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水潭。
相野再次念起这个名字,眸光不禁变幽深。官水潭是一定要去的,那里肯定藏着什么秘密,可不是现在。他曾有预感,这盘大棋的真正决胜处不在京州,或许是在官水潭,但不是现在的官水潭,他总觉得时机还没有到,否则怎么现在只让他去?
闻月从京州给他发来了昨天晚宴的消息,乔伊亲自去碧海山庄潜伏,虽然没有进到宴会厅,但里面具体有什么人、有没有发生过什么不同寻常的事,他还是能打探得到的。
至不济,装个窃听器总会。
不过昨晚确实没发生什么事情,倒像是宗眠正式展露野心的一场见证。
相野却还是觉得有哪里不对,他不信事情那么简单。大棉花真就踩着邢昼、踩着缉凶处上位了吗?这就是他的野心?
XY:想办法让乔治继续潜伏在碧海山庄。
一个美女:你还在怀疑什么?
XY:直觉。
一个美女:如果不是因为弟弟你长得帅,你现在就被我拉黑了。
XY:如果宗眠真的有野心,像昨晚那样的饭局,不可能只有一次,也不可能经常换地方,碧海山庄还有侦查的价值。
一个美女:这还差不多。
与此同时,陈君陶到锦城了,很快就与他们在酒店汇合。
简寒栖问:“阳阳呢?”
陈君陶摇头,“他是背着我先走的,八成是去找头儿了。头儿到现在还没消息吗?”
简寒栖摇头,两人神色都有些凝重。京州那边的情形很不乐观,专案组似乎并不想把这件事放到明面上来,但铁了心要给邢昼定罪。
上头还没有松口,可已经正式停了邢昼的职。如果邢昼再不出现,那发出通缉令也是早晚的事。
相野没有插话,只是他的视线在陈君陶和简寒栖身上扫过,忽然发现一个事实。至此,简寒栖、陈君阳、陈君陶、闻月、乔治,包括决明,几乎都在他的调遣之下,跟他站到了一边。
意识到这一点,相野泛起一丝异样。趁着上厕所的档口,他私下里接通了决明,问:“你觉不觉得……现在这个局面,很有意思?”
决明:“哈?”
虽然我是你舅舅,但我依然不能理解你的思路。这是什么跟什么,前提条件是什么?中间的过程又在哪里?
相野:“算了。”
以往他跟邢昼说话,邢昼总能很快跟上他的思路,理解他的意思,他也就习惯了这样的交流方式。现在换成便宜舅舅,他只觉得……人与人之间果然还是有差距的。
决明也就是不知道他的内心所想,否则一定跟他断绝关系。他也不算笨,只是相野的思路确实太过跳跃,仔细想想——
一定是邢昼给惯的。
谈恋爱害死人。
相野重新将目光放在仇音的行进路线图上,企图看出什么端倪。他拖着不去江州,无论是简寒栖还是陈君陶,都没有多言。这两位都是沉默的实干派,倒省了相野许多口舌。
可是一天过去,相野发现自己好像不得不去官水潭了。
根据陈君阳发来的实时位置,仇音竟然也往江州那个方向去了。
而此时此刻的仇音心里,正浮现出楚怜跟她说的话。
“四天过去了,你还以为出现在乌雀山的那个人是宋沅吗?一个面都没有露过的人,他可以是任何人。他们说什么,你就信什么,还是一点长进都没有。”
仇音的心瞬间凉了半截,在这之后,先生就让她出发去官水潭看住相野。她知道这是惩罚,但仍忍不住据理力争,“可是先生——”
陈令:“影子会留下保护我。”
听到“影子”这个名字,仇音终于不说话了。
那厢陈令挂了电话,抬头望向身侧的空处。那里有透明波纹在抖动,眨一眨眼,又好像什么都没有。陈令却似听到了什么,轻笑了笑,自我呢喃般,道:“我连沅和阿齐都不愿意相信,又怎么会相信区区假象……”
所谓宋沅,大抵是相野和邢昼他们设下的一个骗局罢了,而仇音现在还活得好好的,说明真正目标不是她,而是他楚怜。
一群小朋友的把戏,骗骗仇音还行。
“哒。”纤长的手指落下一颗黑子。
眼前是一副围棋棋盘,陈令在自己跟自己下棋。只不过他看着刚刚落子的位置,又不甚满意,便干脆不下了。
至于宗眠,陈令其实也不尽信。只是他不在意,一颗棋子而已,有用便用,无用便弃,至少在邢昼这件事上,他是有用的。
陈令真正在意的,不过是相野和宋沅。
宋沅的弱点就是相野,所以关键其实在相野。陈令这么想着,又翻出了手机上的照片——那是邢昼失踪后的清晨,相野发烧时独自出门买药的画面。
画面中的相野靠在路灯柱上,兴许是一只飞蛾引起了他的注意,他抬头仰视着,便把苍白的脸和脆弱的脖颈暴露在灯光下,那脖颈纤细得仿佛一折就断。他的指间还夹着一根烟,烟雾缭绕,如是梦中。
他在难过吗?
