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野一度以为自己已经死了,死了就不需要再睁眼。他很累,想休息一会儿,现在他终于可以彻底地休息了。
是什么时候开始觉得累呢?
或许是从他为了在烂尾楼更好地生存下去,被相齐逼着在齐腰的杂草丛里走夜路开始,又或许是从假父母上门,他周旋于鹿野和缉凶处之间开始,记不清了。
失去意识的前一秒,他好像看到了邢昼,但他无法确认那是不是又一重企图困住他的幻境。
潭底好冰冷,冷得几乎可以把人的思维冻住。冻住了,就想不了东西了,人如果失去思想,那就做回一根芦苇,在水里无知无觉地飘摇,也挺好。
可是很快,一股温暖包裹住了他,让他稍稍舒展开蜷缩着的身体,不那么难受。他好像又回到了他最爱的摇椅上,旁边燃着小火炉,微小的火苗温暖着他,让他沉沉睡去。
这一睡就是三天。
这三天里,老乐从抢救室出来了,目前还在ICU,但已脱离了生命危险。决明终究还是因为官水潭之行而心脏病发,也把自己整进了医院,但他是医院的常客了,去医院就像回自己家那样熟稔,做了一堆检查、再睡一觉,他就又能溜到相野的病房里去叽叽喳喳。
相野中了毒,又有外伤,但经过治疗后各项体征都已稳定,毒解了,伤口也包扎好了,躺在宗眠给他开的VIP病房里,一切待遇都是最好的,可就是醒不过来。
医生也找不出任何问题,只能说,或许是神经毒素影响了他的大脑。
这可愁坏了决明,大脑可是个神秘的区域,如果真的被毒素影响造成什么不可逆的后果,他的崽崽怎么办?
邢昼便成了他的主要谴责对象。
哪怕邢昼自己也因为伤重住院,可谁让他是相野的男朋友,又是缉凶处的前任队长呢?谁让他主动要跟相野睡在一间病房里呢?
那不是上门找骂么。
今日的决明已经不是从前那个小精灵了,他是钮钴禄·舅舅。
身份的转变,让决明的腰杆直了,说话也硬气了,捧着保温杯坐在两张床中间,一边喝着枸杞养生,一边能数落邢昼半小时不重样。
陈君阳、简寒栖等人则忙着安置那些穿过通路从鹿野来的人,忙着各项善后事宜,忙得脚不沾地,偶尔抽出空来到医院看一眼,站在门外听见决明叨叨,就面露菜色。
他们再次深刻意识到,邢昼是真的强,他竟然能忍住不打人。他虽然受了伤,但以他的武力值,一定可以打十个小精灵。
决明说着说着,还会用又担忧又怀疑的目光看他,“相齐用了一张锁灵符,就折寿那么多,直接从大好青年变成老头,你不会也……”
邢昼:“不会。”
相齐使用锁灵符,是用自己的生命力去封印楚怜的灵魂,必须有所付出。但邢昼用的是与之相反的释灵符,他只是释放出日轮的力量而已,并不需要自己付出什么。
他现在的这一身伤,基本都是外伤。
决明将信将疑,又反复将医院的检查报告看了好几遍,才放下心来。邢昼知道他其实也是在关心自己,变相的关心。
对于邢昼来说,如果决明这么叨逼叨的能把相野吵醒,也算他功德一件。而且决明确实是长辈,他的小朋友还小,有这么一个亲人比没有好,就不挑了。
而且……他可以忍受所有事情,只要相野能醒过来。
邢昼想了无数遍,等相野醒过来,要怎么面对他。可是相野一直不醒,这让他有点慌了,神色冷肃地坐在相野床边,半天都不带动一下的,让决明叽叽喳喳的声音也小了下去。
病房里的气氛逐渐凝重,直到——相野终于睁开了眼。
醒过来的相野一切正常,身体恢复良好,情绪没有异常波动,他甚至没有因为邢昼隐瞒了他的计划独自去鹿野的事情发脾气,连冷战的迹象都没有。
