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命我,城彼朔方。赫赫南仲,玁狁于襄。
历经三日昼夜奔袭,王耀与董卓率大军横跨西河,来到五原郡内。
五原属塞外,不在长城保护范围。近年来州军疲弱加之鲜卑时常来犯,故而此地一片荒凉,千里难寻人烟。不过也正好加深了军队行动的隐秘性。
九原县,破落的官道忽然响起隆隆马蹄声。披甲骑士接二连三的出现,他们甩鞭如风,不断向西面疾驰而去。
来至五原郡府,大军兵分两路。
王耀率领本部五千兵马,向西直指朔方。而董卓则帯着一万西凉铁骑,沿西北方向行军,意在包抄朔方郡与境外草原的连结后路,但求不放走一人。
兵贵神速,两面兵锋皆为王朝精锐,背负起各自的使命踏上征途。
……
酉时傍晚,太阳渐渐沉入低谷。
傍着清澈湖泊所修筑的朔方城安宁祥和。高大的城墙上,头戴皮帽的勇士们哼呦着土歌,神情宛如黄昏一般忧愁。
安逸的时光啊,就要结束了。
号为义公的王耀归来了,如今正在晋阳与白波交战,多希望他能战死于太原。可单于说了,贼匪定不是官军对手。待王耀剿灭掉白波,其任职朔方郡守,下一步该如何行动自然不必多说。
牧马饮酒的好日子,快到头了。
“叔,收获不少啊!”
三儿倚靠城门,嘴里叼着根青草。他望向行来推车上扑腾的麻袋,便想起了鲜美鱼汤,情不自禁咽了口唾沫。
“兽神庇佑,今捕了好几尾肥鱼。大鱼要腌制风干,小的煮来打.打牙祭,三儿你有口福了,
换哨早点回家。”
説话之人年纪有些大,一脸风霜,穿着一套常见的草原皮毛服。他伸出满是冻疮的手指向车上的麻袋,脸上虽挂着笑,可眉宇间却饱含抹不去的忧愁。
三儿见状,登时意会叔叔在想什么,当即拍胸道:“阿叔,你就放心吧!”
“朔方有我们这些勇士守卫,大汉是夺不回去的。上次阿木塔不是去了趟中原么?现在到处都是叛乱,皇帝连管自己都来不及,怎么会来打我们呢?”
说着,三儿面露不屑。
在他看来,占据中原沃野的大汉也不过如此。有丰厚的资源,有庞大的人口,还有铁器有粮食,简直是应有尽有。可如此得天独厚的大汉朝,竟然被手无寸铁的农人起义军打得如此狼狈……
实在是滑稽,叫人啼笑皆非。
“三儿,哪有你想得这般简单。”
望着眼前的年轻子侄,中年人摇头叹息,也没再说什么,拖车入城了。
在中年人之后,不少打得水货的匈奴人都欢喜入城。这时远方肥沃的草地传来歌谣,定睛一看,继渔猎者之后,放牧人们也赶羊归来了。在城头从上往下望去,就见白茫茫的一大片,这是羊群。
也是匈奴各部族的生命线。
广袤草原无边无际,看起赏心悦目,可在这美景之中,却潜藏无尽危机。
其中最为凶险,在于食粮严重不足。
不知为何,或因缺水,草地长不出庄稼。无法种地就只得游牧,以牛羊肉食来填肚充饥,然世人常说耕地的农人看天吃饭,可游牧何尝不是?甚至更甚。
天情不利为白灾
黑灾。白宅为大雪飘泊、覆盖草场,牲畜觅食困难而饿死。黑灾则相反,冬季少雪无雪,牲畜缺水掉膘甚至大批渴死,这都是要命的。
还有疫病等各种外因,可以说在草原生活,基本没有抵御意外的能力。
过次冬,就等同于走一回鬼门关。
眼下秋季离冬不远,危难就要来了。万幸,他们现在占据了朔方。
朔方有草场可牧羊,朔方有沃野可耕地,朔方有湖泊可捕鱼。
赞美兽神,赞美朔方!
