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那瑰火速换过了行头,扮成褶衣缚裤的小僮奴,跟着檀道一出了门。
天寒路滑,檀道一这回不急了,按着辔头缓缓前行,才出了巷道,他直接打发随从们:“你们把礼送去谢家,我还有事要办。”等随从们捧着礼盒走远了,他将马鞭一丢,对阿那瑰笑开了,“上马。”
没等檀道一来扶,阿那瑰已经忙不迭踩着马镫上来了。稳稳坐在檀道一怀里,她扭头对他嫣然一笑,“走呀。”
大庭广众之下温香软玉抱满怀,虽然阿那瑰扮的是个男孩子,檀道一也不免脸上微微一红,捞起马缰,“驾”,沿着街市漫无目的地走。他惴惴的,又忍不住要微笑,很快适应后,檀道一顶着各色目光也能泰然自若了,他把阿那瑰又往怀里搂了搂,手掌热热地贴着她的腰。
阿那瑰却嫌他走得慢,抢了几次马鞭都没到手,她嗔道:“我们去哪?”
檀道一好似怀里抱了只活鱼,按又按不住,扔又不舍得,百爪挠心似的,他忍不住道:“去人少的地方吧。”
“不要。”阿那瑰急着看热闹,“去人多的地方。”
檀道一拧眉,目光往街市上一逡,不外乎贩夫走卒,引车卖浆,看了千百遍的俗世景象,“这些人有什么好看?”
“我要逛京城,”阿那瑰掰着指头数她从别人口中听到的建康胜景,“天宝寺,鸡鸣埭,杨烈桥,青雀湖,桃花园,我都要逛逛。”
要把这些地方都逛完,莫说一天,就是一月都不够。檀道一被阿那瑰催着,只得扬鞭疾驰,一路走马看花,遥望了天宝寺内尖尖塔顶,俯瞰了鸡鸣埭下漫漫青溪,杨烈桥上瞧了几眼斗鸡斗鸭,青雀湖上亲自摇橹泛了回舟,最后在桃花园沾了满襟满袖的梅瓣松针。
阿那瑰用衣摆兜着一包芬芳四溢的洞庭霜橘,正吃着橘子,一片富丽堂皇的飞梁重阁自眼前掠过,她脑袋随之转了过去,手指一点,“那是什么地方?”
那是东宫。檀道一只做没听见,袍袖一振,催马飞驰而过,过了秦淮河,将马拴在楼下,他拉着阿那瑰登上孙楚楼,阿那瑰举目四望,自宣阳门往北的御街上,远处云海寥廓,宫观苍茫,近处绣门绮户积雪,小桥人家堆烟,裹了乌纱巾的文士在街边橘树下驻足,袖管高挽的食贩正掀开热气腾腾的大锅。
阿那瑰心满意足,叹道:“京城真好啊。”
檀道一在建康长大,风景都看腻了,听阿那瑰赞叹,他也起了满腔的与有荣焉,骄傲地扬起下颌,“帝王州,人物俊彦,山川灵秀,又怎么是北朝洛阳比得的?”
阿那瑰抱住檀道一的腰,背对着栏外陌陌人烟,她仰脸看着他,“你真好。”
檀道一又对着她的唇瓣发了呆。他“嗯”一声,忽然回过神来,急急地拉着阿那瑰回到桌边。雅室里清清静静,没有闲杂人,他吞吞吐吐对阿那瑰道:“你还想不想……”耳朵发热,他索性厚起脸皮,“让我再亲亲你?”
阿那瑰忙着往嘴里填橘瓣,“不想。”
檀道一哑口无言,看着阿那瑰吃了一瓣又一瓣,他心里着急,又拉不下面子,只能自己发闷。阿那瑰橘子吃得欢,眉眼弯弯,嘴角噙笑,檀道一怀疑她是故意的,他脸一冷,说:“吃好了?回吧。”
阿那瑰不乐意,“我还没逛完呢……”见檀道一领头走了,忙抱起笼冠,跟着他下楼。
回家的路上,檀道一没有抱她上马,阿那瑰也浑不在意,两个人一个在马上生闷气,一个在道上兴致勃勃地东张西望,越走越慢,檀道一勒住马缰,不耐烦地催促她,“你脚长在地上了吗?”
