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那瑰自中军府回来, 连人带心都是飘飘然的。她在华浓别院的鱼池边驻足,见碧波中倒映出了自己的影儿,云鬓有些蓬乱, 脸颊上泛着兴奋的红晕。我天生就是这样子的,并没有浓妆艳抹呀?她有些不平地想。
她一门心思, 都在反复咀嚼和薛纨说过的那些话, 院子里的动静全没有留意。在铜镜前细细理了一遍发鬓,才听见隔壁琴声铮铮,阿那瑰疑惑地看了一会,起身走进隔壁的琴室。
是檀道一。他觐见回来,换过了家常的白袍。价值连城的古琴已经蒙了尘,他用丝帕抹去灰, 手指在琴弦上随意拨动了几下。
有几名家奴进来洒扫, 檀道一起身,双臂一展, 打开尘封已久的轩窗,夕阳的余晖倾泻了满室, 他盘膝端坐回琴案前。将近两年没有碰过琴了,指尖有些滞涩, 可很快的,曲调便流畅起来, 铮铮的弦鸣惊得枝头鸟儿腾的展开翅膀飞走了。
他弹的是《广陵散》刺韩一段,高亢豪迈,隐含杀伐之意。阿那瑰的裙裾拂过案边时,檀道一蓦地停手,按住了微微震颤的琴弦。眼底还有一丝激越,他看着逆光而来的阿那瑰, 笑道:“柔然,柔然,山映斜阳,鹰击长空,若非柔然,又怎能生出阿那瑰?”
他好像完全不记得阿那瑰才去看过薛纨,没有阴阳怪气,反而含着和悦的笑意。阿那瑰定睛看了他一眼,暗自松口气。
“这里不是柔然,”檀道一突然缅怀旧事,阿那瑰反倒很冷静,“元翼已经死了。”而阿那瑰也不会在他的帐外伴着夜色唱歌了。她默默地在心里说。
檀道一置若罔闻。身边的阿那瑰渐渐远去了,那一个阿那瑰正牵马踩着连绵的草色越走越近,近到他将她雪白的小脸、柔波般的眼眸尽收眼底。他说:“阿那瑰,等这仗打完,我们再去柔然吧。”
阿那瑰一手托腮,望着轩窗外绮丽的余霞,心里想着薛纨。她不经意地说:“你想从建康去柔然?那要桓尹死了,北朝败了。”
檀道一反问:“你以为没有那一天吗?”
阿那瑰回过头来看着他,她摇头,“有没有那一天,都跟我没有关系,我又不会跟你去。”
檀道一面色不改,转而问道:“薛纨交代了国玺的下落吗?”
他嘴里提起薛纨,阿那瑰眼神立即警惕了,她说:“我不知道什么国玺的事。”
“没有国玺,也敢来自投罗网?”檀道一微笑,“那给他的也只有死路一条。”
阿那瑰纤细眉头倏的一拧。奴仆们把桌台案几擦得纤尘不染,退回门口等待吩咐。王牢领着一名年纪尚稚的少女走了进来。少女十分美貌,大概受过很好的教养,对檀道一施了礼,轻声叫郎主。
檀道一目光往她的脸上一掠,大致觉得还满意,他敛袖起身,把自己曾经钟爱的古琴漫不经心地赐给了少女:“多加练习,陛下会喜欢的。”
少女想到十五岁的皇帝,脸上微红,说声谢郎主,好奇的眸光悄悄环视室内。
阿那瑰明白了,嘴角翘了起来。她离开琴室,听见檀道一的脚步声紧随其后,阿那瑰站在廊边,让路给他时,说:“你怎么不手把手教她?”
檀道一看她一眼。阿那瑰的脸上没有嫉妒,却带点讥讽。檀道一不以为意,“你以为我闲得很吗?”
阿那瑰追上一步,问道:“如果有了国玺,你就会放过他吗?”
檀道一目光定在她脸上,“对。”
檀道一命自己的美妾探望过薛纨后,元竑立即再次提审薛纨,要追问国玺的下落。谁知薛纨对当日殿上说过的话矢口否认,一会说自己也没见过国玺,一会又说脑子糊涂,虽然见过,不记得藏在哪里。元竑派人把宫里的井都掏了几遍,毫无所获,终于失去耐心,怒道,“我要杀了这个薛纨!”
檀道一劝他稍安勿躁,“如果不是有恃无恐,他又怎么敢来自投死路?”
元竑很懊恼,“可惜他是个孤家寡人,没有把柄可抓。”他问檀道一,“何不请你那位侍妾再去套他的话?”