……
入夜,城门紧闭。
朔方城一片漆黑,唯有城头重地才燃着几盏珍贵的羊油火炬。
三儿和六个部族勇士一块站哨,其实是坐哨。几人围着火炬席地而坐,烤着一大张看得多吃得少的饼子,悠闲而断续的聊着天。名曰坐岗,实为休息。
“再过半刻钟我就换哨了,叔今儿捕了鱼,我等会有鲜汤喝。”
“等会有肉有汤,饼你别吃了。”
“那不能。”
撕下一块手掌大小的哨餅,三儿就是一口下去,顿时感到干沙的口感与浓郁奶香。就是这个味,这令他十分满足。
游牧部族缺乏粮食,通常就草草两顿打发。想要夜食,除了贵族外,便只有守夜的哨兵能够吃一块哨餅。这玩意好吃抵饿,又岂能拱手相让?要为鱼汤留肚子,三儿只是咬了口餅表示归属……
旋即便将其塞入怀中,紧紧捂着。
众人见状没有嘲笑,这不是没志气,草原上就是这样,半点不可浪费。
半点不可相让。
“趁最后的安宁,好好歇息吧。过段时间官军来了,唉,免不了恶战
。”
“什么意思?你说王耀?”
“他不是被大汉封为朔方郡守么?手上有兵,又有家族支援,肯定会来夺城上任的。朔方太重要,我们没法让,战争是不可避免的,但愿兽神庇佑我族。”
氛围忽得沉闷起来。
看着大家闭目养神,可脸上都是一片严肃,三儿胸口有些闷。
初生牛犊不怕虎,刚成年的他不明白为何所有人都畏惧大汉。明明那个巨大的王朝已经腐朽没落,至于这样么?
“不是说王耀手上就三千人么?为什么要怕他?今早单于已经发布召集令,几位王公不日便会帯领勇士前来朔方,我们人比王耀多,还有守城地利……”
“不是稳胜于他?”
没人回答三儿的话,在这些饱经沧桑的卫士耳中,这话实在可笑。
王耀的几千人,又岂能当匈奴的几千人?人家不是骨刀石枪,不仅全是铁器还披戴甲胄。再者就算打赢王耀又能如何?汉朝那么大,便是没落要揍异族还不是随随便便。打败王耀,自有李耀徐耀。
他们忧心的不是王耀归来,而是朝廷动了收回朔方的念头。只要这个念头坚定下来,那无论匈奴如何抵抗……
也只有退回草原的命。
兽神保佑,匈奴不能失去朔方!
噼啪爆响,火炬中的木柴不断迸发出火星,三儿有些燥热。以往他爱烤火,认为这能驱散邪祟。可今夜不知为何,或是氛围难熬,或是心中烦闷,这熊熊炬火竟给他带来窒息的感觉。
“透透气。”
摸着宝贝单刀,三儿起身远离距火。
他转身手按城墙,就朝
城外望去。
可不过瞬间,他的神情戛然凝固,双眼睁得溜圆,不可置信的望着下方。
只见密密麻麻的披甲士兵立于城下,或手持钢刀,或半举弓弩。军士之中,几辆破城槌早已被护送至城门前。
眼下槌车旁的军士已经开始操作,那尖锐的重锤往后绞索,就要开撞。
此情此景令三儿大为震撼。
他从小勇武,在部族里也是少有的勇士,所以刚成年便被单于收入帐下,并且授予单刀。游牧族群缺少铁器,唯有精锐可配备。在朔方城中,有铁质武器的不超过千人。可城下这几千兵卒……
其中随便一人的钢刀,在三儿看来都堪比王帐亲卫所配备的宝刀,品质更是远远超过自己的勇士刀。
这么大的数量,这怎么可能!?
咚——
破城槌撞在城门上,发出沉闷巨响。三儿如梦初醒,张嘴就要示警。
然而就在这时,一支箭矢激射而来,精准扎入他的脖颈爆出一团血花。
呼喊卡在喉头无法发出,剧痛与窒息感使得三儿面目狰狞。他拼命拍打城墙,旋即重重垂倒在地。吸入是血,呼出同样是血,视线开始模糊,这名年轻的匈奴勇士逐渐迷离,此刻其心中再无部族。
有的只是遗憾,没能延续父亲血脉,没能还清叔父养育恩情,没能送给阿骨朵那束红花,报答她父亲的鲜美鱼汤。
咚——
“呜呜~”
破城槌再度撞击,军号倏得响起。汉军由暗转明,一场大战顿时开启。
偌大战场,两种文化的对拼,个体渺小而又鲜活的生命,实在不值一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