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趁空摸进闾氏帷幄,见佳人独处, 他见色心喜, 诉说了一番柔情后, 便急不可耐地将阿松揽进怀里。
未几, 锦帷猛然掀起,有人慌不择路地冲了进来,“什么人?”皇帝先是一惊,继而大怒, 用貂裘遮住阿松白得耀眼的肩头,他翻身坐起一看,竟然是寿阳公元脩闯了进来,皇帝的滔天之怒顿时噎在喉咙里,有些不自在起来。
“陛下恕罪。”多须蜜等几名宫婢内侍阻拦不住元脩, 紧随他进了帷幄,见皇帝还衣衫不整,顿时吓得魂不守舍, 忙垂首退了出去。
皇帝虽然狼狈,也迅速端起了架子, 他沉着脸道:“寿阳公,你要拜见朕, 怎么不通禀?”
元脩垂下头, 脸上晦暗不明,“臣知罪。”
“你先退下。”
“是。”元脩嘴上应承着,一双阴沉的眸子却惊疑不定地往阿松脸上窥去, 猜测她是否已经将自己意图南逃的计划告诉了皇帝,阿松心知肚明,反手将肩头滑落的衣领拽起,对元脩微微地一笑——这一笑不啻于一个惊雷,元脩眉心骤跳,“陛下,”他杵在帷幄里不肯动了,“臣不胜酒力,还请陛下恩准臣先携家眷回府。”
阿松似乎有些怕他,冰凉的指尖落在皇帝肩头,往他身后躲了躲。皇帝见元脩如此不知好歹,更着恼了,敷衍他道:“你喝多了就早点退下,别在这里发酒疯。”
元脩却不肯装糊涂,“臣的夫人还在陛下身后。”
皇帝勃然大怒,霍的起身,“元脩,你是要逼朕将你治罪吗?”
元脩紧咬牙关,脊背上冷汗涔涔,要退,怕阿松在皇帝面前嚼舌,杵在这里不退,又要承受皇帝雷霆之怒,挣扎片刻,正要开口,内侍在外头通传:“安国公和樊常侍到了。”
这是连外面的人都惊动了,好好一场风流韵事,被硬生生搅成了闹剧,皇帝扫兴至极,推开阿松,将衣裳略微整了整,沉着脸道:“进来说话。”
周珣之先樊登一步走进来——他年轻时应当也是名美男子,如今年过五旬,依旧步履轻捷,意态闲适,远远站在帷幄边上,他也不抬眼,只垂眸笑道:“有禁军的勇士射中了头彩,在等着陛下的赏赐呢。”
樊登则飞快掠了一眼,见皇帝衣饰尚算整齐,华浓夫人静静地在一侧阴影里侍立,没有那种不堪的景象,他松了口气,转而扯住元脩的手臂,笑道:“听说寿阳公也精于骑射,怎么不见你一展身手?”
明知这两位肱股之臣特地赶来替自己解围,皇帝不好再摆脸色,勉强说道:“寿阳公还没出手,焉知中头彩的不是他?”
樊登哈哈一笑,“寿阳公,请吧?”不由分说,将元脩推出了帷幄。
见元脩和樊登被一群侍卫簇拥着往城楼上去了,阿松也无声地对周珣之拜了拜,退了出去。帷幄里复归平静,皇帝脸色却阴沉得仿佛山雨欲来。
自阿松背影收回目光,周珣之瞟一眼皇帝脸色,叹道:“陛下,何至于此啊?”
皇帝道:“你以为朕是为一个女人吗?元脩此人心机颇深,手段毒辣,朕有些忌惮他。”
元脩也算能忍,今天为何突然这样沉不住气,周珣之也是百思不得其解,“他冒犯天颜,的确有罪,陛下想怎么样?将他褫夺爵位,贬为庶民?”
皇帝低声道:“当初樊登在建康兴许就不该留他一命。”
周珣之道:“留他一命,尚且能威慑元竑。这个关头将他赐死,就算不是为女色,天下人也会以为陛下是为了女色。”
皇帝平日对周珣之还算尊崇,今天也格外烦躁,“朕要想一想。”
死一般的沉寂中,君臣二人各自想着心事,帷幄外时不时响起一阵欢呼,不知又是哪个侍卫射中了彩头,一场龃龉似乎风过无痕,皇帝沉沉地盯着外头黑压压的人群,忽而扬声道:“来人。”待内侍进来,他附耳低语几句,随即起身,潇洒地一笑:“国公,咱们也去,看看今夜头彩落在谁手上。”
皇帝重新露面,将士们纷纷摩拳擦掌,抢先要在御前大展神威,元脩则是盛情难却,不得已随便射了几箭,退出阵外,扭头一看,见阿松独自一个,有恃无恐地站在帷幄边,一双眸子被篝火映照得灿然生辉。
夜色渐深,皇帝兴致正盛,丝毫没有倦意,今夜脱身的希望是渺茫了,元脩满腔恨意在胸中激荡,慢慢走到阿松身侧,和她并肩遥望着箭场上的情形,唇边却溢出一丝冷笑,“我要是今夜死在这里,一定拉你做个垫背,生则同衾,死则同穴,也不枉夫妻一场。”
阿松手指触到袖子里冰凉的匕首,对元脩笑道:“怎么,投毒不成,你还想掐死我?”
