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松回到席上。绛纱裙微见凌乱, 鬓发蓬松,脸上还有点若隐若现的红晕。各式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着, 猜测着——阿松若无其事,眸光一转, 见宝座上的皇后正静静地看着她。
皇后的眼神里,有种高傲的漠然。和阿松视线相触,她移开了目光, 脸上还带着端庄得体的笑容, 放在膝头的一双手紧紧地交握着。
她一定以为她和皇帝有了苟且, 对她恨之入骨——阿松心想,这又怎么样?你是皇后,他却是皇帝。阿松并不忌惮于皇后的敌意,还对她露出一个恭谨的、柔顺的笑容。
愗华就没有阿松这样自得其乐了,多舛的命运已经磨去了她天生作为公主的骄傲,置身于北朝女人中,她局促不安地往阿松身边靠了靠, “阿松, ”她轻轻地叫她, 自从王氏自戕后, 愗华不自觉间对阿松依恋起来, “你刚才去哪了?”
愗华为了和樊家的婚事,多日愁容不展了。阿松怜悯地看着她,像看一个五六岁的小孩子,“殿下, 男人也没什么可怕的呀。”
愗华轻轻蹙起眉头,“他可是樊登的儿子呀……”
“樊登的儿子也是人,”阿松想到刚才皇帝那副急色的样子,觉得很好笑,她借着喝酒,用袖子遮住了脸,在愗华耳畔低语:“你只要顺从他,讨好他……但千万别急着把自己一颗心都给他。”
她这直白的话语,让愗华羞红了一张脸,“别说了。”她嗔道。
阿松没有说完,她撇嘴,又道:“你轻易把自己给了他,他就不会把你当一回事啦,可你还什么都没到手,到时候你就后悔去吧。”
“我不要听。”愗华忙不迭捂住了耳朵。
在阿松和愗华窃窃私语的时候,宝座上的太后从乳母手里接过一名穿大红袄的孩子,那孩子不到两岁,嗓门又大,胳膊腿儿都结实得很,命妇们瞧着热闹,连皇后也拿了只桃子,柔声细语地逗弄着他。
太后乐呵呵地教他说话,“阿奴,叫祖母,”将皇后一指,“这是母亲,叫阿娘……”
那孩子大概是梦中被叫醒的,急躁得一张脸都红了,脑袋转来转去,嘴里呜哇哇哇的。
阿松看向那个孩子,面色微微地变了。他嘴里是含糊不清的柔然话。阿松有些坐立不安起来。
有位年轻的妃嫔冲上殿来,她穿的对襟袄裙,发髻高耸,直到她一把从太后手里夺过孩子,怒气冲冲地用柔然话嚷了句“别碰他”,阿松才从震惊中回过神来——是三年前改许洛阳的赤弟连。
太后被赤弟连当众冒犯,脸上挂不住。皇后放下桃子,语气有些重了,“闾夫人。”
闾夫人抱着孩子,潦草地施了礼,声调还有些生硬,“太后、皇后殿下。”
她是柔然公主,虽然不得皇帝欢心,但也颇受礼敬,在宫里我行我素,皇后不好责备她,表情缓和了些,“太后有一阵子没看见阿奴了,想逗一逗他,你也别急着走,去席上坐坐吧。”
闾夫人摇摇头,示意自己听不懂,嘟囔了句柔然话,便抱着孩子转身离开了。
阿松目光一直追随闾夫人出了殿,忽见随闾夫人而来的一名柔然婢女在殿门处探头探脑,阿松忙掉过脸,避开了她的视线。宴席的后半程,阿松总有些魂不守舍,听周围一阵窸窣声,才知道宴席结束,皇后伴着太后离席了,她放下酒杯,抓起愗华的手,“走吧。”
