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红之后, 天气渐渐冷了。寿阳公府门可罗雀,墙角的梅花却争先恐后鼓了苞。
这个时节,关外该飘雪了。柔然人都穿上了皮袄御寒, 也不知道薛纨有没有皮袍子穿呢?阿松牵肠挂肚,每每进宫去看阿奴时, 都要在太后面前旁敲侧击, 询问智容的行程, 太后每每摇头,“智容一点音讯也没传回来,”她大约是恨透了皇帝,太后伤心,却无计可施, 只能恨恨道:“狠心的人。”
寿阳公府也没收到薛纨的一言半语。
狠心的人……阿松心里默默重复着,只能辞别了太后,怅怅回府。
自从亲眼见阿松和檀道一大打出手,王牢在她面前总是陪着小心。出门打听了一圈, 说道:“听行商的驼队说, 关外下了大雪, 人马都走不动了, 公主恐怕连婚期都要耽误了。”
愗华对被迫和亲的智容倒是同病相怜, “可汗不亲自去接殿下回柔然吗?”
“那地方荒无人烟, 又大雪茫茫的,谁知道哪是哪?”王牢望着外头一早就阴沉沉的天, “看样子,洛阳也快变天啦。”
愗华强打起精神,“快过节了,去备些祭礼, 我要祭奠父亲。”
“是,”王牢素来周到,“奴再命人备几桌酒席?府里虽然人少,节总要过的。”
阿松点了头,王牢却迟迟不退下,觑着愗华离开的空当,暗示阿松道:“夫人,奴去送个信,请檀长史回来过节?”
檀道一成家之后,就从寿阳公府搬了出去,只隔三差五来府里理一理公务。月前谢老祖母病重,思念故土,谢羡正因为在洛阳素来不得志而抑郁,索性辞了官,打算阖家老小迁回建康,檀道一忙于替岳父应付来践行的宾客,已经有段日子没来寿阳公府应卯了,阿松一听王牢这话,就笑了,“你倒热心,他忙着和谢家过节呢,哪来空敷衍咱们?”
王牢迟疑片刻,凑上来小声道:“奴是听说,檀长史最近寻门路要调任了——咱们这偌大的公府,没有个能做主的男人,怕以后这些下人们更不安分了。”
阿松没跟他绕弯子,“你想跟着檀长史走吗?”
王牢脸一红,“奴不是这个意思……”
“谁要想走,就让他走吧。”阿松漠不关心,望着外头日渐凋零的枯枝残叶,“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难不成檀长史是个傻子?”
酒席摆了上来,外院几席给府里的佐官执事们,正堂独留一席给阿松和愗华。两个女人对着琳琅满目的酒菜,却是掩不住的冷清。阿松吃过教训,滴酒不沾,反倒是愗华,才祭奠过吴王和王氏,正在伤心处,一杯接一杯地借酒消愁,喝得两颊嫣红,眼神迷茫。
王牢满面笑容到了堂上,一见愗华这醉相,急得说道:“娘子快醒一醒,樊家的郎君亲自来送节礼啦。”
愗华吓得酒醒了大半,忙推阿松道:“你去见他。”
阿松摇头,“他是来看你的,又不是来看我。”
“我不想看他。”
“去看一眼吧,”阿松玩笑似的,“要是他真的丑到没法看,还来得及逃走。”
愗华难以置信,“这……怎么能逃?”
阿松瞟她一眼,“这不是打定主意要嫁他了吗?还躲什么?”
愗华扭扭捏捏地起身,走一步,晃一晃。阿松见她醉得厉害,命婢女打了冷水来,飞快地替她擦了脸,换过衣裳,又理了理鬓发,眼看着樊郎君被请上正堂,两个人尴尬地沉默片刻,幸而樊郎君爽朗健谈,引着愗华说了几句话,竟然一起去庭院里看起了梅花。
愗华在局促之中,脸上隐约露出一抹羞怯的笑容——尽管元氏是在樊登的铁骑之下国破家亡。娇生惯养的公主,连恨一个人都不懂得恨。
轻微的响动惊醒了阿松,她惊讶地抬眼,见檀道一解开披风,坐在另一头。大概是才从谢家来,酒足饭饱,他有些挑剔地往案上逡巡,筷子又放下了。银胡瓶里盛着乳白的酪浆,是阿松一时兴起,特地跟王牢要的。檀道一目光在沁了皮的酪浆上停了一会,耐人寻味地笑了笑,他把胡瓶往阿松面前推了推,“怎么没动?”
