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纨大摇大摆离开檀府,对檀道一而言,无异奇耻大辱。之后几天,他别的事都丢一旁,一门心思要挖出薛纨底细。檀济三令五申,不许他再纠缠此事,檀道一只当耳旁风,觑空便要溜出家,在秦淮河畔市楼盘桓,谁知薛纨始终不肯露面,檀道一大失所望,还不肯罢休,又要元翼去查薛纨来历。
元翼纳采之后,便要奉命镇守外州了,满腔的愁绪,反倒觉得薛纨不值一提了,他劝檀道一,“薛纨来历,我早已经查过了,他原籍渤海,也是南渡流民,投入太子府前,是个游手好闲的浪荡子弟。这种鸡鸣狗盗之徒,你又跟他计较的什么?”檀道一难得有较真的时候,元翼忍不住要取笑他,“你不过是为的那天在屋顶上略输他一筹,所以非要报复回来?唉,你这心眼子真是太小了。”
檀道一哪肯承认,立即说:“他那天分明是中箭了,否则何必要装作醉酒?”
元翼笑道:“中箭怎么样?没中箭又怎么样?道一,民间卧虎藏龙,总有比你技高一筹的,难不成谁都要被你踩在脚下?”
檀道一紧绷的肩背松弛了些,他微微一笑,拿起茶瓯,“我只是不喜欢这个人。”
“孩子气。”元翼摇头,看着楼外山映斜阳,秋波寒烟,他压下无尽的惆怅,对檀道一笑道:“听说前些日子太子杀了府里一名婢女,被御史告到了陛下那里,把他好一阵发落,这几天在府里窝火呢。”
檀道一不以为然,“太子窝火,最后还不是怪到你头上?”
元翼笑容一敛,有些恼火,“也是。”他打起精神,“趁这个机会,我得多去各家走动走动。”他意味深长地瞥向檀道一,“要是你家大人肯替我在御前说几句好话,兴许我就能改封豫州了呢?”
这话要是在檀济面前提起来,难保不挨打。檀道一只能装作没听见。
在市楼扑了个空,檀道一满脸扫兴回到家,和阿那瑰撞个正着。
阿那瑰身穿艳丽的杂裾,衣带翩跹,一只燕子风筝被她拖曳在地上。她往后扭着脑袋,望着别院上空飘荡的十数只风筝,听到家奴呼唤郎君,她噘着的小嘴立马上扬,“螳螂!“她扯着风筝迎上来,”你回来了!”
檀道一板着脸,径直越过她。
阿那瑰追着他进了室内,抱怨道,“我来了几趟,你都不在,你去哪了?”
阿那瑰的喋喋不休把薛纨从檀道一的脑子里挤了出去。他不得已接话:“你来干什么?”
阿那瑰清亮的眼睛看着他,委屈地说:“她们嫉妒郎主喜欢我,都不跟我玩。”
“不要胡说八道。”檀道一不满,“我父亲比你大了近三十岁。”解下佩剑放在剑匣,他对着墙上挂的玉角弓看了一会,最后坐在案前,把白玉小佛挪到面前,用指尖轻轻弹了弹。
阿那瑰把风筝放在案上,拿笔塞进檀道一手里,“你帮我在风筝上写字吧。”
“写什么?”
“写我的名字。”阿那瑰手肘撑在案上,丝履在地上轻点,“你写上阿松,我把风筝放上天,就好像我自己也在天上飞一样。”她难得寂寥地叹口气。
檀道一瞥她一眼,提起笔来,在燕翅上一左一右各写了个蠕字,交给阿那瑰。
檀济满以为阿那瑰也和檀道一般,吩咐一声,就会自己去读书习字。师傅殷勤教导了这么长时间,阿那瑰识得的字仍旧是屈指可数。她欢天喜地,从檀道一手里接过风筝,郑重其事地放在窗台上,等墨迹晾干。
“那天的刺客,你抓到了吗?”阿那瑰好奇地问。
一提这事,檀道一脸色立马难看了,“没有。”
阿那瑰一看檀道一那副表情,便猜到了几分。她别过脸,掩嘴窃笑一声,而后清清嗓子,佯做不解道:“咦,一个小毛贼,怎么让他逃了?”
