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野回来的时候,已经快八点。
褚秀秀还在海边磨蹭,她就想等大外甥回来,好跟他谈谈心,顺便说道说道今天的晚饭。邢队长看着是个大气的人,中午还请她喝十八块一杯的焦糖奶茶呢,到晚上就只剩十五块钱的盒饭了。
2022年了,怎么说也得吃个二十块的吧?
谁知相野听了,没跟她一块儿义愤填膺,也没有置之不理,只是眉头一蹙,说:“我不喜欢吃海鲜。”
“啊?”褚秀秀愣了愣,还没反应过来为什么话题跳到了这儿。随后她又面露狐疑,“可不对啊,你不是去吃海鲜大餐了吗?还是海里钓上来的新鲜的鱼。”
“只是为了套话,没吃几口。”相野淡然道。
“这样啊,那你也是惨。他们那些有钱的富二代可不就喜欢整那些华而不实的东西,吃的肉都是生的,我在鹿野都没那么吃过东西呢。”褚秀秀深有所感。
三人碰面的地点就在沙滩上,往右三百米是民宿,往左五十米是一排贩卖商品和小吃的木屋,前面是还在沙滩上漫步的游客。
小木屋后还有片绿地,像个小公园似的,种着很多的椰树,可以进去避暑。里头的空地上,还有一家烧烤店。
邢昼看向相野,问:“没吃饱?”
相野:“嗯。”
于是三人就去吃烧烤了。
褚秀秀满头问号,刚不还吃的快餐吗?十五块钱的盒饭,她吃得明明白白,怎么相野一回来,就又可以吃烧烤了?
她错过了什么剧情吗?
直到香喷喷的炭火烤肉被端上来,褚秀秀还没想明白。这家店不需要客人自己动手烤,都是老板烤好了才端上来的,因为就在沙滩边上,所以生意很好。
三人坐在角落的位置,被烟火气熏着,但又不会引人注目。
吃了十分钟后,褚秀秀悟了:不是邢昼小气,而是吃饭的人不对。这么看来,缉凶处这个单位还是可以的嘛,至少员工福利不错。
“嗳,你们那单位,有七险一金吗?”褚秀秀大方地秀着自己新学的词汇。
相野愣住,他还真没打听过,连工资有没有都不知道,出门在外都是邢昼在付钱,他都习惯了。他看向邢昼,邢昼淡定回答:“有。”
褚秀秀:“那你们单位还挺好的,不愧是公务员啊。”
话题越跑越偏,邢昼干脆利落地拉回来,“人也见了,肉也吃了,你该说了吧?”
“咳、咳。”褚秀秀清清嗓子,喝了口麦茶,说:“我本来也没想要瞒你们,这不是白天要上补习班,刚才又人没齐吗?”
邢昼:“名字。”
褚秀秀:“慈姑。”
原来是这样啊,慈祥的姑奶奶。不愧是祭司家的女儿,名字也是两个字的,比起怜、沅这种名字有派头多了。
邢昼:“宋沅和你母亲什么关系?”
相野疑惑地看过去,宋沅什么时候又跟她母亲扯上关系了?邢昼没费唇舌解释,示意褚秀秀继续讲。
褚秀秀神色郑重,“沅很信任你们,他说目前的缉凶处里,只有你们两个是他完全信任的,至于其他人,他还没有十足的把握。所以接下去的事情,我希望暂时只有你们知道。”
两人对视一眼,很快就做出了决断,摘下耳麦。
褚秀秀又小心翼翼地打量四周,随即用只有他们三个能听到的嗓音道:“我的母亲,她身上有那个女人的血统。”
相野:“是那个误闯入鹿野平原的女人?”
一个女人误闯鹿野,生下孩子,变成钥匙,自此开启潘多拉的魔盒。这是邢昼跟相野讲过的故事。
“是。”褚秀秀很肯定地点头,“其实隔了好几代,真要有外面的血脉,也早混得不成什么样子了,生下来的我也根本不具备钥匙的特性。在鹿野,纸张是很贵重的东西,很多东西想要流传下来都只能靠口口相传或简单的石刻,所以我的母亲对那个人也没有多少了解,唯有一点,我从她那里听到过,那个女人——她姓沈。”
相野神色微变,“沈?”
褚秀秀:“是不是很耳熟?你的爸爸也姓沈。”
相野:“你想说什么?”