可邢昼心里隐约有一丝不安,因为相野真的太过平静了。只有在晚上睡觉,相野缩在他怀里紧紧攥着他衣服时,让他能隐约窥到一丝他的内心。
邢昼伸手抱住他,虽然知道相野也许不爱听,但还是忍不住轻声说:“对不起,以后不会了。”
我以后再也不会瞒着你突然消失。
这是邢昼所能做出的最郑重的承诺,也许听起来不是多么好听的话,但他一定会用生命做到。
可是他没想到,他不走,相野要走了。
现在正好是九月初,大学开学季。
原本相野加入缉凶处后,是由缉凶处出面办理了休学手续,打算在缉凶处常驻的。可现在楚怜死了,鹿野彻底毁灭了,他也没有理由再继续留在缉凶处,当然要回学校去。顶多是延后报几天道,修养好身体,而不必休学一整年。
在这之前,相野去见了楚怜最后一面。
楚怜的尸体被打捞上来了,不论出于什么角度考虑,他们都不可能让一具尸体就这么沉在潭底。
还是在相齐火化的那个殡仪馆,相野和邢昼一块儿送了楚怜最后一程。他就站在当初楚怜站的位置,远远地看着他被推进火化炉,心情复杂,不必言说。
“呼……”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迫使自己转移开视线。从这里望出去,能看到院子里的大树,那儿还有个小卖部,小卖部前站着邢昼。
一切都跟三个月前一样,恍惚间,他好像只是过了一个漫长的暑假。
邢昼从小卖部买了一瓶牛奶回来,递给相野。
相野接过,挑了挑眉,说:“其实我不爱喝牛奶,只是不讨厌,你为什么总是要给我买牛奶?”
邢昼仔细回想,刚开始好像是决明忽悠他说相野还在长身体,需要喝牛奶。现在想来就是一个舅舅在关心自己的外甥,长辈么,总是希望自家晚辈能好好长大。
可现在的邢昼显然并不想让这个话多的小精灵再掺和到他的爱情里去,便道:“习惯了。”
相野狐疑地看了他一眼,但也没多说什么。
等了一会儿,他们拿到了骨灰盒,又去存放相齐骨灰的地方取出了他的,带着两个盒子一块儿回到京州。回到相齐的故乡去,安葬在那里。
相野不想再去评价楚怜是个怎样的人,罪恶是不会被死亡抵消的,如果楚怜再一次站在他面前,他还是会义无反顾地杀死他。
但他愿意让楚怜跟相齐葬在一起,因为那是相齐希望的。他将楚怜镇于烂尾楼十年,抱的大约就是跟他生死同穴的想法。
既然活着不能共生,那就只能同归于尽。
回到京州后的日子也不算太平,邢昼作为缉凶处的前任队长,刚到京州就被叫去接受审查。关于鹿野的事,以及前段时间庞凯的那件事,以及那位王科长的事,上面还有一大堆问题需要他作出明确的回应。
邢昼和宗眠,这对认识十几年的老朋友,终于再次有难同当了。
“说实话,你要是再不回来,我就打算甩锅给你,一走了之了。”宗眠喝着咖啡提神,头发还打理得很精致,贵公子的形象没有丢,就是黑眼圈快遮不住了。
如果说他之前只是一条不愿意工作的咸鱼,那他现在就是一条被榨干的咸鱼,已经脆了,轻轻一捏就会碎成渣。
邢昼:“你接下来打算做什么?”
宗眠耸耸肩,“我该交待的都交待了,这次我们毕竟把鹿野一锅端了,上面对我们的态度还是很温和的。有些事情,你不说,我不说,那就没有人会知道。”
譬如决明的真实身份。
知道真相的楚怜已经死亡,剩下的都是缉凶处内部人员,完全可以彻底地保守秘密。就让沅成为过去,让决明成为决明,这是最好的结局。
还有阿良和仇音,宗眠到现在还留着这两个人,因为他们用的是相野父母的身体,身份特殊。他想问过相野和决明的意见,再做定夺。
结果相野和决明对视一眼,道:“移交警方吧。”
宗眠:“确定吗?”