快到宫门口时,有人用柔然话喊道:“阿那瑰。”
阿松有太久没听见这个名字了,这声音一响,在她心头震了震,不禁站住脚。愗华纳闷地瞧着走来的柔然婢女,阿松怕身份被揭穿,推了她一把,“你去车上等我。”
阿松对于赤弟连,有种根深蒂固的畏惧,跟随婢女来到内宫南隅的一处恢弘殿宇,见赤弟连仍旧是那身雍容华贵的汉人打扮,正笑眯眯地看着乳母们逗引小皇子。
“真的是你。”赤弟连看向阿松,脸上笑意不改,“她们说看见你了,我还不信。”
赤弟连的殿里,和太后处没什么两样,围屏几塌,纱帷绣帘,笼着一室融融的暖意,阿松对她总是突如其来的鞭子刻骨铭心,悄悄在案上逡巡着,不见乌鞭的影子,她不禁一颗心放了下来。
不过赤弟连这个人,前一刻大笑,后一刻兴许就要暴怒,阿松保持着警惕,没离她太近,她用汉话叫道:“夫人。”
“别跟我说汉话,我不爱听。”赤弟连果然拉下脸来。有些好奇,有些轻蔑地打量着阿松,她说:“宫里所有的人都在议论华浓夫人,我还以为华浓夫人是有多美。”她摇摇头,没有把昔日那个小奴隶放在眼里。
没错,她是华浓夫人,是檀氏阿松,不是阿那瑰……阿松直起了脊梁,“我还以为你做了桓尹的皇后呢,”没有了恐惧,阿松想起在柔然那些屈辱,对赤弟连暗怀的怨恨顿时无可遏制地爆发了,她没再用汉话跟赤弟连装腔作势,劈头便是一句讽刺,“原来你也只配做他的小老婆。”
赤弟连恼怒地耸起了眉头,抬手就给了阿松一个耳光,“你敢这样跟我说话?”
阿松用手抚着脸上鲜红的掌印——她许久没挨打了,这一巴掌,反而激起了骨子里的野性,“你不仅是小老婆,还是个没人爱的小老婆。是桓尹嫌你身上太臭了吗?他刚才还紧紧抱着我,夸我香得很呢。”她快意地笑起来。
赤弟连大怒,下意识地就要去找自己的鞭子,在案上乱摸了一阵,忽而颓然地坐在了榻沿,“我没有鞭子了,我从来洛阳,就再也没有骑过马。”她也曾写了无数的信去柔然,苦苦哀求可汗把她接回去,却没有盼到柔然派来的一兵一卒。赤弟连恨恨地瞪着阿松,忽然扑过来抓住她,“你去求父亲,你的鬼话总能骗到他,你去求他把我接回去!”曾经如烈火,如疾风一般的少女,面上也带了挥之不去的怨怒,她抓着阿松,还想扇她的耳光,“要不是你跑了,我怎么会嫁给桓尹?我父亲把你当亲生女儿一样……”
亲生女儿?呸!阿松想起可汗和他身上的味道就要吐。她也没客气,抓着赤弟连的衣襟狠狠搡了她几把,“你这个蠢货,大傻瓜,”阿松讥笑赤弟连,“你以为没有我,就不用嫁给桓尹了?你想嫁给元脩?你没有见过他在床上是怎么折磨女人的……”
赤弟连放肆地大笑,“你不是元脩的夫人?他在床上折磨的是你吗?”
阿松轻蔑地啐了一口,她曾经怕过元脩,可此时气壮胆粗,“他有这个本事?”
柔然婢女赶了来,把扭打成一团的二人分开。赤弟连只擅长甩鞭子,不擅长会打架和偷袭,被阿松掐得吱哇乱叫。阿松很出了一口恶气,蓬头散发指着赤弟连,“你等着吧,等我做了皇后,你天天要向我下跪,我还要让陛下发兵柔然,把可汗抓起来,狠狠地抽他的鞭子!”
赤弟连气得红了眼,哇哇大叫,“你敢!”