檀道一自成亲之后——或者说,自解除了皇帝的疑心,借着周珣之的提携,在洛阳官场扶摇直上开始,眸中那种刺目的锋冷便消融了,如今言行举止间,都带了种气定神闲的味道——还有点有家室的男人那种懒散劲。阿松一阵反感,嫌弃道:“又冷又膻,谁爱喝它?”
“哦?我当你也犯思乡病了。”
这话怎么听都像是嘲讽。阿松对自己在柔然的经历已经不那么介怀,不至于一听到嘲讽就要跳起来——只一眼,就看出檀道一在谢家敷衍宾客敷衍得烦了,心情不快,她才没那个耐心做解语花,替他排忧解愁,径直下了逐客令,“你贵人事忙,我这里只有残羹冷炙,就不招待你了。”
“你不是打听薛纨的下落吗?”檀道一突然道,“送亲的仪卫到了浚稽山,遇到暴雪,连车都被埋了。”见阿松面色微变,他故意顿了顿,才说:“还是薛纨率侍卫徒手把公主从雪里挖了出来——这会,大概已经安然抵达可汗王庭了吧。“
阿松不禁松口气,笑道:“他的命向来大得很。”
她的患得患失檀道一都看在眼里。“命大?”檀道一不知想到什么,轻嗤一声,自己替自己斟了杯酒,“这次暂且算他命大。虽然损兵折将,但救公主有功,可汗大概会对他手下留情。”
这话不对劲,阿松有些警惕地看着他。
檀道一没有多说,淡淡看了一眼园子里的愗华二人——他在来寿阳公府的路上和樊郎君相遇,两人相谈甚欢,联袂而至,才一转脸,看向樊郎君的视线便透出几分冰冷和鄙薄。耳畔骤然响起清脆的笑声,檀道一疑惑地看着她。
阿松笑吟吟地,“人前人后两张脸,看你整天这样,累得很吧?”
“不累,”檀道一不以为然,“你曾经绞尽脑汁地周旋于各种男人之间,不也如鱼得水?”
阿松仍笑,“我和你又怎么能一样?不管我做什么,总有人是真心对我好的。不像你呀……听说皇后做贼心虚,三天两头发噩梦,不知道你晚上睡得好不好?”
檀道一面色倏的一冷,外头有佐官到了堂前,向华浓夫人致贺。檀道一现在一听到这些阿谀之词就心烦,对王牢使个眼色,王牢机灵,忙将人拦在屏风外,“有酒,就在这里敬吧。”
“来人,撤去屏风。”阿松微笑坐在席后,高声道。
屏风移开,阿松和檀道一对坐的身影赫然出现在众人眼前——檀道一悄然回府,径自来了阿松这里,和诸佐官们都没有打招呼。众人不约而同露出诧异之色,继而上来寒暄。
檀道一好不容易得了片刻清静,耳畔顿时嗡嗡乱响。
“问心无愧,又何必遮遮掩掩?”阿松起身,幸灾乐祸地瞥一眼檀道一,“我没有什么喜可贺,倒是听说檀阿兄要高升了——诸公多敬他几杯。”
丢下檀道一到了堂外,愗华还在和樊郎君在梅枝间徜徉,大概两个人是看对眼了——阿松一见有情人聚首,更添愁绪,耐不住佳节寂寞,遂驱车到了檀涓府上。
檀涓右迁豫州刺史,率军攻打雍州蛮族,几个月来,战事胶着,檀夫人提心吊胆的,迎了阿松进来后,便闭门谢客。阿松好心安抚了她几句,两人正在叙话,婢女进来通禀,竟然说道:“檀长史来拜见了。”
阿松拧眉——檀道一是尾随她而来的?越是不想见他,越是甩不开。
“请道一来。”檀夫人不顾阿松脸色难看,忙道。
檀道一被婢女领着,走了进来。他脸色如常,没什么醉意,大概是阿松刚一走,就也借机摆脱了众人。
对檀夫人拜了拜,将节礼转交婢女,他瞧见阿松,也怔了一下,随即冷淡地笑了笑,“真巧。”
听闻檀道一和华浓夫人不和,如今一见,两个人面上还算过得去,不至于当场就要拂袖而去,檀夫人放下心来,请檀道一落座,待婢女上了茶,她带点歉意问:“你最近忙得很吧?怎么都不见你家娘子出门?”