复杂心绪再次涌上心头,良久,陈令望向夜色中的远山,眸光深邃,语气平缓,“差不多是时候了吧,门快要彻底开了。”
话锋一转,他又道:“今天也是秋令营的最后一天了,不安分的小家伙还真是——让人讨厌。”
余光瞥向农家乐后面的隐蔽处,几个人凑在一块说悄悄话。他们自以为躲得隐蔽,但其实某个人口袋里亮着的手机屏幕出卖了他们,嘻嘻索索的说话声,也是夜色无法完全掩盖住的鬼祟。
陈令看着他们,便想起一些不好的回忆。那是在鹿野的时候,当他还是个流浪者,为了一颗果子跟别人在泥潭里撕扯,果子没抢到,倒像是要陷在泥潭里,渐渐往下沉。
周围的人也是那样,凑在一起嘻嘻索索地说一些悄悄话,时而看他一眼,那眼神或同情或不屑或冷漠,就是没人救他。
后来是沅出现,跟灵抛出了粗藤蔓,才将他从泥潭里拉了出来。
那两个人,浑身脏兮兮得像个野人,脚上连双草鞋都没有。眼睛倒是挺干净,巴巴地蹲在旁边看他。
末了,沅似是想起什么,用树枝在那泥潭里不停拨弄,终于找到了那颗失落的红果。红果不小,大约成人拳头大,但也充不了多少饥。
沅和灵却像这辈子没见过好东西似的,夸这果子长得漂亮,并且洗干净了,打算分来吃。
当然,这是怜自己找到的果子,理应是他的。但沅和灵救了他,就算把果子直接拿走也无可厚非。怜躺在地上,笃定了他们会把果子拿走,于是看也不看。
又是一阵嘻嘻索索的声音过后,果子香甜的气味飘进鼻子里,让怜的肚子不由发出可怜的叫唤。他难得地露出窘迫神情,睁开眼,正要走,便见沅递过来半个果子,脸上带着讨好的笑,说:“你吃吧,吃吧。”
怜:“你给我?”
沅局促又尴尬地扯着衣摆,“这本来就是你的,可是我妹妹太饿了,所以我做主分了一半给她,你觉得呢?”
他又把妹妹往身边拉了拉,说:“你看,这是我妹妹,她还很小。”
一个果子,分了两半,怜一半,灵一半,沅就吃了一点皮。妹妹想要跟他分,但他不肯,最后找了一些据说可以吃的叶子,就着水混了个半饱。
怜觉得自己不喜欢他,不喜欢他讨好的笑,不喜欢他故作善良的姿态,不喜欢……总之,不喜欢。
可一个果子让他们结了缘,怜想独自上路,沅和灵却一直跟在后面,久而久之,他也就默认和他们一道了。他们加入了一个新的流浪者队伍,凭借沅的讨好,终于能勉强吃得饱肚子了。
怜却越来越不喜欢沅,直到偷钥匙的事情发生。
陈令不愿意去回想从前的事情,直到被关进烂尾楼,无边的孤寂折磨着他,终于让他回忆起了从前的事。
也许很多事情冥冥之中早就有答案了,譬如那两把钥匙,沅究竟是故意隐瞒还是早就打算将钥匙分出去?答案就像那颗被一分为二的果子。
他不喜欢沅,不是真的讨厌,是怕那个人清澈的眼睛里倒映出自己的不堪。沅对他越好,看着他的眼神里甚至还带着点崇拜,他的心就越控制不住地崩坏。
只有相齐透过他的表象看到了他的内心,画出了那副《哀艳》。
后悔吗?