檀道一不置可否,一句话就转移了元竑的注意力:“汛期已过,汉江水位消落了,要防桓尹突袭襄樊。”
“正是,”元竑立即召左右,“传口谕去襄阳,请舅舅提防桓尹偷袭。”
他这一向忙着前方战事,无暇回府,而华浓别院在王牢的操持下,渐渐响起了少女们的娇声谑语。阿那瑰趁人不备,换过僮仆的青衣,来到中军府。有皇帝的旨意,侍卫们没有阻拦。
阿那瑰在门边张望。
元竑有意招降,薛纨没有受严刑拷打,还换过了干净衣裳,挽起了头发。阿那瑰悄悄凑近时,薛纨正在闭目养神。她扒着他耳朵眼,“你看看,我这回可没有浓妆艳抹吧?”
薛纨睁眼一看,面前是张洁白的小脸,红润润的嘴唇,天生眉毛弯弯,眼里闪耀着笑意。薛纨在她脸上捏了一记,说:“檀道一不管你了,让你这样乱跑?”
檀道一最近是不怎么管阿那瑰了。皇帝十五岁,该选皇后了,前方又要提防秣马厉兵三个月的桓尹和樊登。而且,薛纨被关在这里,她又能跑去哪呢?阿那瑰压低声音,“他想要我来打听国玺的下落。”
薛纨看着阿那瑰。他不笑时,双眼便显得阴郁。“我知道,”他面色平静,还微微一笑,“我知道他对国玺心心念念,我不会给他的。”
阿那瑰默然。这中军府戒备森严,薛纨要怎么逃出生天?但他的语气很坚定,劝也没用,阿那瑰有些哀怨地看着他,她要捂住耳朵,“那你千万别说漏嘴告诉我,我怕说梦话被他听见。”
薛纨随口道:“你睡觉时,他在旁边吗?”
“不在!”阿那瑰自知说错了话,急忙向他展示自己锋利的牙齿,“他敢碰我,我就咬他。”
“咬他有什么用?你如果有机会,应该杀了他。”薛纨还在笑,眼神有些冷,见阿那瑰明显瑟缩了一下,他抬起她的下颌,“不杀他,他把刀抵在你脖子上,逼我拿出国玺,我该怎么办?”见阿松倏的睁大了眼睛,薛纨扬眉:“你当他狠不下这个心吗?”
阿那瑰一颗心仿佛被人揪紧了,憋闷得说不出话来。
薛纨摇头,他没有逼迫她,也不忍心再恐吓她。他在她颤抖的唇瓣上重重亲了亲,使她安心,“别怕,我们还要去渤海偷小公主,给你当女儿呢,”等阿那瑰的脸靠在他胸前,薛纨的脸色也没有那么轻松了,“但我得留个护身的东西,好让他们投鼠忌器。”
阿那瑰知道薛纨信佛,她嗫嚅道,“你的佛珠被我弄丢了。”
“这个时候求菩萨也没用了,”薛纨无奈地笑,他低头看着自己空空如也的一双手,“要靠自己啊……”
他们的对话被外头突然的喧嚣打断了。阿那瑰挣开薛纨,趴在窗边侧耳聆听,不一会,她就听出了端倪,回头正和薛纨有些惊喜的目光撞在一起——原来急报传至建康,桓尹已经于三日前突然攻克了襄阳,檀涓和王玄鹤的残兵汇合,均不敢直撄其锋,正率兵沿汉水且退且战。此刻,战火恐怕已经烧到了长江两岸。
阿那瑰赶回家时,檀道一也回了檀府。
桓尹这次有备而来,他亲自统御柔然等部的精骑,以周珣之率领新打造的舟师,分水陆两路奔袭而来,歇战数月的樊登也开始冲击淮河防线。周珣之奉桓尹之命,亲自手书一封致檀道一,细数当日在洛阳桓尹的君恩,最后说道:陛下临行前,特意去吴王墓拜祭,见吴王喉头的箭痕深入骸骨寸许,倘若将这骸骨移交给江南国主,还不知道国主要如何震怒。陛下为了保全使君的忠义名声,这一番苦心,不知道使君懂不懂得?
元竑早已闻知有这封手书,命宫使来请檀道一。檀道一冷冷一笑,说道:“不知所云。”不等宫使上来阻拦,将书信投入火中。
宫使见他脸色难看,嗫嚅几句,只能告辞了。檀道一转身,见阿那瑰手扶着廊柱,在门外遥望着他。仿佛被他突然回首吓了一跳,阿那瑰慢慢放下手,目光躲了开来。
阿那瑰平日在华浓别院,很少主动来檀府找檀道一。檀道一快步走到阿那瑰面前。一看她的打扮,檀道一便知道她又去见薛纨了,他没有动怒,也没有追问国玺的下落,只对阿那瑰若无其事地一笑:“在洛阳时,是周珣之要追杀你吗?”
阿那瑰现在听到“杀“这个字眼就心惊肉跳,不禁脱口而出:“你要做什么?”
