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纨的家是西阳门外一坐僻静的小宅院。马车到了门外,阿松将车夫打发了, 独自去叩门。来开门的是个老眼昏花的家奴, 薛家向来鲜少有人上门, 这老奴也是糊里糊涂的, 觑了阿松半晌,“夫人是走错路了?”
阿松道:“我来找薛将军。”
“郎君在衙署还没回来。”
“我等他。”阿松把一把铜钱塞进老奴手里,那老奴喜出望外,又见阿松穿得华贵不凡, 便放心将她请进门,领上正堂,自己往廊檐下去打起了瞌睡。
春日晴暖的阳光渐渐稀薄了,阿松呆望了一阵天际漂浮不定的流云,伏在案头昏昏欲睡, 不知过了多久,眼前烛火晃动,揉眼一看, 是老奴擎着蜡烛,领着薛纨走了进来。
“是你?”薛纨有些惊讶地端详着阿松微显茫然的脸, 没说什么,径自走了出去, 那老奴打着哈欠跟上去, 在廊檐下站住了。
“她怎么进来的?”薛纨问,脸色不大好。
老奴忍住哈欠,小心翼翼答道, “这位夫人说来找将军,奴看她打扮得很体面,不像是不正经的人……”
“你走吧。”薛纨毫不留情,顺手自囊袋里翻出一块银铤丢给他,“够你养活一家子了,走吧,别再来了。”
这老奴半年前才被薛纨雇来看家,日子过得轻省,薛纨出手也大方,算得上是一桩美差,闻言也慌了,“郎君,奴下回不敢了……”
薛纨随意对他挥了挥手,把老奴打发了,回到正堂,见阿松坐起了身,正低头理着裙摆,发髻有些揉乱了,听见脚步声,她掠着鬓发抬起头来,昏黄的浮光在她薄泛红晕的脸上摇曳。她镇定地对他微笑。
老奴走了,这这宅子里也只有他们两人形影相对。夜色初降的静谧中,薛纨一边琢磨着阿松的来意,将佩剑解开放在桌上。“你是从寿阳公府来的,还是从谢府来的?”
“谢府。你怎么知道?”
“智容在太后面前哭诉,把你骂得狗血淋头,”薛纨对她笑一笑,隔了几步站着,有点撇清关系的姿态,“你想进宫,还是别得罪她的好。”
阿松摇一摇头,不想理会智容,更不愿意回想起谢府的情景,裙裾婆娑到了薛纨面前,她轻舒手臂,落在了薛纨的肩头,扬起一张暖玉般的脸,正要迎上红唇,薛纨按住了她的手,身子往后离了离。
“你干什么?”他诧异地笑了。
阿松眼波荡漾地盯着他,舌尖含蜜,柔声如丝,“你不喜欢吗?”
“不喜欢。”芬芳的气息吹拂在脸上,薛纨蓦地一阵厌烦,一把将她推得踉跄后退。阿松错愕,有些无措地看着他,薛纨意识到自己的粗暴,他揪着眉头,冷冷道:“你回去吧。”
这冷淡疏离的态度激怒了阿松,她不管不顾地冲上来,死命揽住薛纨的脖子,毫无章法地在他颊边和颈侧亲了一气,薛纨躲也躲不及,要挡她肩膀的手慢慢松了,忽然扑哧一笑,他泄了气,手指在她的唇瓣上使劲一碾,“喂,你真的不怕死吗?”
“不怕。”阿松不以为意,“我知道王皇后不是你杀的。”
薛纨嘴角扯了扯,被阿松那双灿若琉璃的眼眸盯着,他有些不堪忍受似的别过脸,烛光在他脸颊印上一团晦暗的阴影,藏在阴影里的微笑显得深刻而抑郁。眉头一皱,薛纨待要推开阿松,她倏的警觉,立即把他抓紧了。
薛纨轻声发笑,“疯劲又来了?”柔软的身体在怀里,他按捺住那阵难耐的焦渴,嗓音却不由低了,“你非得要吗?”
阿松毫不犹豫:“我要。”
薛纨喉头微动,拦腰抱起她往厢房内走,阿松搂着他的肩,两眼毫不躲闪,定定地看着他,直到正堂上的灯光渐渐远去,两人陷入了厢房的黑暗之中,唯见彼此的眸子也夜色中幽幽地闪动,阿松忽然轻轻挣了挣,说:“不要灯。”
“要灯干什么?”薛纨把她放在床上,扯开了衣带。
月影西斜,自窗扇投了进来,照得案上如铺满银雪。两人各自沉默着想了一阵心事,薛纨说:“我送你回去。”
“我不回去。”阿松的脑子里一片狼藉,听到这话,她蓦地清醒了,伸出一双纤细雪白的手臂,她把他紧紧箍住了,“你娶我吧。”
“什么?”顿了片刻,薛纨极力平静地又问一遍。
“你娶我吧。”阿松顿时来了力量,她坐起身,不容置疑地说:“你娶我吧,你没有家,我也没有家,你好好对我,我也一定、一定,”她语意坚决,要当场发誓的架势,“一定会好好对你。”
薛纨翻身下床,一边穿衣一边往后退,笑道:“那可不行。”
阿松赤着脚跳下来,扯住他的衣带,不许他逃。她像个执拗的孩子,仰头质问他,“为什么不行?”
