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云梦蒹葭寒(三)

檀涓拖着病躯, 升帐议事,果然众将听闻了桓尹要御驾亲征,不仅不伏罪, 反而群情激昂,要去投王玄鹤, 更有甚者, 擅自在辕门外悬起了武安公檀济在北伐时所用的旗帜,声称要转投旧主,克复河山。檀涓被众将挟持,无路可退,只能传檄洛阳,与桓尹决裂了。

檀道一在衙署里忙了两天, 想起茹茹来, 叫王牢来问,王牢才说:“娘子被夫人接回长史府去了。”

檀道一愣住, 满案的文书摞在那里,任谁都轻松不起来, 可想到茹茹,就不禁露出点微笑。他想她那个不服管的倔样子, 爱掐人的一双小手。当初把她寄放在昭昭家的竹楼,的确是想要掩人耳目, 可如今的荆襄,他大抵也算得上说一不二了,茹茹进长史府,离他近点,更安心了。

这么一想,衙署也坐不住了, 他放下笔,一面将案头收拾了,问道:“她也愿意来吗?”

王牢说是,怕檀道一不放心,又说:“夫人对娘子很客气的。”他一个外来者,知道那位外柔内刚的檀夫人以后就是自己的天,言语中在讨好和维护谢氏了。

檀道一翻身上马,往长史府去的路上,心想:她在漠北孤苦无依地长大,对男人是有种天生的戒备,可对同性却有种盲目的依赖,尤其是像她母亲般温柔美丽的女人。“傻。”他不禁蹙起眉头,却又微笑起来。

郎君要回府,早有人嘴快报信给谢氏。谢氏欣喜,对着镜台理云鬓、贴花钿,拿起步摇时,却对着铜镜里的倩影出了神——这么急着回家,是知道茹茹来了吧?哪是来看自己的呢?自婚后,檀郎对她敬重有,体贴也有,是没什么可抱怨的了,可心里不免有些酸溜溜的。

婢女见谢氏伤心,劝慰她道:一个妾罢了,郎君也不是没有养过美妾,曾经那个茹茹可比这个嚣张多了。谢氏苦笑道:“妾和妾,也是不一样的啊。”曾经的茹茹,难道不年轻美貌?现在恐怕早就香消玉殒了吧?

谢氏喟叹道:“檀郎这一路走来,太坎坷,太艰难了,如果这样能让他高兴,那我希望他多高兴一点。”她的小心思没有对人明说:茹茹那个不能见人的身世,即便檀道一瞒天过海,把她带回建康,要怎么跟陛下交待?这一生,也不过是个笼中的雀儿罢了。

这么一想,她又心安了。

她对婢女道:“男人不论多大,一旦有了权势,就有了任性的资本,女人嫁了人,却变成了夫君的娘亲、姊妹,既要哄他高兴,又怕他犯糊涂,可不可怜?”放下步摇,瞧了眼外头——婢女们正在庭院里熏艾驱虫,怕味道沾染了秀发,把头和脸遮得严严实实,唯有茹茹还穿着竹楼里带来的那身蓝布衣裙,抢先把花丛中乱爬的蜈蚣和蝎子拎起来,偷偷丢出门去。她连蚊虫都要同情,怕它们昏头昏脑地丢了性命。

“她也没比我小几岁吧?”谢氏琢磨着,“怎么总跟个孩子似的?”她没心思打扮了,让婢女把茹茹叫回来,给她好好梳洗,换身衣裙。

男主人回来了。没有一进门就找茹茹,这让谢氏有了些安慰。她把檀道一迎进房,替他宽衣,解开外袍后,露出洁净的黒缘白纱中单,他坚韧的指尖,还有淡淡墨香,谢氏忍不住把脸贴在檀道一胸膛上,看着他修长的眉毛,明亮的眼睛,含着笑意的唇角——她对他有了种更加深沉的饱含母性的爱。

恋恋不舍地抓着以前的玩物,他不也执拗地像个孩子吗?

服侍檀道一换过常服,谢氏说:“今天过节,郎君又高兴,喝点酒吧?”

道一说好,婢女们把酒菜送上来。荆蛮之地,不比建康物产丰饶,又是大战当前,案上不过摆了几样时鲜,几枚红橘,道一见谢氏殷勤,也有了些歉疚,说:“今天过完,你收拾行装,我先送你回去和岳父母团聚吧。”

谢氏停下筷子,“桓尹快到了吗?”

