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那瑰没了头发,仿佛心也被剜了, 顿时发了疯, 摆出在柔然和人打架的姿势, 一头把檀道一顶个趔趄,叼住他胸前一块肉下口就咬。她发了狠,这一口下去,血丝洇染了檀道一的薄纱衣襟。檀道一忍着痛, 抱住上蹿下跳的阿那瑰, 强行将她的脸托起来,说:“你嘴里流血了。”
阿那瑰被他捏着脸不能动,一双眼睛里要喷火, 殷红的血沫子自嘴角蜿蜒而出,她还在含糊不清地嚷嚷:“我杀了你!”
檀道一拇指揩去她唇角的血迹, 仔细瞧了瞧,皱眉说:“你太使劲了, 牙关磕破了。”拖阿那瑰回房,拿一块干净的绫帕替她按住嘴。
阿那瑰被迫扬起头, 嘴里是浓浓的血腥味,脑袋猛力甩了甩——初夏清凉的晨风拂过空荡荡的脖子,她又红了眼, 狠狠推开檀道一的手,转身就要往外跑。
檀道一见她不管不顾的,也有些恼了,把染血的绫帕一丢, 冷道:“你以为你现在这个样子,皇帝还能看得上你吗?”
阿那瑰恨之入骨地瞪着他,奋力挣了两下,骂道:“我恨你。”最终敌不过檀道一的力气,渐渐泄劲了,她坐在床沿发起呆来。
檀道一换了块绫帕替她捂住嘴,一言不发地瞧着她,黑眸里透着点歉意。
“头发很快就长出来了,”檀道一柔声安抚她,“就算你一直没头发,我也一直喜欢你的。”
阿那瑰立即推开他,“我不要!”一激动,牙关又要痛,她紧紧闭上嘴,上床背对着檀道一躺下来。
檀道一坐在床沿上守着她,正在斟酌着说些什么,一名沙弥到了院子里,说要请他到正殿,和主持商议明日的剃度仪式。檀道一没有理会,关了房门,到床上躺在阿那瑰身后,他试探着搂住了她的腰,阿那瑰没有反抗,他又拨了拨阿那瑰硬扎扎的短发,阿那瑰“啪”一声,劈手把他拍开。
她连背影都是气鼓鼓的。
檀道一没忍住,发出一声轻笑,他把阿那瑰拥在怀里,说:“明天我也变成丑八怪了,你不会笑话我吧?”
阿那瑰没搭腔,檀道一怅然望着她还带点小小绒毛的雪白后颈,又道:“滑台一战大败,父亲殚精竭虑,敌不过北朝兵马锐猛……王孚和叛军还在混战,有朝一日敌军兵临建康城下,这满城的百姓,只有任人宰割的份,这寺里暂且还能栖身,我们等以后安定了,再悄悄离开,你想去哪就去哪,不好吗?荣华富贵,哪抵得过性命要紧?”
阿那瑰埋着头沉默半晌,转过身来,眼皮仍旧是耷拉着。她扯开檀道一的衣襟,看了看她才咬出的牙印。牙印深及皮肉,淤血有点泛紫了。阿那瑰使劲在牙印上戳了一下,檀道一握住她的手指,轻轻咬了咬。
阿那瑰眼睛一转,指着窗口的白玉佛,“那个玉雕,长得好像你呀。”
檀道一嗯一声,“那是我母亲的雕像。”因为他日夜的摩挲,玉雕上透着月华般柔润剔透的光泽。
阿那瑰愣了会神,仍旧闷闷不乐,把手指抽回来,她背对着檀道一默不作声。他再碰她,她也没有再拒绝。檀道一放了心,在她后颈的绒毛上用嘴唇碰了碰。
这一夜两个人和好如初,少年食髓知味,对彼此的身体孜孜不倦地探索——可惜良宵苦短,杳杳钟声响起,正是晨光熹微的时候,檀道一在床上发了会呆,穿戴整齐到了正殿。
法坛已经设好,堂上钟鼓齐鸣,皇帝派了宫使,陆续捧了表礼、信香进寺,玄素在法座上对着檀道一微笑。那宫使念完皇帝诏书后,檀道一被领到了玄素面前。锦斓袈裟微微地拂动,玄素瞧着袅袅青烟中更显得秀骨清像的檀道一,颔首道:“道一,取下你的发巾。”
檀道一对剃度这事是很抵触的,因为和阿那瑰情投意合,这会脸色不见阴郁,反而十分平静,摘下了巾帻,放在一旁的托盘上,正要垂首,忽见释迦佛像旁的帷幕后,阿那瑰包着头巾,挤在一群看热闹的沙弥中,眸光澄澄盯着他。
被檀道一察觉,她眸光躲闪了一下,甩开紧抓的帷幕,挤过人群跑开了。
檀道一猝然起身,玄素手落个空,见他丢下堂上众人,大步往殿外追去。在石阶上,他脱口喊道:“阿松!”
