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七章 践运不抚

“皇甫公,有回信了。”

就在忧愁之际,来人的呼喊顿时引起了皇甫嵩的注意。

来人身材高挑,披着一席淡蓝色文士袍。相貌端正仪表堂堂,有神的眸眼泛着微光,给人一种精悍的感觉。

看清楚来者面孔,皇甫嵩眉宇间的阴郁稍稍消减,只见他轻抚胡须道:

“阎先生,外面可好?”

“不甚好。”

从怀中摸出一卷竹简递出,阎忠深吸一口气,叹息道:“东南三郡情况最险,乡间路径多有尸骸,村落十室九空,县城稍好,也是易子而食难以为继。”

“西北三郡近并州、司隶,未受兵乱故尚可维持,但即便如此也很难捱过这个冬日,其余县郡介于两者之间,较危难的已是遍野流民,较好些也只能苟活一时,若无救济,只怕大多会冻毙于寒冬。”

“可赡养几十万饥民,每日耗粮何其之大?纵是寡淡稀粥也无法长久。”

皇甫嵩闻言,刚刚舒展的眉头再次紧皱起来。他接过记载详情的竹简却没有翻看,阎忠与自己心腹之交断不会骗他,真实情况只会更差。眼下冀州是真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他皇甫嵩想救百姓。

可也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寄希望于朝堂拨款?

就凭皇帝那爱财如命的性子,连三公之位都可以公然叫卖,这种只进不出的貔貅,能给灾区免税一年都觉得做出极大牺牲,想获得实质性的物资支援……

实在是痴人说梦。

呼——

长舒一口郁气,皇甫嵩淡淡道:“先开仓设立粥棚吧,老少妇孺就算了,他们是挺不过这个冬日的。优先供给青壮,务必要保证能坚持到来年开春。”

“本候虽为将多年,然治军严谨、秋毫不犯,并未敛财也没多少钱,最多出资为农人准备明

年耕种的粮种。”

“其它实乃心有余而力不足。”

一席话道出,皇甫嵩再度揉额,放下时已不自禁攥紧拳头。

治理地方不似行军打仗,战争是门学问。老将军戎马半生,即便势微也可凭借经验以寡敌众,以弱胜强。

江水河流,山峦林地,沼泽田野,地势是他无形的军士。

黑夜骄阳,大雾狂风,雨露烈火,只要掌握其中规律,同样也是将帅的助力。

善战者,万物皆可为兵。

善察者,天地皆可借势。

但军事上的经验不能沿用到地方上,纵使他皇甫嵩能力超凡,也无法凭空变出粟米。从不同流合污导致他虽然出身世家却与大多豪族关系淡薄,当然主动开口求助,对方大抵会给面子送粮食……

可皇甫嵩一生要强,不愿屈身。

如今这情况,还真不知如何处理。

“皇甫公。”

看着面露难色的老将军,阎忠忽然涌现出一个念头。这个念头并非突发奇想,早在许多年前就已萌生,只不过一直碍于条件不够,才从未被他道出。

见威名赫赫的老将军为百姓而忧愁,甚至不惜自耗家财也要帮助民众,阎忠那压抑许久的想法再也按捺不住。

别人或许不行,但如果是皇甫公……

其近期名扬四海,得到各地有志者的尊崇与敬仰。若行事于秘、准备妥当而发起雷霆一击,不准真能成事。

思绪至此,阎忠咬紧牙关,瞟了眼旁边侍从道:“在下有要事相谈。”

“还请屏退左右。”

“噢?”

皇甫嵩闻言一头雾水,但出于对阎忠信赖,还是让近侍们全部退下。

阎忠是凉州名士,其性情刚烈,满心皆是浩气正道。若非如此自己也不会将其纳为幕僚,还一共事就将近十载。

“先生有何教

我?”

“如今昏君当朝,豺狼秉政,忠贤或死或隐,不敢献出救国之策。”

紧紧盯着皇甫嵩,阎忠迅速开口:

“地方官员贪墨成风,无操守无德,无经略无能,为私利而罔顾劳苦众生。于君主阴奉阳违,于百姓敲骨吸髓,当今天下纷争动荡,此乃祸之根源。”

“公名传四海,且现在威望正盛,高举旗帜追随者不计其数,何不召集良将勇士兴讨奸佞?除鬼祟以匡扶大义?”

“汉家之祸源于宦官,如今已蔓延各地,非猛药难以医治重症,非烈火无以横扫奸邪。十常侍不除,其满朝党羽犹存,大汉只会愈渐衰弱。各地风气不整,叛乱也永远不会停息。”

“尽管汉室病入膏肓,但黄巾賊刚被平定使得人心略有回复,忠良依旧相信天命仍在。只需要怀有断腕之志扫除沉疴,扶贤才良将替换腐草……将军,如此可挽大厦之将倾,立盖世之英名啊!”