如今的陈令再问自己,却依然没有答案。或许事实就是这样,必须要等你筑下什么不可挽回的错,才会告诉你——看,其实答案早就给你了。
思及此,陈令的内心克制不住地有些暴躁。似乌黑的云雾在翻滚,白色线条凌乱交杂,切割着云雾,流下黑色的泪来。
一滴、又一滴,如同死神的倒计时,无声也喧嚣,如同人耳听不到的超声波,能震碎人的精神海。
海面刮起了风暴。
可下一秒,那风暴又消弭于无形,海面上平静得像一块透明玻璃。陈令转身回屋,正好碰见那个书呆子室友在整理床铺,看到陈令进来,他往旁边站了站,欲言又止。
秋令营就要结束了,明天一早准时出发,所以大家都要提前收拾行李。陈令带的东西本来就不多,很快就收拾好了,而这时,书呆子也终于犹犹豫豫地开口:“陈令,不知道你看没看到网上……那个,你不要在意,我肯定是相信你的,你的成绩一直那么好,但是……这样一来,你的奥赛名额就……”
他说得支支吾吾,眼神飘忽,陈令干脆拿出手机上网查。他们学校也有类似论坛的地方,一看就知道,有人匿名造谣他考试作弊。
奥赛名额的发放,是学校通过选拔考试决定的。如果陈令作弊,哪怕是有作弊的嫌疑,他的名额也会出问题。
书呆子见他盯着手机不发话,紧张地悄悄握紧了拳头,又道:“没关系的,只要澄清了就好了,老师们都那么喜欢你,他们会相信你的。网上的话你不要理会,过一段时间肯定就好了,你也没办法证明你自己没有做过的事对不对?你爷爷奶奶那里,就随便编个理由好了,他们如果知道真相肯定会特别伤心……也不知道是谁在背地里干这种事情,真的是太——”
“不是你吗?”陈令忽然抬头,好笑地看着他。
“我?”书呆子不由往后退了半步,又后知后觉自己反应太过了,挠挠头,说:“怎么会是我呢?我被别人欺负还差不多,你忘了?在学校里,也只有你不会嘲笑我了,我怎么会害你……”
陈令却不为所动,“往别人桌子里塞东西栽赃给我的,也是你吧。”
这是肯定句。书呆子脸色微变,声音也不由自主地变大了,“你有什么证据证明是我做的?你不要血口喷人。而且我有什么理由要这样做?”
陈令:“为了奥赛名额。”
书呆子:“我也有名额,为什么要拿你的?”
陈令:“因为我的成绩比你好,我跟你一起去,你只会是陪跑的。”
书呆子:“你胡说!”
他彻底乱了,到底年轻,沉不住气,胳膊不小心碰到了桌上的杯子,“哐当”一声,杯子坠地发出声响,碎了。
满目的瓷白刺痛了他的眼睛,他的额头渗出冷汗来,看着陈令的眼神也透出一丝不善,但到底还不够狠,没过几秒又转变成哀求。
“陈令,你在跟我开玩笑对不对?怎么可能是我做的呢,我不会这么做的,不会的……而且你的理由根本站不住脚,我怎么会因为这么可笑的理由就去害你呢?”
陈令看着他的脸色一点点苍白,心里却没有一点点惊讶。书呆子的把戏,他一早就看穿了,人群之中伪装得最柔弱的那个人,往往能在最出其不意的时候捅你一刀。
这是他在鹿野的生存经验,没成想到了这里,换了一个新身份,还能遇到。
“我不过是想当一回普通人……”他蓦地叹了口气。
书呆子的眼睛倏然睁大。
变了,他眼中的陈令变了。脸还是那张脸,可通身的气质都变了,像纯洁的白花突然长出了刺,鲜血从花心流出来,一点点将它染红,就变成了——
食人的玫瑰。
陈令向他伸出手,他恐惧地后退,想跑,却发现门怎么也打不开。想叫,却发现恐惧扼住了他的喉咙,怎么都发不出声音。
终于,他被陈令抓住了,可陈令的眼中划过一丝嫌弃,似乎还在犹豫要那他怎么办。他没有看到空气中有波纹浮现,求生的本能让他开始挣扎,声音也终于冲破喉咙。
“不是我!”他嘶哑地喊着,“不是我主动要害你的,是大家,大家都说你会装,说你假模假样、只会讨好老师,说你内心肯定很阴暗,说——”
风暴再次冲破海面,似一柄巨锤,“咔”将平整的镜面敲碎。裂纹向四周蔓延,黑色的海水汩汩泛出,告诉你一个事实——刚才的平静果然是假象。
罪恶的双手,再次掐住了那只羔羊的的喉咙。他声音冷漠,嘴角却又带上了一丝熟悉笑意,说:“继续说啊。”
“咳、咳……”书呆子脸色涨红,已经开始蹬腿,“都是他们说的,是他们鼓动的我,不是我故意的,不是……我……”
声音逐渐变小,他瞪大了眼睛,最终失去动静。
“啊。”陈令好像这才回神,松开手,看着软软倒在地上的尸体,慢条斯理地从口袋里摸出一张纸巾擦了擦,说:“我原本不想杀人的。”
空气中泛起波纹,不知回应了他什么。他回头看向窗外,窗帘还拉着,隐约透出几个人影,大约是被杯子碎裂的声音吸引过来的。
一声喟叹,幽幽飘散。
陈令说:“你相信我吗?我真的……只不过想当一回普通人。”
这世间的恶意,为何总是萦绕不散。难道真的是命中注定吗?或许他才是命运手中别捏住了脖子的那只可怜虫,兀自挣扎而不得。
就在这时,“叮咚”手机提示音响起。
陈令拿起来一看,是仇音发来的消息,但内容简单,只一个红色的感叹号——这是示警信息,证明仇音出事了。
看来宋沅出现在乌雀山这事确实是个幌子,可还没引出他来,对方为何要急着对仇音出手呢?
