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别驾,大都护在内堂办公。”
“嗯,且带路吧!”
在侍从的引领下,田丰踏入了旧刺史府衙的大门。距高邑被新设为都护首府不过短短一夜,城中便大变模样。
一个个衙门沿用了数十代人的牌匾全被撤去,换上诸如治安、监察,农业、商务,民政、财政等全新的金字红底牌匾。全面改用新制并非只是内核,外在也要贯彻到底,作为众府之首的都护府,旧冀州刺史府自然变化最大。
一夜间高大的院墙尽数被砸倒拆除,临近的一整条街道全被官府所征用,划入了新都护府的规划之中。新府虽然还未开始动工,但田丰已然可以预见此府建成后的恢弘之象。旧刺史府本就是整个高邑最大的官府,其中配备有假山草地、河池园林,俨然就是副庄园景象。这会再将外围一整条大街划入其中,占地霎时多了一倍有余。除了行使职能的场所,其余空地用来建造一座行宫都已经绰绰有余。
‘主家虽无皇帝之名,却有远超藩王达到战国君主之实,修筑一座不算夸张的宫殿用来居住倒也合情合理。’
观察着部分已在夯实地基的区域,田丰边走边想,很快便来到厅堂所在。
此处原本高高立起的院墙已被尽数拆除,这使得阳光可以透入其中,驱散各处角落里常年背光的阴霾。
“大都护,田别驾来了。”
“嗯,让他进来罢。”
朝通禀完转头看来的侍从颔首示意,田丰仔细理了理衣冠,接着便大步行入门户大开的厅堂。
……
“参见主公!”
“元皓来了,先坐。”
“诺。”
踏入敞亮通风的正堂,田丰就见到王耀正坐于主位之上奋笔疾书,此情此景他不敢打扰,于是便听命坐在一旁早就准备好的小凳上静静等待。
田丰的养气功夫很好,一入座就端端正正的望向前方,没有半点异响异动。
他很清楚,自己大抵是因为出身被主公视为了不可靠之人,为了打消对方这个念头继续得到重用,他田丰就必须在此次会面中重新博得主公的好感。
“魏郡黎阳县大豪姜氏违背禁令,领族中私兵
冲撞官军,现已被镇压军剿肃,宗族男丁尽数斩首、族产充入府库。”
“哟,统计下来这姜氏有不在册的非法良田六千亩?这些年少缴了多少税啊!此等奸族,真真是死有余辜。”
以不大的声音念出案上报表,王耀面无表情的随口道出评语,旋即便执笔在表上写下已阅二字,接着便将该报表闭合、继而又打开了新的一章。
“安平郡武邑大豪严氏违背禁令暗中集会,意图联合安平众豪族起兵反叛,大逆不道罪不容诛,现已被镇压军剿肃,宗族无论男女老幼满门抄斩,砍下首级悬于武邑城头以儆效尤……”
轻声念完,王耀眉头轻皱又很快恢复常色。非常时期非常手段,为打压世族这个祸端,方式残忍些也没有办法。
华夏历史上最黑暗的五胡乱华,虽然不完全是这帮世族引起的,但也跟他们脱不了干系,甚是有极大的关联。对付这些动不动就反叛作乱、终日趴在国家身上敲骨吸髓的吸血蛀虫,最好的办法就是杀。
趁现在全天下都在各忙各的,自己手上又有足够锋利的快刀,此刻不动手又待何时?即将推出的全新选官制度可以极大程度遏制住后起的世族,但现有的这批豪强早已习惯横行霸道,要想通过讲道理让他们做出改变几乎不可能。不如索性利落些,誰敢犯禁就灭满门,杀到他们胆颤心惊、杀到他们再也不敢为恶!
“平原郡十二家县豪暗中勾结意图谋反,罪证充分证据确凿,青州监察府联合当地驻军协同出手,十二县豪尽数被灭。抄获现钱八千余万、珍贵宝物无数,查封未计册良田二十万亩,释放未经报备之佃户隶臣十七万人……”
“二十万亩十七万人!一个郡!?”
阅完崔琰上报的冀地监察报表,王耀打开了刚刚走马上任的青州监察长满宠加急送来的青地监察报表。
这还真是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若不是事实摆在面前,又有誰能想到青州光是一个郡的世族,就坐拥各种非法良田二十余万亩,还奴役有十七万贫苦!?
“该杀,该杀!”
紧紧盯着表上内容,王
耀神情难看,整张脸已经黑了起来,而别说是他,就连出身豪族的田丰闻言亦是眼角轻抽,心中震撼的同时又轻叹青州世族太过贪婪。
豪强隐匿人口不是新鲜事,相反这是一种相当普遍的现状,世族们在兼并了大批土地之后想要讲效益最大化,自然要收拢与之对应的耕种农奴。
然而汉制虽容许奴隶的存在,可奴隶的主人却要为此付出极其高昂的费用。为节省这笔开支,就跟隐匿田地不必上赋一般,将奴隶佃户隐藏起来不登记在册,已然成为大家都在用的手段。
然而用归用却要收敛,毕竟隐匿人口必将影响地方官府的财政收入,一般来说一家县豪也就隐匿千余下人,如此影响不大官府也不会深究。
但青州的世族未免就有些胆大包天,不过十二家县豪就敢隐匿十七万人,相当于每家都坐拥下仆万余人。乡间百姓都沦为了豪族的奴隶,这对官府财政的影响何其之大?见一叶而知秋,青州世族能坐拥这么多隶臣,平日那不是钻空心思为祸乡里、拼了命的摧残农人?毕竟若不是当自由民都活不下去了,誰又甘愿卑躬屈膝做别人的奴隶下人?