褚秀秀:“沅和我都怀疑,这两个‘沈’字之间存在某种关联,所以楚怜才会那么重视官水潭。”
说白了,他们怀疑那个女人就来自官水潭,那村子里有超过九成的人都姓沈。至于官水潭跟鹿野平原有没有什么关联,那就不确定了。
邢昼:“只是怀疑,没有凭证?”
褚秀秀狠狠咬了块肉,“只是怀疑就已经很好了,至少把线索都串起来了不是吗?做人不要太贪心哦,邢队长。”
此时宗眠早已抵达官水潭进行调查,但邢昼不便在这时联络他,便继续问:“你还是没回答我的问题,宋沅和你的母亲,是什么关系?”
褚秀秀:“你们听我慢慢说嘛,这就要讲到宋沅、楚怜和宋灵三个人偷钥匙的事了。你们虽然知道楚怜对宋沅下了黑手,导致他被抓了回去,更让宋灵误会她哥哥已经死了,但并不知道具体是怎么回事对不对?我可以告诉你们真相。”
故事说来话长。
当年,鹿野平原迎来了罕见的水源枯竭,大半的人都被迫走上了迁徙的道路。楚怜、宋沅和宋灵这批流浪者,便在这个过程中被祭司俘虏。
大半年后,三人偶然间得到了钥匙的消息,于是制定了一个偷钥匙的计划,打算彻底从鹿野逃走。
计划一开始很顺利,但中间出了点小差错。
当时是宋灵负责在外面放哨,楚怜负责牵制敌人,由宋沅去偷钥匙。但他们的消息出了差错,明明那个祭司手里应该有三把钥匙,他们三个一人一把,刚刚好,可当宋沅打开放钥匙的盒子时,却发现里面只有两把。
当时情况紧急,他们马上就要被发现了,宋沅根本没时间去找第三把钥匙,只能拉着宋灵和楚怜快速撤退。
为了不让楚怜和宋灵担心,他谎报了钥匙的数量,打算到时候就让楚怜和宋灵拿着钥匙过去,他咬牙扛一扛,自己过那道门。
可他不知道,就因为这一个小小的善意的谎言,为他招来了杀身之祸。
从祭司的驻地到那扇门,他们整整走了三天三夜。那三天里,他们一边躲避祭司的疯狂追杀一边赶路,身为流浪者的经验发挥了最大的作用。
可就在最后一天,当他们即将看到希望的曙光时,心细如发的楚怜还是看穿了宋沅的谎言。
楚怜没有声张、没有质问,他悄无声息地留下了破绽,引导祭司的人追上来。宋沅通常都是负责断后的那个,所以他顺理成章地被“杀死”了。
而宋沅后来之所以会怀疑楚怜,其实是因为追兵出现前,楚怜的异样。他好像提前察觉到什么似的,要宋沅把钥匙交给他保管。
钥匙是宋沅偷来的,所以一直放在他身上。他本就没打算自己用,把钥匙给出去也没什么,还能安楚怜的心,于是他说自己已经留下了自己的那一份,把另外两枚钥匙给他们分了。
可谁知道钥匙交出去不过两个小时,追兵赶到。
宋沅看着像是被杀死了,但其实只是受了重伤,被拓真暗中保了下来。他一开始也不愿意怀疑楚怜,可后来,他又遇到了当年追杀他的那几个人。
他从他们口中,知道了楚怜刻意留下的那个破绽。那破绽不可能是他自己留的,也不可能是妹妹,不是楚怜还是谁?更何况他还那么未卜先知地从他手上拿走了钥匙。
一切荒诞得像一出滑稽戏。
很多年后,褚秀秀支着下巴,这样告诉邢昼和相野:“这其实是一场误会。楚怜一定以为宋沅撒那个谎,是不想把钥匙给他,所以才下黑手,谁知道……”
相野沉默片刻,说:“可即便重来一次,只要钥匙的数量为二,悲剧还会发生。”
褚秀秀怔住,随即怅然。
在鹿野平原,信任既珍贵又廉价。哪怕宋沅说了实话,那又怎么样呢?楚怜会不会怀疑他偷偷藏起了一把钥匙?他会不会相信宋沅会把珍贵的钥匙让给他?他会不会为了确保自己能拿到钥匙,痛下杀手?