薛纨道:“我没打算娶妻。”怕阿松还要纠缠,他叹口气,“你还要我帮你做什么,说吧,我帮你就是了。”月光如水,正照得阿松一双眼睛频频转动,薛纨似猜到了她的心思,先发制人地说:“我可没法扶你做皇后。”
“我不要做皇后,”阿松暗暗握住了拳头,“但我要把皇后踩在脚底下。”
“哦?”薛纨失笑,“就凭你?你和皇后有什么仇?”
“我讨厌她!”阿松蛮横地说。
薛纨不置可否,径自点起灯,从案边拿起佩剑挂在腰间。阿松眼神追随着薛纨的背影,他在沉默,也许是在暗自盘算,也许是为了躲避她。阿松才不管,她衣衫不整,碰头散发,却昂首挺胸地到了薛纨面前,直视着他笑吟吟道:“我反正得嫁给你。”
“真麻烦啊,”薛纨喃喃,重重在额头一拍,他后悔不迭道:“我今天昏了头了。”
阿松眼睛一亮,瞬间来了劲头,“是我太美,你昏了头了?”
薛纨呵呵轻笑,将阿松抱起丢去床上,阿松摔得头晕目眩,打个滚坐起身,正要撇嘴瞪眼,薛纨在她耳边轻道:“是。”将衣裙胡乱往她手里一塞,“我在外面等你。”放开阿松,他转身走开,双臂一展推开门,顿时被雪亮的月光倾洒了全身。
缓缓踱进院里,他望着月亮轻轻透了口气。
回到寿阳公府,天边已经泛白了,王牢正在门口焦急地张望,一见阿松现身,他如释重负,忙招呼家奴道:“叫人都回来,找到夫人了。”迎她往府里去,路上试探着问她的去向,阿松一言不发,踏进房门,见檀道一一手扶额,坐在案前。
听见响动,他慢慢起身,因为宿醉,脸上略显苍白,眼底泛着红丝。
阿松和他擦肩而过,径自掀起绣帘,进了里间 ,对着铜镜不紧不慢地梳理头发。
王牢还在外面絮絮叨叨:“奴看见夫人是薛将军护送回来,一根头发丝也没少……”
阿松被他吵得脑门嗡嗡响,一把将玉梳砸了出去,斥道:”都滚出去。”
外面安静了一瞬,脚步声往外去了,阿松自窗缝往院子里睨了一眼,见王牢紧跟着檀道一,犹在他耳边嘀嘀咕咕的,檀道一似乎烦不胜烦,脚步一转,丢下王牢往前院走去,晨曦的光照在他发顶,隐隐见晶莹剔透的一点,是晨露。
在庭院里站了一宿吗?
阿松轻嗤,拎着裙摆在地上翩然转了几个圈,倒在床上,连日来的窒闷一扫而空,她含笑闭上了眼睛。
怎么嫁给薛纨呢?半梦半醒间,她还在迷迷糊糊地琢磨着。
平静地过了两日,阿松进宫去探视闾夫人。翻过年,阿奴猛地窜高了,已经颇有了些脾气,被多须蜜领着一群宫婢团团围着哄劝。阿松一见阿奴就眉开眼笑,不仅要做鬼脸逗他,还要装大马给他骑,大呼小叫到了院子里,见一名年轻矫健的侍卫被宫婢领了进来。
“车鹿赫。”阿松认得他。
车鹿赫对阿松不屑一顾,抬脚进殿,随随便便施个礼,含笑看着闾夫人。
皇帝因为闾夫人是柔然人,礼仪与中原不同,特意叮嘱皇后不必拘束她,车鹿赫时常出入内宫,宫婢们习以为常,送上一盅牛乳茶便退了出去。车鹿赫将一盅茶一饮而尽,仍觉得口干舌燥,热辣辣的双眼地看向闾夫人。
车鹿赫暂时被编进了羽林监,归郎将薛纨辖制,闾夫人问:“皇帝要去伏牛山打猎,不知道带不带你去。”
车鹿赫不在乎,“不知道,我听不懂他们整天叽里咕噜说的什么。”
“一定要去。”闾夫人柔情脉脉地看着他,一面说话,把一只乌紫饱满的桑葚放在他掌心,温热的指尖顺势在他手腕上微微停了片刻。
车鹿赫心荡神驰,忙不迭点头。两人又低低切切说了几句话,闾夫人叮嘱了一番春狩事宜,车鹿赫恋恋不舍地去了。阿松看在眼底,若无其事地抱起阿奴回到殿里,把桑葚放进阿奴嘟嘟的小嘴巴里。
“阿那瑰,”闾夫人旁观阿松和阿奴的亲密——皇后一旦表现出对阿奴的亲近,她便要警惕,对阿松却放任不管。沉吟片刻,闾夫人道:“你不要进宫了,有皇后在,你讨不了好的。”
阿松一张脸被阿奴揉得红通通的,她亮晶晶的双眼看向闾夫人,说:“我知道。”
“你应该回柔然,这里不是我们的家。”
“柔然也不是我的家。”阿松放开阿奴,垂眸微微一笑。
闾夫人有些失望。“听说那位檀祭酒最近很得圣宠呢,你也要沾他的光了吧?”她不甘心,刺了阿松一句。
“他跟我有什么关系?”阿松淡淡道,把阿奴交给多须蜜,辞别了闾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