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底,夏秋之交,穿堂风送来凉意,蝉鸣却依旧恼人。
“叮铃铃”自行车驶过,惊扰了趴在路边花槽里睡觉的猫,也没吓走老街口那棵树上聒噪的蝉。好在这里的人都习惯了,下午老街上的人也不多,倒是有个脸庞稚嫩的学生娃,拎着一个竹篮走街串巷。
他大约十七八岁的模样,穿着一件款式老旧,但干净板正的白衬衣,脚上的球鞋也洗得发白了。一张脸稍显普通,五官都不算出彩,但合在一起,却是干净又顺眼的长相。鼻梁上还架着副细边眼镜,不说话的时候,像个小学究。
“陈令啊,又帮你爷爷去买菜了?”街边小卖部里的阿姨笑着跟他打招呼,这天还热着,手里就在打毛线了。
“是啊。”陈令笑着回答。他的笑并不像其他同龄的孩子那么灿烂张扬,总是浅浅的,却又不敷衍,叫人觉得真诚,这落在街坊邻居眼里,就叫乖巧有礼。
走到前头,胖猫拦路。
胖嘟嘟的橘猫,毛色油亮,一看就是伙食太好,任谁也猜不出它其实是只流浪猫。陈令停下脚步来,看着他,唇边的笑容也不禁变得大了些,只是他刚伸出手去想要摸摸它,那猫便又警惕地跑开了。
第N次,撸猫失败。
路过的大爷哈哈嘲笑陈令,陈令这孩子,什么都好,学习好有礼貌,可就是不讨动物喜欢。以前这毛病也不明显,最近不知道怎么了,就连大猫都开始躲着他。
陈令也不生气,就是有点无奈,只要提着篮子继续往前走。
陈家在古街的中间位置开了一家茶室,说是茶室,其实就是棋牌室。陈令的父母都死了,现在就爷奶两个人维持着这个铺面,供一家吃用以及陈令上学。
陈令回到茶室时,店里的几张桌子都坐满了人。看到陈令拎着个篮子回来,也不乏有人跟他打趣着叫他“小老板”。
穿过茶室,从后门走出去,就是后院。这里没有围墙,因为走几步就是一条穿城而过的小河。河边有棵很大的银杏树,陈奶奶就坐在树下编竹篮。
陈令放下篮子过去帮忙,陈奶奶忙说不用,却拗不过他,便絮絮叨叨地跟他说起了话。
“过几天就开学了,你就不要再忙这忙那的了,我跟你爷爷身体好着呢,累不着。你好好在家休息,眼看这暑假也没剩几天了,前天你李嬢嬢家的孙子,才刚旅游回来呢,人都晒黑了一圈,也精神不少,你要是不愿意跟他那样出去玩啊,就在家里看看电视也好……”
老人家总是絮叨的,陈令虽不多话,但偶尔应两声,就能跟她聊一下午。
陈爷爷就在茶室给人倒茶添水,这里来往的都是熟人,生意说不上红火但也过得去。
陈令这边,一个半成品的竹篮编完,他终于还是被陈奶奶赶着回屋了。他就住在茶室的阁楼上,陈家二老则住在一楼的一间杂物房里。倒不是没正儿八经的住处了,只是老房子离学校远,住这儿方便。
阁楼不大,陈令打直了背走进去,最低矮处也不过比他高半个头。但阁楼的窗正对着河,望出去风景很好,视野开阔了,心里开阔了,也就不觉得住的地方有多逼仄。
陈令在窗前的书桌旁坐下,打开桌上放着的一个老式录音机。“咔哒”磁带转动,戏曲声便随之传来。
楼下的陈奶奶听见了,笑着摇摇头。也不知道这孙子是随了谁,明明是正爱玩闹的年纪,兴趣爱好却这么“老”。
她不知道,阁楼里的陈令很快又接通了一个电话。
对面不知道说了什么,他不紧不慢地回了一句“我知道了”。视线落在书桌一角的绿萝上,他伸手拨弄着那青碧的叶子,修长手指似挑弄,听得漫不经心。
直到电话里的人似乎又说了什么,他脸上的表情终于有了一丝变化,眉梢微挑。
“相野和邢昼,关系果真那么好了吗?”
“这倒是有点出乎我的意料。”
相野和邢昼这两个名字的出现,昭示了这个少年身份的不简单。如果相野在这里,虽然认不出他来,但也应当隐约听得出他说话的语气有点耳熟。
像楚怜。
那不是一个天真的不谙世事的高中生该有的语气。
相野不知道楚怜在哪儿,楚怜可一直关注着他。缉凶处的人四海为家,今天在这里,明天就可能在那里,鹿野的人也不可能整天盯着他们、探知到他们的消息,可楚怜有内应。
一在明,一在暗,信息必定不对等。
让楚怜最想不到的是,出身于烂尾楼的相野竟然跟邢昼真的处得不错,也好像在缉凶处找到了自己的归属。
是真心?还是假意?
