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双飞西园草(九)

铜驼街上挤满了惊动的百姓。阿松被当兵的搡到道边,惊愕地看着僧众们被押出永宁寺, 道一的身影仍旧修长挺直得醒目——可他不该是这样, 即便出了家, 他也应该是从容、昂然的, 而不是这样披枷带锁、被人指指点点的落魄相。

阿松拼命挤过人群,想要拽回道一,还没等接近队伍,就被持刀的侍卫毫不客气地撇开了。

她情急之下, 死死扯住了薛纨的马缰。薛纨别过脸来看了她一眼,“回去吧,”喧嚣的声浪中,他的话,明明白白, 平平淡淡,“不会伤他一根汗毛的。”挽起马缰,他轻叱一声, 扬长而去。

永宁寺两扇巨大恢弘的寺门轰然一声,闭紧了。皂隶往门上贴了封条, 这座古刹在渐至湮灭的青烟中彻底沉寂下来。

一夕之间,风云突变, 京城各处佛寺都被查封, 僧尼们遭了灾,百姓们经历了起初的慌乱,依稀得知了事情的始末缘由, 拍手称快的有,痛心疾首的也有。

寿阳公府,阿松一夜没有合眼,熬到天亮,和愗华迫不及待携手到了京县衙署。

此时衙署的牢狱被塞满了僧尼,已经人满为患,差役们忙着登记造册,令这些人换上百姓的粗布衣裳,往各处分派。愗华赏了狱卒几枚铜钱,被领进一间空置的牢室。

牢室里是孤零零的道一,不知其他人是被分走了,还是衙署给了他特殊待遇。

他还没来得及换衣裳,缁衣是干干净净的。愗华松口气,含泪轻唤:“道一师父。”

道一正坐在墙角里垂头想着心事,他抬头看见愗华——还对她微微笑了笑,是个安抚和感激的表情,“殿下。”仍是建康时的旧称。

愗华忙问:“他们要把你送哪去?”

“不知道。”道一若有所思地看向逐渐空寂的四周,“陛下大概另有安排。”

愗华安慰他,“陛下封了檀侍中做武安公,不会苛待你的。”

道一道声谢。他在看到愗华后,心思便有些游离。良久,他回过神来,打断了愗华的轻声细语,“这里不是殿下待的地方,殿下回去吧。”

愗华不肯走,“我不放心……”

道一没有再多言,施了一礼,便走开了。

愗华叫住他,“师父,阿松也来了,你还没和她说句话呢。”

道一的背影凝滞了,有一阵没有动。他的犹豫落在别人眼里,就成了不甘不愿。慢慢转过身,他看见了躲在远处门边的阿松。她一双乌黑的眼睛直怔怔地看着他。两人目光相触的瞬间,她立即挺直了腰板,要做出一副趾高气昂的样子,可一双红通通的眼里却盛满了不安。

道一沉默了一瞬,刚一张口,阿松只当他嘴里又要吐出那些刻薄的话,谁知他对愗华道:“殿下,能出去等一会吗?”

愗华对他的话向来是言听计从,答声好便离开了。

道一的平和给了阿松极大的勇气,她惶急地冲到牢室前,说:“你别急,我去求薛纨,去求陛下,让他放你回建康。”

“不要。”道一脸色微变。

阿松打定了主意,要进宫去求皇帝。她和他打过几次交道,对他的脾气了如指掌。没有把道一的阻拦放在心上,她振奋起来,一刻都不肯耽误,起身就要走,“我现在就去。”

“别去!”道一被困在牢室里,急得声音都尖锐了,想到阿松要以什么方式去求桓尹,汹涌而至的屈辱和难堪让他从脸到眼都猛地烧了起来,“别去,”他极其艰难地吐出两个字,“求你。”

阿松为难地看着他,不懂他的执拗,“不去求他,你怎么办啊?”

道一迅速平静下来,“他不会把我怎么样的。这样大举禁佛,会生民乱,”道一冷冷一哂,对皇帝是前所未有的厌恶,“这个人自诩宽仁,实际上虚伪至极。”

阿松不信,却因为道一的笃定略微安心了些,“那他会放你回建康吗?”

大概不会。道一摇头,见阿松双眼那样殷切的、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他有一刹那的迷惘,余光扫过这冰冷简陋的牢室,他的面色随即淡漠下来——战火废墟上的建康,分明还历历在目,沉溺在这样柔软甜蜜的眸光里,又有何益?

道一平静了,对阿松时不时露出的那种尖酸、鄙薄的神情收敛了,他甚而有些温和地叮嘱她:“别去求任何人,也转告叔父,不必为了我四处奔走,否则岂不是坐实了所谓的‘驱持权宦’?也许陛下等的就是这个呢?”