除非,目的已经达成?
陈令微微挑眉。
与此同时,锦城酒店内。
相野已经陷入两难。京州那边再次传来了催促的信息,要求他立刻去官水潭执行任务。发行人是宗眠,但是宗眠本人暂时联络不上,他似乎又去忙别的事了。
陈君陶道:“不如你跟简寒栖先去吧,我留下来,跟阳阳汇合。你如果拒不履行,万一上面要责罚你,背个处分算轻的,就怕……现在头儿不在,大棉花的态度又有点模糊,你如果再出事,恐怕没人能保得住。”
简寒栖和决明也赞成这个说法,现在最重要的是保证安全,不能再有人折进去了。何况官水潭本就是个重要地方,去哪里说不定也能找到线索。
可就在相野决定妥协时,陈君阳那边忽然传来消息——有一伙人拦截了仇音的车,双方打起来了。
相野霍然站起,“看清楚是谁了吗?”
陈君阳:“不认识,不能确定身份。”
会是谁?
内讧?还是有另一伙人盯上了她?他们是怎么知道仇音的位置的,还是……
相野的脑中思绪飞转,他恨不得立刻飞到案发现场,更不用说什么去官水潭了。可紧接着,他又收到一条短信。
陌生号码。
【你想要的答案,都在官水潭。】
这是怎么着都想让他去官水潭吗?为什么?是蜀中将要发生什么事,所以要让他赶快离开吗?
是你吗邢昼?
还是宗眠?
相野看向窗外,漆黑的夜,风雨欲来。
可他已经不是当初那个只能被撵着跑的相野了,那一次在官水潭,楚怜也曾跟他说过:真相就在前方,你还要往前走吗?如果现在回头,还来得及。
个屁。
都是狗屁。
相野十指飞快地打字,回这个陌生号码一句:
【滚。】
“叮咚。”
信息提示音响起,密闭的亮着灯的小黑屋里,宗眠看着那个“滚”字,哑然失笑。灯光下,他的脸上、手上,衣服上,都是血。但那血不是他的,而是属于躺在地上的另一个人。
如果相野在这里,一定认得出他是阿良,哪怕他现在已经惨得不忍直视。
“这可不是我不尽力,是你家小朋友,实在太难缠。”宗眠呢喃着,收起手机,又在阿良面前蹲下,道:“还要多谢你,否则我也不知道楚怜究竟在哪儿。”
阿良喘着气,呼吸都已微弱,但仍不信邪地问:“我根本……没有……告诉你……你怎么会……知……知道……”
宗眠屈指敲了敲太阳穴,“人的深层记忆,要比你想象中宽广得多。线索是可以拼凑的,就像拼图,东一块西一块,每一块看起来都不起眼,但每一块都很重要。”
阿良:“我……我不……明白……”
“nan字的发音,特殊的鸟叫,还有你的指证,林林总总,拼起来就是全部。不过这都不是重点。”宗眠现在的心情还算良好,只是累了点。
累,却又想说话。
某个该死的朋友,却又在遥远他乡,没个说话的人,只能等一个不确定的结果,有点烦。
“重点是,你以为就你们会往缉凶处塞内鬼吗?我也会,而且我很有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