“道一,”秦淮河上画舫中,有个人笑吟吟地探出头来,正是王玄鹤,他对檀道一招了招手,“来吃酒。”
檀道一哪有那个兴致,阿那瑰却眼睛一亮,撒腿奔了过来,好奇地往画舫里张望。檀道一恼了,一手遮住阿那瑰的视线,顺手一扯,拉她上了马,他回过身对王玄鹤交待:“等我回家换身衣裳。”
王玄鹤回到船舱,回味了一会,笑道:“道一好像很宠那个布衣僮奴。”
薛纨自镂花窗收回目光,呵呵轻笑,“何止是宠,简直是爱逾珍宝呢。”
一盏茶的功夫,檀道一便折了回来,身边的僮奴不见了。王玄鹤呼唤船主靠近河岸,檀道一才要抬脚,隔着掀起半边的蜀锦帘,看见了薛纨,他脸色微变,转身就要离开。
“慢着慢着。”王玄鹤忙跳上岸,拽住檀道一不肯放他走,“这一顿酒,我是特意请你和他,算作赔罪。”不由分说把他往画舫上推,王玄鹤在檀道一耳边念叨,“这人其实还不坏,又有太子撑腰,你不要再得罪他了。”
檀道一一脸冷淡地进了船舱,见薛纨一改昔日打扮,头裹乌纱巾,身披紫绮裘,左右手各依偎着一名珠环翠绕的船妓,举止间带着世家子弟常见的散漫。被船妓劝酒不得闲,他含笑的眼神瞥向檀道一,算作示意。
自领军府那事后,这人见了檀道一还能笑得出来,不知他是真的宽宏大量,还是城府太深。他笑面迎人的,檀道一不好再冷脸,拱了拱手,算作回礼。
船桨一荡,画舫顺流而下,王玄鹤近来很得意,出手豪奢,画舫上应有尽有,蜜渍鱼肠腌青蟹,黄雀酢配玉井饭,小火炉上煮沸的清凉寺泉水咕嘟嘟响。檀道一有了太子府的教训,轻易不在外头吃酒,连依偎过来的船妓都推开了,王玄鹤闷声发笑,“我知道了,是不是要替你叫一名美少年来?”
檀道一知道刚才和阿那瑰那一幕被王玄鹤看在眼里,不仅不怒,反倒嘴角一扬,露出笑模样:“多谢你的美意,不必了。”
王玄鹤啧啧称奇,“看你最近常常一脸笑,难道是因为要娶妻的缘故?”
檀道一脸色淡了,“嗯”一声。
王玄鹤放下酒盅,手舞足蹈谈起北伐一事。他成天的声色犬马,没踏出过建康半步,却因为王孚的缘故,对京城和豫州的各支兵马如数家珍,仿佛征北将军不是檀涓,而是他王玄鹤。只消他动一动唇舌,十万大军就能所向披靡,将北朝势力自江北扫荡干净。
“这一战,我军誓要打进洛阳,生擒桓尹和他的一堆妃嫔公主,赏给太子卫率的将士们做妾!”
檀道一心生警惕,余光瞥一眼薛纨,他按住王玄鹤挥舞的手,不动声色道:“这些话,中侯也轻易不外传的,你小心祸从口出。”
王玄鹤这些日子和薛纨混熟了,很喜爱他举止潇洒,脾气随和,“没外人,怕什么?”