桓尹的那一纸圣旨,薛纨只是草草一读,里头的一字一句,道一却听得清楚仔细。

“哦。”阿松含糊地答应着,脑子却飞快地转了起来。她不信他,更不肯眼看着他在这暗无天日的牢室里多待一天——一刻都不能忍。“我再来看你。”她心不在焉地说。

她的心思在道一面前一览无遗。他眉头微微一蹙,“多谢,你别再来了。”

“我想来,”阿松眼里洋溢着光彩,饱含情意——那样热烈、毫不遮掩的情意,却如同天际的流星,草间的晨露,瞬息即逝。“我……”

“我心领了。”道一打断了她,“檀家不过收留了你半年,你来看我,便算是报恩了。”

他像对愗华那样,客气而疏离,阿松敏锐,立即察觉了,“我不是为了报恩……”

“我已经不爱你了,”道一说,“别为了我做不值得的事,以后你会后悔的。”

“什么?”阿松怔住了,无措地看着他。

“你想叫我阿兄,也随你,”道一安静地看着她,没有迷茫,没有纠结,“但别太把我放在心上。”

阿松慢慢起身,哑然无声地看着他。

道一对她施了一礼,转过身去。

阿松失魂落魄地走出牢室,愗华急着来抓住她的手,“阿松。”

躲开愗华打量自己的目光,阿松上了车,一直望着帘外的街景发呆。纷乱喧嚣的红尘俗世唤回了她的心神。略微恢复了些精神,快到寿阳公府时,她对愗华道:“你先回去。”便跳下车,头也不回地往宫城外百官衙署去了。

她的身份,已经不是曾经的小婢女阿松了,走到哪里都要引人瞩目,在衙署外停下来,阿松吩咐小怜:“你去请薛将军出来。”

小怜细细的眉头一挑,露出个惊讶的表情。阿松冷了脸,“还不去?”

“知道啦,夫人。”小怜故意大声地说,探头探脑地往衙署外去打听了。消息传进衙署,薛纨迟疑片刻,跟着小怜来到道边的茶楼。他现在是皇帝宠臣,走到哪里都有人逢迎,他罕见的沉默,只顾自想着心事。

到了茶室外,他停了脚步。

“将军,请呀。”小怜娇声道,上前推开门。

门一开,薛纨走了进去,他毫不犹豫,一个反手,将门在里面闩了,小怜被挡在了外面。

阿松坐在案边,一手托腮,望着外面寂寂的流云。冬日淡薄的天光照着她一张白如皓雪的脸颊,竟然异常的平静。

薛纨被小怜叫来,本以为她急疯了,见状,他有些意外,嘴上仍旧要揶揄她:“我一个五品官,人微言轻,夫人想找我说情,可是找错人了。”

阿松转过头来——眼底通红,是一夜没睡熬的。她不信薛纨那一套,“不是你奉诏去封的永宁寺吗?”

薛纨故作无奈:“我也只是奉旨行事罢了。”

阿松追逐着薛纨的目光,“是道一在永宁寺劝谏的话触怒了陛下吗?”

“兴许吧,”薛纨含糊地说,看了会阿松,他笑了,“其实宫里有流言……长公主要陛下招道一为驸马,大概是为这件事。”

果然阿松眉头倏的竖了起来,是个很反感,很警惕的表情,“道一不会娶她的,他最讨厌北朝的女人。”

薛纨替自己斟杯茶,悠然道:“那他大概只有死路一条了。”

道一和薛纨的说法截然相反,阿松却下意识地更相信薛纨,她急得抓住了他的手臂,“你放了他吧。”

薛纨失笑,放下茶杯,“放了他?我犯下这种杀头的大罪,是为的什么?”

阿松哑口无言。

薛纨目光停在她脸上,有些好奇,“你怎么不去求陛下?”

阿松道:“我讨厌他。”

“讨厌他?”薛纨琢磨着,“不讨厌我?”

阿松定定看着他,“我喜欢你。”

薛纨惊讶于她的直白,怔了一下,噗一声笑了,他暧昧地在她手上抚了抚,意有所指道:“其实,我常常还回想起在华林蒲的时候……”

阿松不假思索地闭上双眼,微微张开了红唇。等了很久,没有动静,她困惑地睁开眼,见薛纨一双深邃的黑眸不辨喜怒地看着她。

没有轻佻,也没有嘲笑,他认真地说:“别为了男人做这种事。”

阿松脱口而出,“你不是爱我吗?”

薛纨的眼神瞬间锋利了,他冷笑似的反问:“我爱你?”

他这质问的语气激怒了阿松,她眸里那点隐约的不安瞬间消失了。愤然推开他,她自言自语:“也是,你人微言轻,我干什么要来求你?”

薛纨拽住阿松的手腕,他有些烦躁地皱起眉,“别忙活了,为了一个完全没把你放在心上的男人,值得吗?”

这话和道一的话不谋而合了。阿松心里一阵刺痛,沉默了片刻,她摇摇头,眼神尚算沉静:“他对我好过,”她执着地说,脸上还带着浅浅的天真笑意,“我从柔然到建康的时候,他对我很好很好的,没有人对我那样好过。”

薛纨凝视她良久,他转过头,轻轻透口气。“会有人替他求情的,”薛纨喝了口淡而无味的茶,起身道:“倒是你,操心操心自己的小命吧。”他瞥了一眼门外,“那个婢女不会在元脩面前说你好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