阿松搜肠刮肚的,还要想几句狠话出来气她,忽然腿上肉痛,低头一看,是一身红衣的小皇子扑了过来,抱住她的腿猛咬不放。阿松的手高高扬起,轻轻落下,最后拽着小皇子的耳朵把他扯开,嗔道:“小畜生,我是你姨母呢。”
赤弟连冷笑,“你也配?你是我的奴隶。”
“姨母。”小皇子阿奴眨巴着乌黑的眼睛,用柔然话学了一声。
赤弟连执拗,只肯让他说柔然话,可他一张小脸,分明有桓尹的影子——阿松抱着阿奴,心里瞬间变得柔软而酸涩。
她想,她小时候在柔然,阿娘一定也是这样抱着她的。自幼阿娘就把她当成小男童打扮。
“我怎么不配?”阿松不理会赤弟连,她亲亲热热地贴了贴阿奴柔嫩的小脸蛋,一双眼睛因为得意而闪耀光芒,“我才不是奴隶呢,姨母我从柔然来,踏遍了建康和洛阳,现在,是大名鼎鼎的华浓夫人。”她点了点阿奴的鼻子,“等我做了皇后,就扶你做太子。”
赤弟连哼一声,将阿奴抢了回去,“做你的梦吧!”
依依不舍地辞别了阿奴,阿松乘车往寿阳公府而去。她身体随着车身微微摇动着,忽然体会到了愗华的心情——想到赤弟连和阿奴,她莫名地也高兴起来。
在洛阳,她也是有故人的。她走了这么远,经历了这么多,从一名柔然奴隶,摇身变成了人人趋之若鹜的华浓夫人,这世上还有什么她做不到的?
她精神抖擞,感觉身体里充满了勇气。
踌躇满志地回到寿阳公府,她在内堂遇到了元脩。
他喝了酒,眼神迷醉,案下是一堆碎裂的瓷片。自进洛阳后,元脩顺着桓尹的心意,越发沉迷于酒色。曾经动辄就要杀人的习惯消失无踪,他即便面对寿阳公府的奴仆,也是和颜悦色的,只有在无人时,他的眼里会有阴霾和森寒一闪而过。
阿松笑容顿失,对他敛裙施礼,然后在元脩阴恻恻的目光下,镇定自若地回到房里。
愗华悄悄地找奴仆打听了,来阿松这里咬耳朵,“今天樊府设宴,请了父亲,可席上谢羡、刘应湲那些人都避着父亲,不肯和他说话,惹他发了脾气。”
现在的元脩,即便发脾气,也不敢大张旗鼓地发,只能抓几名倒霉的贴身随从来出气——自来洛阳,桓尹对寿阳公十分礼遇,逢宴必请,逢节必赏,整天被群臣称颂宽仁,反倒是建康来的旧臣子们避元脩如洪水猛兽了。
阿松对着铜镜摘下发间的步摇,鼻子里一声轻嗤。
卸了钗环,她拿过一张洁□□致的纸笺,用紫毫饱添了墨汁,在纸笺上端端正正写了几行字,招手叫愗华来看:“你帮我瞧瞧,这个拜帖,写的通不通。”
愗华看了,上面写着侄女谨拜婶母云云——阿松所谓的婶母,也只有檀涓的夫人了。愗华奇道:“这是给檀夫人的?”
“是呀,”阿松接过来细细吹干墨汁,“檀家叔父要做豫州刺史了,总得去贺喜吧?”
“你怎么知道?”
阿松故弄玄虚:“我这个人,耳朵可是特别得尖。”
愗华还在犹疑,“檀夫人……愿意见咱们寿阳公府的人吗?”
“寿阳公府的人她兴许不肯见,”阿松抚了抚鬓发,胸有成竹地,“可我她一定愿意见。”否则岂不是得罪了皇帝?今天席上那么多眼睛看着呢。
“听说武安公生前和檀涓不和……”檀涓是南朝的叛臣,愗华想起这个,一阵不自在。
阿松无言,脸上焕发的容光黯淡了,半晌,她唇瓣微微翕动了一下,“武安公,我会报答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