相野,那个看起来稍显清冷孤僻的孩子,真的那么容易跟别人交心吗?
这有点出乎楚怜的预料。
在他看来,邢昼或许会成为拉住相野不让他掉进深渊的那根绳子,但这是出于缉凶处的职责使然,以及根据邢昼的性格推断。
可相野……楚怜原以为,他跟自己是同一类人。
楚怜又不禁回忆起在烂尾楼地下室的那十年。越到后面,他能够醒着的时间就越长,偶尔也能听到相齐坐在旁边跟他说话。
相齐不知道他醒着,因此对他毫不设防。那个时候的相齐,就好像又回到了从前,能够心平气和地跟楚怜说话,唯有一点不同——他开始三句话不离相野。
或许是烂尾楼的生活实在太枯燥,让他没有别的可说。
又或是因为,他真的爱相野。
相齐告诉楚怜,他想让相野当一个普通人。一个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需要多想的普通人,甚至不需要有多大的才能。
只可惜,他注定要失望。
思及此,楚怜打断了电话里仇音的汇报,说:“既然这样,那就把准备好的棋子丢出去吧。”
仇音迟疑着问:“现在就办吗?拖一拖或许效果会更好。”
楚怜:“不用,总是玩猫捉老鼠的游戏,我也腻了。”
仇音:“我知道了,先生。”
恰在这时,一只麻雀飞到了楚怜的窗台。它似乎在打量楚怜,那绿豆大的眼睛、憨态可掬的小身子,歪着脑袋,尽显可爱。
楚怜向它伸出手,它却又不敢靠近。像麻雀这种小鸟儿,虽然总是会笨得误闯进人类的房间,甚至撞死在玻璃上,但偏又很警惕,楚怜一动,它就要跑。
可它刚扑棱开小翅膀,一只手就抓住了它。它“叽叽喳喳”叫着,开始挣扎,却是徒劳。
很快它就看到了那张人类的脸,就是刚才它看见的阁楼主人的脸,很年轻的,放在它们麻雀族群中也不过是只小雀儿。可它的长辈没有告诉它,这只“小雀儿”的窗台,很危险。
危险降临的刹那,麻雀尚不知等待自己的将是什么,但下一秒,它就被捏住了脖子,什么都不知道了。
远处屋顶上的大肥猫,呲着牙弓起了背,看起来颇为凶悍。但阁楼里的人抬头看向它的瞬间,它又怪叫一声,转身就跑。
楚怜看着它的背影,蓦地笑笑,随即又低头看向手中的麻雀。麻雀小小一只,脖颈又太脆弱,一捏就断,但楚怜没有杀它,它只是晕了。
杀一只麻雀,对于楚怜来说并没有什么乐趣。只是这种会飞的小东西,看着碍眼。
随手把麻雀放回窗台上,楚怜的神色随着夕阳冷下来。电话那头的仇音迟迟没有等到他再开口,却不敢擅自挂断电话,所以还一直等着。
良久,楼下传来陈奶奶的喊声,楚怜才又应了一声,挂断电话,转身门去——便又是那个陈令了。
令,怜字去掉了竖心旁,却是美好的意思。
另一边的相野和邢昼,离开瀚海之后,又接连去了两个地方出任务。只不过这两次他们的运气都很好,完全排除了鹿野作案的可能性,很快便功成身退。
结束任务后,他们也没回京州,而是踏上了前往蜀中的路。
楚怜和仇音那边都没新线索,但这段时间相野一直有空出时间来研究仇音在明川时留下的东西。当时邢昼一招声东击西,让宗眠去埋伏阿良,他自己则追到了仇音的落脚处。人是没抓到,但却带回来一些遗留物。
起初无论是邢昼还是相野都从中看不到任何线索,因为那就是些寻常物品,半包烟、一个打火机、一顶帽子,等等。
仇音很谨慎,她不可能留下什么指向性明显的东西,有也只可能是故意的。随后邢昼把这些东西都送去痕检,终于在那顶帽子上发现了一点肉眼难以瞧见的花粉。
这种花的种植范围并不广,主要的栽种地就在蜀中。
蜀中是个大区,就算仇音曾经来过这里,想要找到她留下的足迹也很难。但邢昼主要是带相野来历练,多去各处走走,也好掌握各处的情况。
譬如这个蜀中,缉凶处在这里有一位很特别、很有意思的暗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