“快了,”道一在自己夫人面前没有隐瞒,说道:“他集合了柔然、吐谷浑、戎狄各部人马,要围攻荆雍二州,我知道他一向野心勃勃,想要御驾亲征,好赢得天下一统的名声,可惜他太性急,这个季节马上就要涨潮了,利水战。”

谢氏却很忧虑,“朝廷的主力都在淮水南岸抵御樊登,荆雍两州的人马怎么能招架住桓尹联军?”

道一对她抚慰地一笑,声音很温柔,“所以我要先把你送走,免得临阵时还有牵挂。”

谢氏眼圈一红,带点气性说:“我走了,谁照顾郎君呢?茹茹吗?”

道一表情凝滞了,隔了一会,说:“她除了我身边,也没处可去。”

这不正是你梦寐以求的?谢氏心里赌气地想,她没有当面反驳道一,带点试探和提醒的意思,说:“郎君当初派人去洛阳偷梁换柱,把她劫出来时,同我说,是不忍心当初父亲宠爱的义女陷落敌手,还说等有了合适的人,就把她的终身托付给对方——华浓夫人为吴王殉情,已经被桓尹下令安葬在洛阳邙山了,郎君不会还要带着她回建康吧?天下人怎么看?陛下怎么说?”

“我知道。”道一抿着唇,声音还算平静,“等有了合适的人。”

谢氏知道惹了他不快,但她今天心里也有怨气,忍不住又说了一句:“当初,那个薛将军对她也不错的……”

“不能是他。”道一冷冷打断了她。

不能是他,只能是你吗?谢氏心里带点嘲讽地想,也没有了胃口。这时,听见窸窣的脚步声,婢女叫“娘子”,知道是茹茹来了,谢氏先忙去看檀道一,果然他目光瞬间就粘在了来人身上,移都移不开——怪不得他不加掩饰,竹楼里的蛮女换上了黄绢小袖衫,白绫裙,耳边两个碧玉坠子,鲜润的脸颊像孩子,鬓边还沁着湿气。

再光风霁月的男人,骨子里也是贪色的。谢氏扯动嘴角,告诉道一:“我让人备的雄黄酒。”

檀道一耳朵里还哪听得进去,他看着茹茹,茹茹则不肯看他,捧着银瓯侍立在谢氏一侧。她还在生他的气呢,假装自己来长史府和他毫无关系。可她好奇心重,远没有檀道一那样好的定性,不过一会,就轻轻掀起眼皮,视线在他身上一掠。

檀道一若无其事地和谢氏问起谢羡近况,可他嘴角那点伤还没好全呢。

茹茹一眼瞧见了,嘴角一翘,要笑不笑的。

檀道一没再看她,嘴里说:“斟酒。”

茹茹走上来,先替谢氏斟了一杯,再替檀道一斟了一杯。这明显的厚此薄彼,檀道低头看看杯里清澈的酒液,再看看茹茹:“听说你刚才在外头抓蜈蚣玩,被咬了手。”

茹茹想起这事,还有些后怕,“我是要救它的命,它当我要害它。她们说雄黄酒解毒,我就喝了一大杯。”

檀道一“哦”一声,“你不是不喝酒吗?”

茹茹一窒。他轻笑了一声,又说:“这蜈蚣不识抬举,该死。”

谢氏听不下去了,“啪”放下筷子,说:“茹茹服侍郎君用饭吧。”自己憋着满肚子的气走了。茹茹很会察言观色,低头等谢氏离开,立即把银瓯抢回怀里抱紧,檀道一要,她不给,说:“你喝多了酒,要撒酒疯的。”

檀道一对她微笑,“我也中了毒,不喝酒,怎么解?”

茹茹晶亮的眼睛看着他,薄薄的嘴唇翕动了下,说:“你忍一忍,就过去了。”

檀道一不理她,把银瓯夺过来,自斟自酌,银瓯里去了大半。茹茹怕他又要撒酒疯,警惕地远远站着,幸而这人没有那种难看的醉态,酒越多,眼神越亮,表情越镇定。这半晌,他好像才想起来,放下酒盅,说:“你被咬了哪里?”