阿那瑰没听见似的,飞快地奔出寺外去了。
“道一,”玄素呼唤一声,檀道一回过神来,恍恍惚惚走回法座前。
玄素慈爱地抚了抚檀道一柔软乌黑的长发,缓缓念诵偈语,“大道虚旷,绝思绝虑。一切因果,皆如梦幻。道一这个名字是我替你取的,恰巧我座下弟子排到了道字辈,你仍旧叫道一吧。”他拈起剃刀,亲自替檀道一剃去了头发,说道:“陛下加恩,特赐你为天宝寺首座,以后你就是道一法师了。”
领过度牒,等寺众依次来拜见过后,檀道一回到寮房一看,白玉佛被阿那瑰砸个粉碎,床帐子被揉得一片狼藉,仿佛疾风卷过。
檀道一坐在榻边,等到黄昏,阿那瑰也没回来。两名家奴也跟随他落了发,做了沙弥,被赐名常安、常乐。常乐在门口张望了一下,说道:“阿松去栖云寺了,要去叫她回来吗?”
“不要。”檀道一淡淡地说,把地上的碎玉一片片拾起,收了起来。
皇后瞧着眼前的阿那瑰,一双细长的眉毛拧起来,失望之余,又有些好笑,“本以为你真有几分机灵,原来也不过是嘴上厉害,”怎么能指望她把刘昭容拉下来呢?皇后摇摇头,命阿那瑰把她那参差不齐的头发重新包起来,“怪模怪样,陛下瞧不上的,你还是回檀家去吧。”
在众人异样的目光中,阿那瑰还很镇定,她执着地求皇后,“我不想回檀家,殿下收留我吧。”
皇后若有所悟,“你知道檀济打败仗了?”
阿那瑰摇头,一副茫然无知状,“郎主打败仗了吗?”
还是个孩子。皇后心想,树倒猢狲散,一旦檀济被治罪,檀家的人都要遭殃,她倒对阿那瑰起了点怜悯之心,格外宽宏大量地点了头,“那你先跟着我吧。”
跟了皇后,阿那瑰一反常态地安分了,从早到晚老老实实在房里习字抄经——多半是要讨皇后欢心,少半是怕自己的头发被人看见要惹来耻笑。没过几天,嘴里竟也能念出几句诗来了。皇后喜欢她直率,常叫她来说话解闷,没过半月,钟离传来消息,檀涓率领叛军,摆脱王孚追击,往黄河以北投北朝去了。此时北朝才重夺滑台,收服檀涓的数万人马,如虎添翼,越过了黄河挥师南下,有寇汝阳、彭城之势。
皇帝大发雷霆,把一摞战报都丢到了王孚脸上,大骂道:“檀济在彭城御敌,你不去助他,搬师回京干什么?难道怕朕在建康吃不上饭,睡不好觉吗?”
王孚顾命大臣,被皇帝整天冲着脸唾骂,半点颜面都没有了。他一双眉毛皱得极紧,说道:“陛下,南豫州与南汝阴纷纷起了民乱,恐怕刺史有异心,臣不回师,恐怕要被人趁京中空虚而作乱啊。”
皇帝一双怒目盯着王孚,生了微髯的上唇一翘,是个皮笑肉不笑的表情,“你是怕建□□变,还是怕去彭城增援,万一檀济再吃败仗,你要被牵连?”
王孚忙不迭地叩首,“臣不敢有此私心。”
“人都有私心。”皇帝慢悠悠地说道,命人将满地的战报收起来,他亲自扶了王孚起来,和气地说:“朕知道,皇后在寺里久居,你们王家的人都有怨气,以为是朕冷落了她——朕这就派人接皇后回来,大将军满意了吗?”
王孚脸色微变,“臣绝不是因为皇后的缘故……”
皇帝哈哈一笑,神情乖戾,“那朕废了皇后,大将军也不会有二话了?”
“这……”王孚被皇帝刺得有口难言,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皇帝嗤笑一声,仿佛从王孚的表情中悟到了某种意味,他面色一冷,拂袖而去。王孚立即对左右内侍使了个眼色,一名内侍跟上去瞧了瞧,回来凑到王孚耳畔低语,“又去刘昭容那里了。”
王孚气不打一处来,离宫后便直奔栖云寺,将皇后一通痛斥,皇后一张脸涨得通红,气道:“陛下不肯来接我……”
“宫门上锁了吗?陛下不来接你,你不会自己回宫?”王孚才鏖战数月,精疲力竭,一想到在御前受辱,气得手脚都要打颤,“刘应湲寸功未立,被接连加封!你还顾着面子,怕太子之位都要拱手让人了。”
皇后眉心一跳,目光陡然利如疾剑,“陛下说了……?”
王孚苦笑着摇头,“你和陛下夫妻不像夫妻,倒像仇人,那不是迟早的事?”
皇后当机立断,即刻令宫婢收拾行囊,要回宫去。阿那瑰穿着青布葱褶,同两名宫婢一起坐在牛车上,前方是皇后的凤辇,镂银饰金,朱红的翟羽被夏日炎炎的风吹得簌簌颤动。阿那瑰一颗心也砰砰跳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