出海,四周散发的日月光辉,令常人不可直视,要说仓国最当世超脱于人间的首善之区,非此殿莫属。

百年来,除了仓颉本人,唯有一人能在这阒无一人的衔书台上日夜修炼、缔造字术。

因为在仓帝后,仓国在四百年总共也只出了这一个统一字术的人。

这个人受玄凰启蒙,一生被称作仓颉山凤凰台十六国侯爷。

他五岁因为先天不足被丢在古战场上成为弃婴,十八岁登顶凤凰衔书台,二十三岁统一十六国。

但他有不足之症,即便是活到了二十七,也做不了下一个造字国君仓帝,也是众所周知的‘秘密’。

明明这个人亲手造就了无数超越古代文明以外的造物。

他是这一群仓国造民们心中的神祗。仓国上到国师,下到造民都对他的每句话奉为圭臬。

在他的辇毂下,他一步步用一人振兴仓国的事迹,传说震慑着所有人,虽然他至今还被举国仓民们称作侯爷,但帝王二字离他从来也只在袖手操控。

仓国十六国自古只有一个皇帝,开国帝王仓颉之后,这个人似乎是众望所归的造术一帝了。

可他短命。

这就让他的一生绝对要留下遗憾了。

而这短命鬼的寝宫哪怕今天到处一团乱,还是极为霸道,强势地布置着正南方罗星图。

此图意为八方定位,描绘着仓国每年谕祭仓圣庙的图景。

旁边有一块帷幕,挂着散发帝王之气的四海封舟图,小几上那个玻璃漏也记录了时间。

仓国,和脚底下的人类世界不同,是一个除了人的生死,已经脱离了人类时间概念的之国。

除了时间这东西无法被造字术分解,再创造,仓国的造民们已经能够像工匠一样把世上的一切都创造出来了。

可眼下,那雪白流沙穿透光晕,化为白光细密留下,也零零落落撒在了一个惹人怜惜的人身上。

一张垂落半边帘子的床前,跪满了人。

一个年轻男人的咳声断断续续传来。那声音黏在对方的喉咙里,宣告这个人鼻腔里流出血迹有多烂到根上。

他到底叫什么名字,在场不需要人说出来。

因为,他的字术,在仓国早就是准帝标准了。

也因为,在这座大殿最当中,除了早已成圣的仓颉本人,永远只有一副像,被叫做‘册封无双侯图’。

“裴元。”侯爷嘴唇翕动着,任凭那玄凰刺绣袖管被手臂侧撑的动作碾出皱褶,又病弱地探出一只手,寻找一个人般四处招了招。

“……裴元,你在哪儿,过来一点。”

这一声,气若游丝,但意外冷静,强势中透出一丝注视渺茫众生的神性。

大殿内的那个被点名的‘字灵’闻声泪滴不断滑落,却不敢看男人的脸,似乎只想保留对方过去强大的样子。

然后,裴元才终于字字如血说话了。

“……侯爷……我在……”熟悉的声音,让男人安心了一点。

可他好像真的看不见了,模模糊糊的沙漏声缠绕在他的眼底,耳边,连衔书台外头,他所亲手创造的‘光’字是不是还在提供光源,他都不知道了。

但他还是好温柔,低头宽慰着那发出压抑哭声的‘字’。

“嗯,你在就好,等我彻底断了气,让袁召来一回来……千万别对着月亮嚎,要是吓坏了我苦苦造了二十年的‘月’,你就帮我啐他,再剁了他的狗头,你也是,别哭了,哭伤了眼实在辛苦……你们都捱一捱,就这么捱过去了,让我好好走了……就不用嚎天喊地了。”

说完,那病鬼莞尔一笑。

他好像提前预感有一只巨型恶狗和一个圆规,之后必定会一起哭天喊撞上仓颉殿头顶那颗人造月亮的惨状了。

两个字灵这么惨了,他这个没心肝的还觉得很诙谐,诙谐到他又笑了,还觉得有点控制不住上扬的唇角。

可惜,他想活的快乐一点真的很不容易,这渺茫的喜悦还牵动了他早瘦成骷髅的胸膛,让他差点直接死去。

果然。这人抚膺长叹,快死的人或许都像一个装满了金子的粂,粂是盛满他一生盛名和光辉的名贵器具。

但正如他这个人从来外表强悍,内里惨淡,这里外的对比,才让他为自己这份死前的巨大痛苦感到一刻难忍,触目惊心。

“……侯爷!”

作为这个人一手创造的‘字灵’——裴元险些破音,他的鼻子,面颊仰起,滚下一大串泪珠,又伏在那象征真正天潢贵胄的黑色身影旁啜泣:

“……您不会死的……积攒着您一生字术的琉璃漏,还没有见底,您才二十七岁,绝对不可能这么年轻就……此刻,举国上下都在衔书台下为您……祈求……”

裴元一个服侍他多年的字灵,自己说出来都不信了。

他早知道,对方的生命已如七月流火。

夜幕沉沉欺压万民时,他带来过每个人眼中的奇迹,这曾使他当年的横空出世充满了传奇意味。

可多年来,他为仓国付出太多,这满殿跪着忍住泪水的人又有哪一个不清楚呢。

这让裴元想到了初次见到对方的场景。

那时候,对方那么年轻,他坐在仓国的衔书台创造它们时,像个快意少年一般。

可现在,他为什么就快要离开仓国所有字灵了呢——

“嗯……”大概自己也很感慨生死无常,那人忍不住叹气道,“不过,我死了,你们这些被我一个个创造出来的‘字’,也都可以从此自由了,可以去寻找下一个……能继承这一切的字师了,虽然一年两年可能等不到,但如今这个仓国已经不需要我了,未来百年,千年也还是会有真正的字师出现。”

“不。”一听换主,裴元执拗摇头大哭道,“……无论百年,千年,裴元和召来……都是侯爷一生的‘字’,是您亲手在龟甲上锻造给了我们躯壳和神魂……”

“您就是仓国的凤凰……即便这一世离去,终究会回来……”

“我们一辈子都不会离开您,我们会永远做您的‘字’,我和召来一定永远会在人间的任何一个角落替您看守着仓国的子民,国土和造物!”

这样的承诺,真让人宽慰,这位侯爷听着也忍不住笑了。

“……好。”

他点点头说,又阖上双目,对着那个没等来更多起死回生转机的凤凰衔书台启声:

“如果,我也和仓颉当年的那只‘凤凰’一样有朝一日能再入轮回,我会去……寻你们的。”

“……也让衔书台下的造民们都退下吧,我只是……人,我的生死和仓国上下毫无关系。”

“生老病死是人的必定,人都是会死的,哪怕,我的名字叫……也一样。”

“不过……自我离去,也让往后所有造字后人记住我今天亲口留下的话吧……字术,能创造红色的月亮,白色的太阳,随双脚自由走动的草木,长着双头四脚的牲畜,只要通过造字术,我们好像什么都可以造的出来。”

“一个蒴果可以在字师的手中变成一把草字和一个备用字‘平’,平在象形字中是号角,一条天狼也可以在字师手中变成一只反犬和一个备用字‘良’,‘良’在象形字中代表了食物的香气,这些……都是可以被构成新造物的基础元素,字师的确……拥有这种把无数个字组合再创造的神奇能力。”

“但就算你成为一个字师……掌握了这种无所不能的能力,也不意味着你就是神了,苍天见证,万民见证,要成为字师者,须先成为一个心怀公平和善恶,扶济苍生和人间的……

“人。”

“我此言,仓颉证,天地证,任何人……不可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