将心中话语一口气全盘道出,阎忠大口吸气,只感到浑身来劲。

黄巾被彻底镇压,现在南军北军已经回到司隶卫戎京都。可尽管没有兵权,但只要皇甫嵩有意起兵,两支禁军中的将校多半会响应跟随,三河骑军同样如此。

宿卫洛阳的禁卫军都是自己人,还担心大事不成?老将军昔日的旧部分散在大汉各地,其中校尉以上能够独自领军者不在少数,他们也会响应号召。

再者,皇甫公现在还能名正言顺的招募冀州军,作为直领的主力部队。

一边打一边收拢赶来的友军志士,己方势头只会越来越大。而贤良本就被奸佞所排斥,宦官外戚残存的军队根本做不出有效抵抗。可以说只要皇甫嵩敢于起兵,那江山海晏河清就指日可待。

噔噔——

指尖轻轻叩击桌案,皇甫嵩直勾勾的望着阎忠,他面无表情没有出声。

与显露出的淡然不同,此刻这位疆场宿将心头猛跳,瞳孔也微微缩小。

阎忠的提议,他早就有过预想。

作为大汉近些年仅有的名将悍将,皇甫嵩对王朝的军队有非常清晰的认知。如果自己想要起兵,确实有成事的可能,而且还不小。但是失败呢?如果兵败,这么多年积攒的美名可就全葬送了。

皇甫家也会因为自己的抉择而灭亡,那他就不再是族人的骄傲,反是灾星。

起兵力挽狂澜或许能拯救大汉,但也冒着身死族灭的风险,且一旦失败就不再是英雄,而是背负骂名的賊子。

保持现状,见国家一步步迈入纷乱的深渊,见奸佞继续压榨百姓祸乱朝纲,这令他于心不忍却也安心。最起码家族得以保全,他的英名也能留于世间。

大公无私也是相对的。

儿子不争气,汉祚还未亡,皇甫嵩也没有改朝换代的野心。真的起事兵谏,就算成功皇甫家也不过短时间提升点权势,又还能怎样?大义是匡扶了,但兵谏的臣子难得善终,倘若拯救国家反被记恨,家族被下代帝王铲平,值得么?

刘家天下,凭什么要他拿命来救。

更别提失败了,那立刻就得死。

如何抉择,似乎也无需多言。

“看在往昔的情分上,刚才先生之言本侯全当没有听见。这种大逆不道的话往后还是不要再说出口,我皇甫家世代食汉禄忠汉事,岂能做出叛逆之举?”

略微犹豫,内心挣扎片刻,皇甫嵩还是决绝道:“作为臣子无论以何缘由起事兵谏,都为不忠不孝。本候为国辛苦征战多年,先生想让我英名尽毁、沦为皇甫家的罪人?我屡次平复叛乱

,最终自己却成为逆贼,必将沦为天下人之笑柄。”

“将军何出此言?”

阎忠甚是不解,他想过皇甫嵩会拒绝,但却从未想过是这般理由。

大汉朝已经日暮西山,这个时候还在乎什么忠孝?只要能匡扶大义,只要能救百姓于水深火热,便是身死族灭又如何?

阎忠是这样想的,他原以为刚烈的老将军也是如此,看来是他错了。

“难道以为不起兵就能安生?”

依旧保持着恭敬姿态,阎忠猛然拂动衣袖、肃声道:“既想保持英名就更应该起兵拨乱反正!此次您高升槐里侯,坐拥良田美宅,食邑更是高达八千户,张让眼红嫉妒,向您索贿五千万钱……”

“您可是断然拒绝了。”

想保持英名,就不能同流合污。

而不同流合污,就注定会得罪人被陷害。老将军能征善战,却不通阴谋诡计,又如何玩得过那些鼠辈?已经跟宦官决裂了,如今可以兵谏却畏惧失败,磨来磨去最终只会被奸佞设计陷害。

那时再后悔也晚了。

“平白索财,自然拒绝。”

即便听出阎忠话里的意思,皇甫嵩依旧没有改口的打算。他乃国之栋梁,明面上若无过错,誰敢设计害他?

阎先生还是太过敏感了。

“唉”

见皇甫嵩铁了心,阎忠心灰意冷。他叹息一声,作揖道:“夫难得而易失者,时也;时至而不旋踵者,机也。故圣人常顺时而动,智者必因机而发。

“今将军遭难得之运,蹈易解之机,而践运不抚,临机不发……”

“将何以享大名乎?”

一席话道出,阎忠转身就走。

皇甫嵩看似刚烈,实则优柔寡断畏手畏脚,绝非是能成大事者。

既然如此,留有何用?

这样的人不是他该追随的明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