“岳父要携家眷回江南,都在忙着收拾行装,过几天,就启程了。”
“你娘子也走?”
檀道一无奈皱眉,“她不愿走。”
檀夫人笑道:“也是,你们新婚燕尔,突然要两地分离,她当然不肯了。”
檀道一随口一应,檀夫人被勾起心事,叹气道:“你叔父这场仗,估计要打个几年了,我也求了陛下和太后,想搬去豫州,陛下却不放我们走。”
将领在外,家眷被困在京中,也是皇帝一贯的手段了,檀道一并不惊讶,“那边战乱,不比京城安定,还是暂且留在京城好。”
“我担心你叔父呀,”檀夫人满面愁容,“听说那些蛮人狡猾得很,满林子里乱窜,你去打时,他跑了,你一撤退,他又来了,这几个月来,你叔父损兵折将,陛下嘴上不说,恐怕心里已经不高兴了。”将檀涓的家书拿出来给檀道一,等他看信,檀夫人试探道:“陛下宠信你,你要不向陛下请旨,或者求一求安国公,就说你叔父不济,把他召回来算了,换樊将军去。”
周珣之和樊登貌合神离,求谁不好,要去求他——阿松腹诽檀夫人蠢,不禁道:“婶母,樊将军南征得胜,战功赫赫,”怕吓到檀夫人,她没说出功高震主那四个字,只隐晦地说:“陛下要是想用樊将军,早就派他去了,又怎么会轮到叔父?”
“是么?”檀夫人犯了难,不甘心地看向檀道一,“道一?”
檀道一也摇头,“胜败乃兵家常事,陛下也没有说什么,叔父先自请回京,岂不是临阵脱逃?这要入冬了,战事会暂停几月,婶母别忧心了。”
檀夫人想到檀济的下场,越发不安了,直叹道:“我就说,我们檀家人是书读得太多,家里几个孩子,只知道吟诗作赋,闲逛会友,既不肯做官,又不会武艺,事到临头,连个靠得上的人都没有,幸而还有你在。”她一急,连阿松在座也顾不得了,说道:“寿阳公殁了,你这长史形同虚设,不知道陛下怎么想?”
檀道一哪肯直言,只搪塞道:“入冬了,江南要派人进京朝贺,寿阳公府奉旨安置这些人,也是一堆琐事。”
檀夫人迫不及待,“等这一阵忙过,你何不向陛下请道旨意,去豫州帮一帮你叔父?虽然也是长史,但豫州刺史长史,比起寿阳公府,岂不实惠多了?”
檀道一想了想,仍是说:“还是看陛下是什么打算吧。”
檀夫人见说不动他,只能讪讪地住了嘴。
“府里有事,我先回去了。”檀道一见她无言,便放下茶告辞。
“去吧,”檀夫人起身送客,还不忘殷勤嘱咐,“叫你家娘子没事来走动走动,你没有娘,我就跟你娘一样的。”
这话当初檀夫人也说给阿松听过——那时她还是风头无两的华浓夫人,而檀道一缁衣芒鞋,落魄进京,在大雪天被檀夫人拒之门外。阿松想到当日的场景,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檀道一应承了,余光微微扫了阿松一眼,见她笑容可掬,大概也猜到了她的心思,他扯了扯嘴角,退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