檀道一见他憨态可掬,不由笑道:“洛阳土地贫瘠,那里的女人恐怕丑的多,要她们来洗脚我都嫌弃。”
薛纨只顾着和船妓厮混,全然没听进王玄鹤和檀道一二人的大放厥词。他的裘衣滑落下来,紫褶白袴被揉得皱成一团,船妓起先在他耳畔说悄悄话,一张红润的嘴唇从颈侧渐渐滑到胸前,檀道一全神戒备地审视他,最后不知怎么搞的,注意力却落在了船妓的身上。
宴席上狎妓是常事,他早见怪不怪了,原本还算心如止水,经过和阿那瑰那一吻,仿佛心里长草,寝食难安,满脑子都是荒唐的念头。虽然竭力克制,却总忍不住要去瞟船妓微张的红唇。
待不下去了。他硬生生挪开目光,还未动身,一道倩影投入怀中,是被薛纨推过来的船妓。
檀道一仓促起身,对着薛纨的一脸戏谑,他仿佛心事被勘破,眸光瞬间冷了。王玄鹤喝得烂醉如泥,檀道一对薛纨冷笑道:“上一回是你侥幸,下次别再落在我手里。”
薛纨的紫衣被船妓自肩头扯了下来,背上鞭痕未愈,纵横交错得令人心惊,他倒不在乎,懒懒地扯了扯衣襟,对檀道一微笑道,“你年龄不大,说大话的本事不小。原来在你看来,北伐已经是胜券在握了。”
檀道一想起檀济的话,脸色蓦地一沉。他不肯在薛纨面前示弱,讽刺道,“你在这画舫里流连声色,距离豫州千里之遥,难道你又知道了?”
薛纨坐直身,手搭在膝头,他压低了声音,故作神秘,“没错,我未卜先知——这一战,檀涓要败。“
檀道一嗤笑,“北朝奸细又来妖言惑众。”
檀道一固执己见,非要叫他北朝奸细,薛纨没把这个放在心上,反而对檀道一露出一个笃定的笑容,“来打赌吗?檀涓若是败了,你就把小柔然人送给我做洗脚婢。”
檀道一轻蔑的笑容凝结在脸上。他阴沉沉地看了薛纨一眼,抓起佩剑转身。
薛纨晃晃悠悠起身,只觉船身微微一震,檀道一已经跃上河岸,骑马远去了。
翌日冬至,谢羡应檀济之邀,携家眷来檀府上赴宴。
檀氏簪缨世家,除檀济外,各支人丁都算兴旺,在冬至宴上齐聚一堂,叔伯兄弟,妯娌姐妹,少说也有上百张脸在眼前晃。檀道一这个半大不小的年纪,最是尴尬,既要领着小的们去祖父母面前磕头,又要毕恭毕敬到叔伯跟前聆听教训,半天下来,忙得像个陀螺,檀济怕他烦躁,使了个随从去替檀道一解围,“谢家的老祖母也来了,在屏风后那一席,叫郎君去磕头呢。”
檀道一只得自人堆里退出来,跟着家奴穿过屏风,见沿墙摆着一张乌檀长榻,几个年长的妇人伴着谢老夫人,下首依次坐着檀谢两家的姊妹们,有些面生,有些面熟。
定了亲的谢氏他是认识的,下意识地往对方身上扫了一眼。
谢老夫人人老眼利,指着檀道一笑:“还是小孩儿眼尖,知道该往哪看。”
谢娘子羞得红了脸,低头转过身子。
檀道一本是个无心的动作,遭人打趣,他有些厌烦想走,谢老夫人却喋喋不休说个没完,“听说檀济养了个女儿,叫她也来见见。”听到这句,檀道一脚上生根,在谢老夫人身侧坐着不动了。
“叮叮当当”的一阵轻响,阿那瑰穿着锦缎对襟小袄,委地长裙,袅袅娜娜地来了。她垂着头,弱不禁风似的,轻声向诸位夫人见了礼。若不是说话时那忽闪忽闪的长睫毛,檀道一简直要认不出她了。
“怪不得檀济看重她,是个漂亮的孩子,”谢老夫人点头,“比我们自己这几个孩子都漂亮。”