二十万亩被兼并的土地非常惊人,而它们大抵就来自于这十七万农奴,这是多么深重的罪孽?农人们的血泪只怕都要流干了。在世族的操弄下他们被迫将祖田卖给前者,最后甚至就连自身都沦为了对方的奴隶!
“唉。”
忍不住轻叹一声,一时间田丰心中感慨万千,在这一刻他忽然有些理解主公为何要跟世族干到底了。这个群体固然有贤良,但大多却都是狼心狗肺的巨恶,若不强硬整顿,祸乱永远都不可能断绝。
“满伯宁,真乃国之干城也!”
“若一众臣子皆如伯宁,天下何患不平?本候也再无有忧虑了。”
因为青州世族的猖狂而愤怒,又因为满宠的出色表现而欣喜,王耀的怒气逐渐消退而去,嘴角也微微上扬起来。暴露在明面上的问题不可怕,可怕的是潜藏在暗里的问题。有满宠这等能人在全力整治,还有高顺在旁坐镇协助,想来青州的
种种混乱很快便会消散。
就眼下看来,自己先前还是低估满宠了。本以为崔琰手段已经够硬核,誰曾想对方与这满伯宁相比,那完全就不是一个重量级。
从加强戒令到昨日公示人事变动不过短短十几天,除却并州之外其余三大州的监察府都各有所获。杨沛喜爱走访,专挑权势最大者整肃。崔琰较为偏向抓典型,每个郡都会搜出一个最不检点的豪族用来杀鸡儆猴。而满宠就猛太多,不论大的小的罪状是轻还是重,反正听到风声就去严查到底,有证据就直接动手。
这种全面打击的成效又岂是前两种方式可以比拟?就像这平原郡的世族已经算是被连根拔起,即便有几家侥幸没被问罪的漏网之鱼,也就大猫小猫两三只,势单力薄下瑟瑟发抖,大抵很快就会全面降服派人过来请罪,再掀不起半点波澜。
“元皓,让你久等了。”
一时神情大悦,王耀抬头望向静坐已久的田丰,见对方听闻这一系列事件后满是感慨的模样,王耀的心情与对田丰的感官也都在同一时间变好起来。
看来田丰在道德这块还是过关的,不会太因为出身而偏向世族、甚至到罔顾事实的地步,如此也就足够了。
“昨夜看了元皓发来的信,你的心意本侯已然知晓,不过是你多虑了。”
“像先生这样的贤才,只要安分守己忠于职责,又岂可能得不到重用?”
话刚出口,王耀双眼一眯,话音中意味莫测道:“听说正南和则注兄都已经愤然返乡?这又是何必呢?正如半月前我跟数万青壮所言一般,世族本没有罪,但到了今天,像你田家这等与民秋毫无犯的世族已是凤毛麟角,大多豪强都视民众为鱼肉,这是每个人都能看见的事实。”
“本候要办世族,要尽可能公平化选官制度,都已经是下定决心了的,审配沮授作为我一手提拔起来重用的要员,此情此景下不坚定的追随本候,反而还公开不支持选官新制,这叫我如何再重用他们?本想他们来认错也就算了,这赌气之下归回乡里是什么意思?”
“还要本候去请他们回
来做官?”
田丰闻言苦笑摇头,此刻他很庆幸,庆幸自己没像审配沮授那般选择归乡。有些时候拿捏摆姿态能够提升身价,可又有些时候会适得其反,眼下便是那后者。
可惜沮授审配也算贤才智士,不过因为此事,只怕要永不得重用了。
“对了元皓,关于都护府之事本侯还未与你商议过,你可有见解?”
听王耀问询,田丰不假思索道:“回主家,职下对此事没什么看法。”
“就眼下而言,都护府的一切都很合理……”说着,田丰忽然想到了什么,稍有迟疑,他还是缓缓开口道:“监察府的权柄是否有些过大了?听说您还赋予了监察府先斩后奏之权?”
“恕臣直言,授大权虽有利一时,可却不是长久之计。手握重权就容易滋长别的心思,今日监察府忠正为国,可往后的事情誰也说不准。如果哪天监察府萌生异心,他们手握重权誰能制衡?”
话一说出口田丰就有些后悔,非常时期中人的心思往往会变得非常敏感,监察府是主公推出来打压世族的强力工具,他这么一劝,就怕主公会听出别的什么想法来,这种情形也极有可能发生。
好在王耀闻言没有皱眉更没有愤怒,只是微微一笑,温声平和道:“元皓所言有理,监察府的权柄确实很大,已经远远超出了应有的这条线。但这只是因为非常时期当用非常手段,该府权威待到太平后必要削减,这点你无需担忧。”
“善!”
“主公早有准备,是职下想多了。”
见王耀如此平和,田丰忽然有种昔日那个宽仁的主公回来了的感觉。
这种感觉一出现,当即就让他有些反思起来。或许主公一直都没有变化,一直都是这么宽仁温和,只是豪族势大猖獗到处为恶,已经到了不得不下猛药去治理的地步,主公纯属是被逼无奈?
心中萌生此等揣测,田丰越想越觉得就是如此。一时他忽然有些愧疚起来,自己作为王耀的臣子,可在近期这一系列事件中非但没有旗帜鲜明的支持主君,竟还在一段时间内曾对王耀心生不满,这实在是太不应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