元脩双手迅如闪电,蓦地掐住了阿松的脖子,在她耳边低语:“你以为我不敢?”怕人瞧见,又飞快放手,冲阿松冷冷一笑,元脩道:“看看是你命大,还是我命大。”
阿松脸憋得通红,抚住脖颈重重喘气,还有余力对他嗤笑:“我的命可是大得很。”
“你……”元脩嘴里才吐出一个字,突然脸色一僵,阿松正觉不对,元脩往前一个踉跄,撞得两人一起跌坐在地。元脩瞪大了眼睛,喉头鲜血喷溅,阿松惊叫一声,却推不开他沉重的身躯。
一群人匆匆赶来,掰开元脩已经僵直却还紧攥着阿松衣襟的手,把他自阿松怀里扯开。阿松仓皇抹了把脸,她自胸前到长裙,都被鲜血浸透了,而元脩已经倒在了血泊之中。
周遭尖叫声四起,阿松挣脱开宫婢扶她的手,孑然站立,茫然地环视四周——城楼上悬挂的宫灯连成一片模糊的红雾,一张张被火光映照的欢欣脸庞自眼前掠过——皇帝疾步而来,她翕动了一下苍白的嘴唇,却牙关交战,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是谁?什么人?”皇帝厉声道,视线落在元脩双目圆瞪的青白面孔,却目光一凝。
樊登亲自上前探了探鼻息,小心地说道:“已经死了。”命人将元脩翻过来,自他喉间拔出一支献血浸透的箭簇,擦拭之后,呈给皇帝,“被一箭射穿了喉咙。”
箭簇在火光中闪耀着森冷的银芒,皇帝没有接,拧眉道:“是什么人这样大胆?敢御前杀人?”
今夜场上乱箭射鬼,但侍卫们用的都是竹箭木箭,没有杀器——樊登目光划过人群,情势不明,他也不敢乱说话,悄然觑了觑皇帝的脸色,樊登转而问阿松:“夫人看清箭是从哪里来的了?”
阿松摇头不语,似乎还没有从惊惧中回过神来。
周珣之道:“此处危险,陛下先进御帐里再说话。”
一群侍卫上前,围成人墙,护着皇帝进了御帐,元脩的尸身已经用毡布盖了,明亮的烛光下,皇帝紧绷的一张脸上,似乎掩藏着奇异的平静,嘴角亦有微微上扬——樊登回过味来,将箭簇叮一声丢在托盘上,息事宁人地说道:“兴许是有人射鬼射偏了,陛下请先回宫,待臣连夜追查,看这箭簇是禁军哪支队伍用的。”
“朕不急,”出乎樊登意料的,皇帝竟然十分强硬,“有人趁乱谋害寿阳公性命,朕要亲自追查。”
樊登无所适从地看了皇帝一眼,正在沉吟,周珣之道:“众目睽睽之下,谁敢在城楼上射杀寿阳公?臣看当时寿阳公的位置,背身正对东侧阙楼,亦正在射程之内。”
皇帝当机立断:“去阙楼搜查。”一行禁卫迅疾奔去阙楼,灯影昏暗的东阙顿时火光大作,未几,禁卫折返,却徒劳无获,周珣之眉梢一扬,拈起箭簇又瞧了瞧,说道:“天色暗,离得远,竟能一箭正中喉咙,这样的人,禁军里也没有几个,而且……这个人对寿阳公熟悉得很。”
皇帝“哦”一声,“怎么说?”
“陛下请看。”周珣之掀起毡布,将元脩衣襟分开,“寿阳公袍服底下穿了软甲——因此凶手才兵行险着,直取咽喉。”
“什么?”这下皇帝是真的震惊,快步冲到元脩面前,果然见他胸前露出一片刀枪不入的金丝软甲,“他奉诏进宫,竟然随身穿着甲胄……”寿阳公此举,不啻为对皇帝极大的讽刺,皇帝一张脸顿时涨红了。
周珣之适时将毡布盖了回去,打圆场道:“有人生性谨慎,习惯日常穿甲胄。因此臣说,凶手大概是寿阳公身边侍奉的人。”
元脩身着甲胄这事情彻底触怒了皇帝,冷冽的目光高深莫测地掠过众人,他忽然眼眸微眯,“檀道一呢?”皇帝冷不丁道,“久闻他精于骑射,朕特地擢他做了寿阳公的侍从,今晚他人去哪里了?”