阿那瑰听了这话,红唇险些要咧开,忙憋住了,顶着满头珠翠,颤巍巍道了谢。眼尾往檀道一处一乜,是个得意的眼神。
她好像脸上也抹了胭脂,腮边微泛红晕,总有点含羞带怯的意思。这幅模样,是要来艳压群芳的,群芳们尚且没什么反应,檀道一先中了她的圈套,一双眼睛不听使唤,魂灵也不知道飘到哪里去了。
“阿松,”檀道一突兀地叫了一声,在座只有他和阿那瑰熟悉,他若无其事地指了指自己身侧,“来这里坐。”
阿那瑰装作没听见。在座这些人,她最不稀罕的是檀道一。
阿那瑰从没有置身于这么多的贵妇人与闺阁千金之中,她飘飘然了,在心理上对阿好等人有了十足的优越感。她装作没听见檀道一的话,径自挤进了少女中,瞧瞧这个腕上的碧玉钏,望望那个鬓边的金步摇,为她们洁白的肌肤、幽香的气息和文雅的举止着了迷。
檀道一被她扫了面子,忍过了颧骨上一阵热,余光瞧着对众人满脸欣羡的阿那瑰,又要恨她恨得牙痒。
蠢。他心里不屑,管不住眼神还要往她的方向飘。
“咦,这块玉好。”有人识货,从阿那瑰浑身的珠翠中,一眼盯住了她压裙的玉佩。
这一声惊呼,正合了阿那瑰的心愿,她两只小手把玉佩捧起来,笑吟吟道:“这是阿耶赐给我的。阿耶说,这块玉最配我。”她倒精明,径自改口把檀济叫阿耶,免得别人还要误会她是檀家的奴婢。
男人们在外面吃酒,大呼小叫的,有人说:“咱们去园子里去吧。”女眷们窸窸窣窣地往外走,阿那瑰不落人后,也忙拎裙起身,经过檀道一身侧,一只手蓦地往她腰间探来,阿那瑰眼疾手快,一把将玉佩捞起来,紧紧攥在手里,她眼睛一瞪,冲檀道一低喝:“我的!”
檀道一见她吓了一跳,稍觉解气,放开手,他对阿那瑰冷嗤,“蠢货。”
阿那瑰顾不上理他,飞快往园子里去了。
冬日的园子,新雪皑皑,腊梅吐芳,少女们折了梅枝,踱到亭子里评鉴,阿那瑰也得了插嘴的机会,说这个花开得好,那个香气浓,还得蒙谢娘子的柔荑拂了拂肩头的落梅,她坐在石椅上沾沾自喜,简直要翘起脚来。
不知哪个坏心眼的提议了,“咱们以梅为题,赋诗吧。”
阿那瑰一呆,见每个人都在附和,只得放下梅枝,拎起重愈万斤的笔,愣了半晌,她放下笔,手指抚过微蹙的眉头,“哎呀,我头有些疼。”
“让烟气熏着了,吃盏茶。”一名娥眉淡扫的矜持少女盯着阿那瑰喝茶,等她放下茶瓯,少女笑道:“听说你是檀阿兄自睢阳牙市上买回来的,因为会唱歌,被檀侍中认了养女。你不会赋诗,唱只歌给我们听嘛。”
阿那瑰手落在冰凉的石案上,装出来的一副愁容瞬间消失无踪,她乌黑凌厉的眉毛一扬,桀骜不驯的本性暴露无遗,“我不会唱!”她大声道,将梅枝一脚踢飞,大步流星地离开亭子。
檀道一还在席上忍受谢老夫人的啰嗦,听见脚步咚咚的,他回首一看,果然是阿那瑰去而复返。檀道一唇角一抿,扬起下颌,作出一副鄙夷状,却听阿那瑰冷哼一声,目不斜视地往堂外去了。
夜宴吃毕,送了谢氏一家离去,檀道一踩着虚浮的步子回到住处,抱着被子打个滚,才闭上眼,忽觉身下硌得厉害,他一摸,触手冰凉。檀道一微怔,是他的竹节玉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