檀道一冷哼:“替你报仇。”
桓尹和周珣之举兵东进的消息传入宫里,元竑还算镇定,立即停下选后一事,放数千艘舟船入江,日夜操练,以备御敌。前线的王玄鹤和檀涓缓过一口气,等待朝廷增援时,将桓尹大军在鄂州死咬不放。
拖过月余,王玄鹤弃城而逃,桓尹大军总算得以进驻鄂城,双方暂停兵戈。桓尹身着铠甲,被众将簇拥着登上点将台旧址。这里曾是吴国定都之地,西靠樊山,北望江皋,桓尹意兴勃发,说道:“鹊起登吴台,凤翔陵楚甸,吴楚地,云梦泽,都亲眼目睹了,不知道今日是否有幸看到麒麟祥瑞呢?“
周珣之笑道:“陛下,鄂州襟山带江,扼守江南。过了鄂州和江陵,元竑的长江防线就荡然无存了,南下可入无人之境。”
对桓尹而言,建康已经是囊中之物了,他点点头,说道:“我始终有个遗憾……”
“陛下请讲。”
桓尹望着淼淼江水,却没有说出口,等回到城中,屏退了左右,桓尹才对周珣之笑道:“国公,你知道昨夜宫里来的奏报说什么?”
周珣之从桓尹脸上看不出端倪,垂眸道:“臣不知道。”
桓尹端坐在案后,看着周珣之拱起的肩头——他的姿态总是这样谦逊恭顺的。桓尹忽然长叹一口气,说:“国公,你瞒得我好苦啊。”
周珣之茫然,不由分说下跪,“陛下,臣不知道……”
“你怎么能不知道呢?”桓尹似笑非笑,“齐王曾经的幕佐,你昔日的同僚,在我眼皮子底下改名换姓做着官,朝中已经有人认出他来,你却推说不知道。我命礼部为太子选名,选出那么一个不详的名字,却没有人察觉不对。国公,你真是一时疏忽吗?”
齐王曾为幼子命名为骏,还没来得及入册,就被废黜去了渤海,除了桓尹本人,这个名字朝中无人知晓,上一次的风波就在桓尹的有意遮掩下过去了。他突然又提起了这件事,大约是朝中有人进谗言,周珣之头皮发麻,强自镇定:“陛下恕罪,臣的确是一时疏忽,没有要诅咒太子的意思。”
皇帝哼一声,“太子有他母族的血统,身体强健,意志坚韧,不会轻易被邪祟所害。”
周珣之忙道:“是。”
桓尹说:“这个姓辛的人——仍旧叫他玄素吧。他当初自齐王府携国玺潜逃,隐匿在江南,建康城破后,又去洛阳投奔了你。王玄鹤用皇象神谶碑来拜你的门,不知玄素是用什么拜的你的门?”
周珣之越听越心惊,立即叩首:“请陛下明察,臣和玄素并没有私相授受。”
桓尹问他:“国玺失落二十多年,一直是我心头最遗憾的事,国公比谁都清楚,既然有了国玺的下落,为什么要瞒着我?”
周珣之断然道:“玄素将国玺献给了元氏,又在建康城破时遗失,自此未见天日。臣不敢隐瞒,陛下还有疑问,请去洛阳臣的家搜查。若是发现臣私藏国玺,臣愿以死谢罪。”
桓尹冷冷地看着他,“国公,你知道我这次出门,为什么要带上你吗?”
“为陛下为马前卒,是臣的本分。”
“我不敢不让你来做马前卒。”桓尹微笑,“我真的怕,怕我不在时,国公把洛阳改天换地。更怕我在战场上一着不慎,连洛阳都回不去。国公,唯有和你形影不离,我才感觉自己是安全的啊。”
周珣之深深吸口气,闭上眼,声音已经颤抖,“陛下不是元脩,臣也绝不敢做王孚。大战在即,陛下如果要听信小人谗言,就请陛下现在就砍了臣的脑袋。”他含泪叩首,“只愿臣死后,陛下能够横扫江南,平定天下,成就统一大业。”
“我已经命人将玄素捉拿问罪,并废去皇后封号,送她到宫外清修。”见周珣之一震,皇帝还好心安抚他道:“你不用担心,这几个月,皇后身子已经养好了。我知道皇后贤良,但你我征战在外,难保有人不会利用她一个弱女子和小皇子来逼宫,到时难道她有反抗之力?不如除去封号,好好在宫外静养。皇后不是常年被邪祟缠身吗?修一修道,也能安神静心,你说呢?”
这才是皇帝要携他出征的原因——好趁机废后,查抄周家。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谋划的?
周珣之打个寒噤,半晌,才哑声道:“臣,”嗓子滞涩,他喉头滚动了几下,才勉强道:“臣愿为了陛下肝脑涂地,粉身碎骨。”
“粉身碎骨不必了。”皇帝笑道,“我还要靠你统御水师呢。军中都是北方人,难得有几个懂水性的将领。”他还用力拍了拍周珣之肩头,把他压得更低,“这一战胜了,我就亲自去接皇后回宫,要是不胜……”他扯一扯嘴角,没有把话说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