这一切都是未知数。
信与不信,在做出选择前,都是空话。楚怜当初既然连问都不问,就选择下黑手,可见他们之间的信任有多脆弱。
褚秀秀此时想想,也觉得不可思议。鹿野哪儿有宋沅这样的烂好人呢?如果不是她接触过宋沅,了解过这个人,恐怕她也不会相信。
她和楚怜,不过五十步笑百步吧?
思及此,褚秀秀又狠狠咬了一块肉,吃出了在鹿野时的豪迈来。别桌的人注意到她,对她投来好奇和打量的目光,她也不在乎了,自在放飞。
这一刻她只想做回慈姑,而不是褚秀秀。
豪爽地塞了一顿肉,慈姑才又变回了褚秀秀,擦擦嘴,说:“后来吧,宋沅就被我父亲带回去了。我父亲虽然没杀他,但对他也并不好,在那四年里他唯一的消遣就是偷偷窝在墙角,听我母亲讲外面的世界。”
相野:“外面的世界?”
“是假的。”褚秀秀耸耸肩,“我母亲知道的内容来源于那个姓沈的女人,但一代代传下来,故事老早走样了。而且外面的世界一天一个样,鹿野却好像是亘古不变的,我们怎么可能真的知道外面是什么样呢?”
顿了顿,褚秀秀又笑说:“可我还是喜欢听。”
在那些虚构的故事里,外面的人吃得饱穿得暖,每天都能睡在软绵绵的床上。传说中那里有红色的糖果,甜甜的,吃了就可以忘记忧愁。那里还有粉色的云,只要看见它,就能带来好运。
传说中那里的山,有天那么高。神明住在天上,因为有祂的庇佑,所以外面的世界才那么美好。
“刚开始,我父亲禁止母亲提起这些。他说那个世界是海市蜃楼,是虚幻,是泡影,就算是真的,也不属于我们。可我那时候年纪小,总是缠着母亲给我讲,为此还被父亲骂过。后来宋沅来了,我有一次禁不住好奇,又缠着母亲讲的时候,他就偷偷摸摸缩在墙角听。次数多了,他来的也多了,我父亲其实都知道,但这次他却没有阻止。”
顿了顿,褚秀秀继续说:“宋沅其实很聪明,他看透了我父亲的矛盾心理,出现在墙角,也不单单是来偷听那么简单。我母亲最终被他打动了,那时候她已经卧病在床,可能唯一放不下的就是我了吧,所以答应送宋沅离开,但是唯一的条件就是——他欠我一个人情。”
邢昼:“所以他留了那段密文给你?”
褚秀秀点点头,不再说话。往事很长,从宋沅出现到现在整整二十年了,说起来却只有短短几分钟。
事实上她到现在都没有来到新世界的实感,哪怕三个月过去,她依然觉得它像那片从来没见过的粉色的云,风一吹就会散。
相野:“最后一个问题,他们从前的故事呢,你知道吗?”
褚秀秀愣了愣,“从前?”
相野:“在成为祭司的俘虏之前。”
褚秀秀:“啊,你说的是他们当流浪者时候的事啊。这群流浪者大多都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反正就……一直在流浪嘛。宋沅和宋灵确实是亲兄妹,他们的父母很早就死了。至于楚怜……他似乎从小到大一直周旋在各个流浪者的队伍里,没有固定的队伍,也没人知道他的具体来历。宋沅和宋灵被抓之前,其实也才跟他认识了没几个月。”
这时,邢昼道:“楚怜离开鹿野之后,没过多久就把目光盯向官水潭,所以他一定知道什么别人不知道的消息。”
相野心领神会:“这或许跟他的来历有关?”
“你们想吧,我现在脑子空了,得补充点营养。”褚秀秀则摆摆手,又低头融进了俗世的烟火气里,大口吃肉,快乐抖腿。
吃肉好啊,吃肉妙啊,没有烦恼,无痛无忧。
只是她刚把筷子伸出去,想夹一块新的肉,对面就伸过来一只手,把整个盘子端走了。邢昼直接用夹子,不容拒绝地把半盘肉都码在了相野的碗里。
“不是没吃饱?”他问。
相野从刚才到现在,可一块肉都没吃,全让褚秀秀吃了。此时此刻他也不能告诉邢昼,其实他吃饱了才回来的。
邢昼的表情有点危险,先顺着吧。
这样,先吃两块,再放筷子。
多的就不吃了。
有本事你喂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