樊登奇道:“臣与寿阳公来时,确实见檀祭酒随侍寿阳公左右的,上城楼后,却不见他了。”
“难不成是行凶后潜逃了?”皇帝冷笑一声,“去捉拿他。”
皇帝大概认准了檀道一便是凶手,数支禁卫倾巢而出,将灯市百姓撞得人仰马翻。檀道一在一盏晶莹剔透的琉璃走马灯后静静地观望片刻,镇定地走出来,“诸位可是找下官?”侍卫们如获至宝,将他押至御前。
元脩之死,宫眷们虽然惊惧,倒还在其次,听闻檀道一也卷入其中,顿时都大惊失色,各自从帷幄里探出头来,惶惶地张望。
檀道一进入御帐,先沉默地看了一眼元脩的尸首。他脸色原本就白皙,火光下,漆黑的眉眼愈发锐利醒目。
他的平静,似乎坐实了皇帝的论断。御前侍卫们按住了佩刀,目露凶光。
“檀道一,”皇帝亲自开口了,“你不在寿阳公身边随侍,去哪里了?”
“臣在灯市。”
“哦?”皇帝冷笑了,显然不信,“朕擢你为寿阳公府东阁祭酒之前,特地问过,你曾经受寿阳公所迫,出家为僧,是恨不恨他,你答曰不恨,现在看来,你心机深得很啊。”
檀道一仿佛没有听懂皇帝的讽刺,“臣奉旨出家后,一意事佛,心无旁骛,从没有什么不甘。”语毕,忽觉身畔衣袖拂动,转眸一看,是阿松走了进来。
她一名女眷,在御帐中甚为突兀,但她是元脩的夫人,倒也没人说什么。
阿松还没有换去脏污的衣裙,从领口到衣摆,血迹斑斑,她却迅速恢复了神智,红唇微抿,两眼紧紧盯住了道一。
檀 道一垂睫敛眸,只等皇帝发话。
“给他一把弓,”皇帝脸色又莫名缓和了,“朕要看看你的箭法。你若是能射中篝火旁的恶鬼咽喉,朕许你袭武安公的爵位,若射不中,朕便治你护主不力的罪。”
“陛下恕罪,臣不能。”
皇帝道:“为什么不能?”
檀道一自衣袖里伸出手,“臣今早裁纸时割伤了手,此时手掌无力,拉不开弓。”
“什么?”皇帝眼睁睁看着檀道一解开布巾,掌心深深一道刀痕,他错愕之下,不禁发出一声大笑,“巧,真巧!”仿佛看穿了檀道一的心思,皇帝先是失望,继而失笑,接连重复了几遍,“朕今天怀疑你,你今天就伤了手,真是巧的不能再巧了!”他不甘心,索性撕破了虚伪的脸皮,拍案斥道:“你在灯市做什么?”
“臣在灯市遇到故人,聊了几句。”
皇帝笑道:“聊了一晚上?朕姑且信你。是什么人?”
檀道一沉吟良久,没有开口。樊登走了进来,先脸色古怪地瞥了眼檀道一,才对皇帝道:“有位谢娘子在城门下请求觐见——好像是谢羡家的女儿。”
皇帝在太后那里依稀听过谢氏的名号,但此刻哪有兴致见她?摆手道:“朕没有空。”
樊登道:“谢娘子称,今夜是她请檀祭酒去的灯市。檀祭酒说的故人,兴许就是她?“
阿松嘴角那一丝奇妙的微笑消失了,她冷冷地看向檀道一,果然檀道一无奈地点头,说道:“臣说的故人,是谢娘子。“
樊登奉旨,将谢氏请进御帐,谢氏虽然是未嫁的娘子,但颇有世家风范,在皇帝面前也毫不慌神,将自己在何时何地与檀祭酒做了何事,说了何话,不疾不徐地细细陈述给皇帝,皇帝越听,脸色越是难看,最后不耐烦道:“樊登!“
樊登心情复杂,“陛下。“
“夜深了,朕有些头疼。”皇帝草草地说,“寿阳公之死,交由你去追查吧。回宫!”
众人不约而同松口气,皇帝摆驾回宫了,樊登自然也犯不上再去刁难檀道一,只命人将元脩尸首暂且收敛了,又指派一队侍卫,护送华浓夫人等回寿阳公府。
夜色将尽时,阿松才登上了回府的车。大约是惊闻御前有命案发生,街上的游人也散了,唯有千万盏灯笼仍旧在头顶的竹棚上静静摇曳,流光溢彩。
才出宫门,听见甲胄摩擦轻响,有人声马鸣渐行渐近,是轮值的禁卫巡夜归来,阿松正垂首想着心事,忽觉火光耀目,恍然抬头,见窗扇被人自外头用剑柄推了开来。
是骑在马上的薛纨,他不动声色在她脸上一睃,收回剑,微微一笑,没说什么,只“驾”一声,便催马继续往宫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