“嗯。”檀道一垂眸写字,没有看她,淡淡道:“我没有男子气概。”
他这话没头没脑的,阿那瑰不解其意。檀道一不理她,她趴在案头,探出半个身子,把晾干的风筝拿在手里,左看右看,爱不释手。
檀道一停了笔,看着她,稍顿,他说:“元翼下个月就离京了,你知道吗?”
阿那瑰有些日子没有见到元翼,连他长什么样子都不大记得了。她拿着毛笔在燕子翅膀上乱涂乱画,漫不经心地“哦”一声,“他要去哪啊?”
“豫州。”檀道一不动声色,“你不是要嫁给他吗?”
阿那瑰握着笔,歪着脑袋,滴溜溜的眸子定在檀道一脸上,“郎主说,二皇子眼光高又没本事,配不上我。“
檀道一长眉一扬,简直要被她的话惹得发噱,“配不上你?“他嘴角一抹讥诮,悠悠地说:“看来,对你而言,只要有鲜衣美食,天蓝不蓝,草绿不绿,都是浮云而已。”
他讽刺的意味太浓,阿那瑰面子挂不住,也恼了。她暗自冷哼,拖着长长的调子,“螳螂,你什么时候成亲呢?”
檀道一狭长上翘的眼角将她一瞟,他波澜不惊道:“明年春天,怎么?”
阿那瑰掰着指头一算,惊讶地叫道:“不到半年了!”
不到半年,檀道一想。他对于娶亲这事,说不上反感,也没什么期待,只觉得有那么件事该办了。阿那瑰这个惊讶的语气让他一怔,他忍不住问阿那瑰,“是不是太快了?“
“太慢了!”阿那瑰的话掷地有声,“你赶紧成家吧!阿弥陀佛,但愿成了家,收了心,你就不胡闹了。”她的语气,和檀济如出一辙。
檀道一面上一冷,把毛笔从阿那瑰手里夺过来,他一把扯下风筝丢去窗外,“你怎么还不滚?“
自太子府婢女横死,朝中都传说太子暴戾,为皇帝所厌恶。元翼趁机以宁州僻远,求皇帝将他改封豫州,皇帝犹豫不决,自豫州各州郡传来奏疏,声称当地百姓都感念元翼仁善,求皇帝授元翼为豫州刺史,皇帝见民意殷切,也就顺水推舟,将元翼改封了豫州,持节戊边,都督军事。
元翼喜不自胜,谢恩之后,一面筹备离京事宜,还要去各个府邸上亲自拜别,又赢得了一片礼贤下士的称颂声。
檀济对此是不以为然,但元翼登门时,也少不得毕恭毕敬将他迎到堂上。
元翼连上座都不肯受,檀济一劝他,他便要流泪,“我少不更事,常得檀公教导,去了豫州后,怕要日夜思念……“
这一番说辞,檀济听得牙酸,他干笑道:“在下才疏学浅,不曾教导过殿下,殿下不要客气。“
元翼试探着说:“听闻汝南檀太守家里有一名女儿……“
檀济脸色淡了些,他直接打断元翼,“殿下今天亲自登门来辞别,臣诚惶诚恐。明日臣在府里设宴,殿下再来吧。“
元翼揣度着檀济的用意,面上笑道:“好,一言为定。“
送走了元翼,檀济独自坐了会,命人叫檀道一来,传话的人还没走出去,又被他唤了回来,“唉,算了算了,“檀济心烦地摇摇手,”说不了几句话,又要被他气死,你去叫阿松来。”
阿那瑰娉婷而来,拜见了檀济。她在檀道一面前,向来是一步三跳,比猴子还敏捷,因为知道檀济喜欢的是娴雅贞静的女子,阿那瑰把惊鸿一瞥的谢娘子学了个十成十,连眼皮儿都不抬一下,“郎主。“
檀济拈着须,频频点头。这女孩子生得又娇又美,一派天真,十分难得。他对她的来历,总是放心不下,趁机再来拐弯抹角地问一遍。“你是二皇子自睢阳牙人那里买来的,你被牙人买走之前,家里是做什么的呀?“
阿那瑰摇头,“不知道,我从小就被卖了。“
“卖身文书在哪里?”