相野:“如果不会给你带来麻烦的话。”
这是指宗眠对他们私下审讯的事,如果仇音最后反咬宗眠一口,那说不定会有麻烦。宗眠无谓地笑笑,“不会,我有分寸。”
相野谢过,便不再打听阿良和仇音的消息了。如果可以,他不想再见到那两张熟悉又陌生的脸,不愿意亲手杀死他们,也不想他们就这么轻松地死去,所以移交警方是最好的办法。
9月底,善后工作进入尾声。还在外游荡的“鬼魂”们陆续被缉拿归案,那些从官水潭底过来的人也在严格的审查后,开始了新生活。
他们对这个陌生的世界仍有警惕和不解,这边世界的人们,也将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对他们保持关注,甚至是监视。取得信任的路是漫长而曲折的,但只要继续走下去,就一定能看到希望的曙光。
外面的任务陆续结束后,缉凶处的队员们也都陆续回到了京州。
老乐正式退休,去方斗那儿养老,宗眠也递交了辞职申请。上面对于他想要离开的决定很不理解,缉凶处的其他人,尤其是邢昼,却一点儿不意外。陈君阳等人倒是还没想好接下来的去向,鹿野已经毁灭了,缉凶处这个部门存在的意义发生转变,是继续留下来等待安排,还是走一条别的路,这是一个问题。
人生的大问题,需要好好思考。
决明却根本不用过脑,“现在没人知道我的真实身份,也没人会来暗杀我了,我自由了呀。而且我是个天才,身体又那么娇弱,怎么能再去上学呢?当然是等着崽崽和他的家属养我了,尊老爱幼不是吗?我既是老,也是幼,多棒。”
其余人:“…………”
总而言之言而总之,相野得到了相齐财产的继承权,拿到了他在京大附近那所公寓的钥匙。决明顺理成章地搬了进去,说要做一个家养小精灵。
相野微笑着答应了,紧跟着自己也住了进去,没过两天,又搬去了学校。京大的传统,大一新生必须住校,没有例外。
从头到尾,邢昼没有丝毫的发言权。可他又不能真的说什么,因为这对于这个年纪的相野来说,就是最好的安排。
只是邢昼心里的不安越来越重了,但他还不清楚这种不安到底是什么,直到他送相野去报道后,他才终于明白。
相野入学了。
相野成为了新生里最受瞩目的那个人。
邢昼终于如愿看着相野过上他理想中的生活,拥有了光明的未来,但他这个男朋友,心态却开始失衡。因为相野不再只看着他,不再只属于他一个人了,他的生活里忙碌得好像只能拨出一点点空来分给他。
来自相野的打击报复,虽迟但到,他永远知道什么是让邢昼最难受又无可奈何的。
邢昼哑然失笑,坐在车里抽了根烟,良久,认命地拨通了相野的电话。“嘟、嘟、嘟。”三声之后接起,就像当初相野第一次打电话给邢昼求助时一样。
“我在你们学校外面。”邢昼开门见山。
“哦。”相野倚在阳台。他的宿舍楼就在院墙边上,从他的视线望出去,正好能看到停在路灯下的那辆越野车的车顶。
“我想见你,相野。”
“那你是以什么身份来见我?”
“你的男朋友。”
“哦,那你去鹿野旅游,给我带什么土特产了吗?”
这话一出,邢昼就知道相野的气已经消得差不多了,但还需要小心哄着。
相野是明白的,邢昼只是坚定地走在自己的路上,自己才是他唯一的意外。他从苦难中来,走过了一切艰险,堵上了一切,才最终换来这么一个结局,他不该被苛责,所以当相野醒来时,不忍心跟他闹。
可相野就是有气,说什么也要把气撒出来。
那厢,邢昼放软了语气,还在哄:“从今以后,我不再是你的队长,只是你的男朋友了,相野。”
相野:“是吗。”
邢昼:“所以现在能见我了吗?”
相野:“你不看看现在几点了?宿舍有门禁。”
邢昼看了眼时间,十一点半。他确实是有点疯,大半夜不睡觉,一路开车来这里,就想见相野一面。
可来都来了。
“你下来,我翻·墙进来接你。”
“这么想我啊?”
“嗯。”
“给你五分钟,不来是小狗。”
邢昼失笑,转身下车。灯光照亮了他的路,他像个十几岁的为了爱情冲动盲目的愣头青那样,躲过监控翻过院墙,一路跑到宿舍楼下,抬头就看到了在倚在阳台上的人。
相野支着下巴,朝他挥了挥手。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