茹茹看他不像醉的样子,就把手掌伸了过来,她的指尖有个殷红的小点。

檀道一看了一眼,擒住茹茹的手一使劲,她跌坐在他的膝头,被他牢牢制住了——茹茹猜错了,他兴致上来,放浪形骸,根本不顾及白天晚上,府里府外。谢氏避开,大概就是不想看他这张狂的样子。

茹茹憋红了脸,说:“夫人不高兴了。”

檀道一把脸贴在她柔软的胸前,懒懒地说:“别管她。”

茹茹观察着他有些泛红的白皙脸庞,说:“你的酒不能解毒。”

“酒不能解毒,只有人才能解,”檀道一“嗤”的笑了一声,“你真傻呀,像孩子一样傻。”他把她被蜈蚣咬过的手指含在嘴里,轻轻咬了咬,又舔了舔,眼神温柔极了,感觉膝头的人不再挣扎,檀道一握住她的手,抬脸看向茹茹,那种黏糊劲没有了,他很认真地说:“茹茹,我真高兴,真高兴。”一连念了好几遍,他说:“自从父亲去世,这是我最高兴的时候。”

茹茹轻道:“你以前就没有高兴的时候吗?”

“有的,”檀道一在回忆,“但我那时候太年轻,不懂得失而复得的珍贵。”

茹茹说:“郎君,你醉啦,我送你回房里去。”

檀道一摇了摇头,他没醉,但美人柔软的身体依偎着他,榻上不是比在这里干坐着合宜?便拉着茹茹回到书房。他在这里处理要务,平日晚上就睡在书房的榻上,很少有下人能进来,是个窃玉偷香的好地方。

茹茹松手,任檀道一躺在榻上。她虽然孩子气,但也细心伶俐,先去闭窗,又用热水打湿了手巾,替他揩脸和手,最后,檀道一握住了她的手不让她走,他闭着眼道:“你今天怎么这么听话?”

茹茹说:“夫人说,是你救了我的命,让我要好好听你的话。”

檀道一说:“夫人说的没错。”他想,谢氏是懂他的,他并不后悔娶她,甚而有些庆幸,可他的眼里和心里,只有面前这一个人。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她,没有再作出轻薄的举动,可也不肯放开她的手,片刻后,像个满足的孩子似的睡着了。

“郎君?”茹茹轻唤。他没有反应,成了个纯粹的醉鬼,还轻轻打着呼噜。

茹茹把手挣开,环视檀道一的书房。

没有曾经那样清雅和一尘不染了,现在的书房凌乱拥挤,案上随意摆着印鉴,摞着一叠文书,剑和琴都不翼而飞,这是个忙于政事、生活乏味的男人的书房。茹茹走到案前,轻轻翻开文书,搜寻了一会,然后把书阁最底下一个匣子掀开,里头用绢随意裹着一串乌木佛珠,上头还有隐隐的血迹。

茹茹心跳骤停,把佛珠抓在手心,然后紧紧按在胸前,仿佛柳絮沾了泥,浮萍生了根,一颗悬在空中的心总算落定了。

我不再犯傻了,不会追着别人乱跑,如果你还记得我,就来找我,如果你忘了我,我就去建康——她有些赌气地想。

一阵轻微的脚步声,茹茹骤然转身。檀道一猛然一掌,将佛珠挥落。

薛纨临行前,她从他箱底偷来的佛珠,曾经贴身带着的,如今被他踩在脚下,茹茹一急,扑过去要捡,被檀道一紧紧攥住了手臂,他的手劲奇大,险些把她的拎起来。

“我当你要刺探军情,本来还高看你一眼,”他没有酒意,锐利的眸子里带着寒意,还有被人愚弄的愤怒,“这是什么?”他将旧佛珠在脚底碾了碾,看到这个东西,他就想起元翼,想起檀济,还有遭遇桓尹铁蹄践踏的旧河山,檀道一冷笑着逼近她,“不是说要用珍珠砸我吗?不是要做皇后吗?不是要为你的阿娘报仇吗?嗯?阿那瑰,这样一个无权无势的男人,就让你满足,让你转性了吗?”

阿那瑰的痛苦自手腕蔓延到心底。她忍住泪,摇着头,“我心如松柏,君情复何似?我去过多少地方,换过多少身份,都还是阿那瑰,是你变了。”

此刻再听到这句诗,无异于天大的讽刺。檀道一冷笑:“这么说,还是我负了你了?”

阿那瑰大声道:“不错。”见檀道一要变脸,她忙说:“但我已经原谅你了,你好好对待你的夫人,不要辜负她就好了。”

檀道一呵呵轻笑,撇开阿那瑰的手,他把散乱的文书拾起来。过了一会,似乎气消了些,背对她淡淡道:“你还是继续装下去吧,被别人察觉你的身份,只有死路一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