“哎哟郎主,睢阳常年都在打仗,买人卖人哪用文书?给一碗饭吃就够了。“
被她这一叫,檀济反而要惭愧了。他呵呵一笑,冷不丁道:“你想去豫州吗?”
阿那瑰诧异,“我从豫州来,那里的人穷得饭都吃不上了,还去豫州干什么?”
“你是个聪明孩子。”檀济赞道,“跟着元翼要吃苦的。”他将阿那瑰明月般皎洁的面庞再三端详,微笑道:“可惜我只有道一一个儿子,再有个像你这样的女儿就好了。”
阿那瑰的眸子悄悄自睫毛下觑着沉思的檀济。
檀济回过神来,对她招手,“来来,最近学写了哪些字,写给我看看。”
阿那瑰心里一慌,蹙眉哀求他:“啊呀,郎主,我最近学写字,手腕很酸,今天能不能不写了?”
“那明天再考你。”檀济将阿那瑰敦敦教导一番,才说:“你去吧。”
阿那瑰如获大赦,忙不迭退了出来,找到檀道一这里,檀道一才送元翼走,对着棋盘郁郁寡欢,婢女擎着烛台往帐中熏香,阿那瑰蹑手蹑脚到了檀道一身后,本以为自己是悄然无声,谁想一只流萤趁她掀帘的时候也飞了进来。檀道一手指将流萤一掸,回头看见阿那瑰。
“郎君,你教我写字吧。”阿那瑰软着声音。
檀道一不做声,婢女熏完香,把烛台放在案头,檀道一也只是抬了抬手指,令她退下。
“郎君不说话,是不是嗓子干了?”阿那瑰机灵极了,忙沏一盏冷茶,捧到檀道一面前,“郎君润一润嗓子。”
檀道一不接,拿起了书。
“郎君肩膀酸了,我替郎君敲一敲。”阿那瑰放下茶,绕到檀道一身后,两只小拳头在他肩头时轻时重地敲,她不敲倒罢了,越敲檀道一肩膀绷得越紧,他两指捏住阿那瑰柔若无骨的手腕,阿那瑰盈盈的眸子和他视线一触,檀道一沉默片刻,低声说:“你去研墨。”
阿那瑰喜孜孜说声好,忙去研墨润笔,将雪白的纸张展开在案头,她站在案前提起笔,左手换右手,右手换左手,踯躅半晌,见一大团墨迹落在了纸上,急的叫道:“哎呀,坏了。”
檀道一无奈,不觉从后面将阿那瑰拥在怀里,握住她的手,问:“写什么字?”
阿那瑰一高兴就忍不住要跳,鬓发在檀道一胸前蹭了蹭,她说:“写我的名字,松。”
“好。”檀道一握着她的手,腕子微沉,横撇竖捺,阿那瑰看着慢慢洇染开的墨迹,迷惑地说:“这一串好多字,哪个是松?”
檀道一用笔尖将一行字依次点给她,“我心如松柏。”他在松上圈了个圈。
虫鸣唧唧,流萤飞舞,院子里寂静无声。阿那瑰的嘴唇默默翕动着,她嫣然一笑,扭头对檀道一说:“这是诗呀!下一句呢?”
“没有下一句。”檀道一放开手,退后一步,“你自己写吧。”
阿那瑰不解其意,狐疑的视线在他脸上盘旋着,“你脸好红呀,”阿那瑰的声音又甜又糯,她樱唇一翘,“你是不是好热,要不要我摸一摸你的胸口?”
檀道一乌黑的眸子看着她,见她顺手就要往他胸前来了,他一只手指抵在她前额上,将阿那瑰推开,“三更半夜,谁让你进来的?”檀道一突然翻脸,冷斥道:“你还没嫁给我呢。”
阿那瑰的眼睛倏的睁大了,“谁要嫁给你?”她嘴一撇,把毛笔丢在檀道一胸前,噔噔噔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