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的尸体被宗眠送去解剖了,相野和邢昼又第一时间去看了阿良。阿良还活着,邢昼重新把他全身上下都检查了一边,没有发现毒药和利器的存在。
阿良比起苍要不怕死得多,标准的鹿野风格,所以他不仅被绑了起来,而且还被宗眠注射了类似镇静剂的东西。药效还没过,他看到相野和邢昼过来,也只能勉力睁了睁眼,无法动弹。
“苍死了。”相野蹲在他面前,观察他的反应。
阿良扯出一个无所谓的微笑,看起来并不意外。相野和邢昼对视一眼,邢昼道:“把他送回京州吧,至少有个人捏在手里。”
相野点点头。
阿良在鹿野的地位不够高,但至少比普通成员要高一些。把他攥在手里,就算不能知道楚怜的新身份这样的关键信息,也可以牵制一下仇音。不过,邢昼已经安排宗眠在转狱路上来了次埋伏,仇音大概率不会再上第二次当,所以也不用开车把阿良送去省城了,直接坐直升飞机去京州。京州才是大本营,那里的警备力量是最强的。
不过在他被送走前,还是需要专人看着。相野和邢昼干脆都留了下来,相野在邢昼的示意下又用陈峥的信息诈了他一波,发现阿良好像并不知情。
看来当年陈峥被夺舍失败的事情,苍并没有如实汇报给鹿野的其他人听,又或者说他可能连提都没提,就像他隐瞒下宋沅还活着的事实一样。这个人,从头到尾都把自己当成个局外人,没什么忠诚度可言。
不过这对陈峥来说是个好消息。
问题是陈峥现在在哪儿。
刘队长亲自出马,查监控、地面搜索,可愣是找不到人在哪儿。一个流浪汉不见了踪影,很容易让人产生不好的联想。而如果陈峥在这个节骨眼上出事,那无疑是件极度丧气的事情。
“他最后一次出现在监控里,是在城区通往乡村的国道上。人是翻过栏杆走的,那个方向都是农田,且没有监控。如果按你们说的,他一直在找的是梦之岛的话,那个地方离梦之岛也还有几十公里的路程。”刘队长道。
陈峥的前进方向完全是无规律的,从他之前数次被人发现送回观音庙的规律来看,他根本找不到正确的路。有时是往北走,有时往南,走着走着,可能又迷失方向,然后兜一个大圈子。
所以找人不能单纯地往梦之岛的方向走,还得换个方法。
邢昼问相野:“那个论坛的浏览量大吗?”
相野秒懂,这是要发动群众的力量去找啊。不过发在论坛上有点慢,相野记得在上面看到他们还有公众号。通过公众号、朋友圈来传播,要快得多。
果然,消息很快传播开来。小群转大群,大群又发散出去,越是明川这样的小地方,人际关系越是一张网,传着传着,话题就起来了。
其中不乏有人博噱头,把以前拍到的陈峥的视频发在朋友圈,说人找到了。等刘队长过去确认,才发现视频是好几个月之前的。
一直到日落西山,正确的消息才从一个小学生的口中传出来。
没错,就是小学生。
今天恰好是周末,这位小朋友光顾着在外面玩不肯做作业,回到家里还在偷偷玩手机。这孩子也是个贼机灵的,发现老妈火冒三丈即将打人,连忙转移话题,指着手机上的朋友圈信息就说他见过这个人。
刚开始刘队长还以为自己拿到的又是假消息,没成想找过去一看,发现真的是陈峥,于是立刻通知邢昼。
那是一片待拆迁的老公房,旁边是个小厂子,人基本都搬光了,所以看上去也跟废弃了没什么两样。
里头有个院子,很老旧的院子,种着一棵高大的香樟树。通往二楼的楼梯建造在墙体外侧,铁制的栏杆早就生锈了,但一盆绿萝从楼上垂下来,还郁郁葱葱。
相野和邢昼赶到的时候,刘队长正站在院门口,说:“人就在里面,我怕吓着他,就没进去。”
邢昼:“他很怕人吗?”
刘队长:“也不是怕吧,就是会跑。过年的时候我和我太太带着女儿去观音庙烧香,还碰见过他。他对小孩子是很好的,不知道哪里找出来一颗糖要给我女儿吃,人虽然有点傻,但眼神很干净,像个孩子一样。如果他真的是被鹿野的人害成这样,那也太……”
一声叹息,代替了刘队长接下来的话。
邢昼望向院内,相野已经走了进去,却又停在入口处,抬头看着那高大的香樟树微微发呆。邢昼便走过去,问:“怎么了?”
相野:“这里有点像当初那个孤儿院。”
老旧的二层小楼,楼梯是在墙体外的,院子里还有一棵大树,树下是……在玩着跳房子的孩子。
陈峥玩得很认真。
四十多岁的人了,皱纹、冻疮还有脏兮兮的污垢上写满了岁月对他的无情,可那双眼睛里却还盛满了童真。他单脚跳着,摇摇晃晃,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
风吹过,树叶沙沙作响,他又抬头看着树,发呆,不知道是不是想起了从前。
“陈峥?”邢昼叫他。
陈峥回头,看到他们的时候愣了愣神,随即飞快地跑到树后藏起来。他探出一个头,警惕地看着他们。
“回家了,陈峥。”邢昼说着,又往前走了一步。
陈峥眨巴眨巴眼睛,对于“回家”这个词好像有点触动,但张着嘴仍旧说不出话来。他开始后退,本能地想跑,邢昼却又拿出手机,播放了一段音频。
“欢迎光临梦之岛。”
“欢迎光临梦之岛。”
欢快的童音,带着点明显的从收音机里钻出来的卡带的声音。这是决明从网上找到的仅有的关于梦之岛的音频文件,曾用作入园的欢迎语。
陈峥一听,果然怔住,双眼迷茫地看着邢昼的手机,“啊、啊”地叫了两声。
相野抱臂看着,没有上前,神色稍显冷漠。刘队长看了他好几眼,似乎有点不解,为什么这个缉凶处的年轻队员会露出这样的表情来。
相野只是想到了相齐。
多少人的人生就这样毁了,只要一想到这个,盛夏的光就变得冰冷刺骨。他忽然开始迷茫,或许苍说得对,傻了的陈峥还能拥有简单的快乐,一旦清醒,他又该怎么面对现实?
相齐也是,相野始终觉得,他好像永远活在过去。他的时间已经停止了,困在旧日的泥沼里出不来,直到被困死的那一天。
在那凝固的十年里,楚怜和相齐到底谁更痛苦一些?
那边,陈峥懵懵懂懂的,终于跟着邢昼上了车。一行人转道游乐园,刘队长则先行回去。苍死了,他们得给他安排一个合理的死法,否则不好对外解释。
半个小时后,废弃游乐园的大门终于再度打开。
陈峥下了车,有些恍惚又有些激动地看着梦之岛的招牌,像是冥冥之中受到了什么召唤一般,一步、两步,越走越快、越走越快。“啊、啊!”他指着前方,回头朝邢昼和相野示意,仿佛在说:“快看、快看啊。”
就是这里。
我找到了。
他跑了进去,脸上洋溢着纯粹的喜悦。虽然已经很多年没来了,但他的身体好像还记得路,拨开杂草,走过跳房子的石砖,这里看看、那里看看。
相野和邢昼就跟在后面,没有打扰。
可没过一会儿,他的情绪又落寞起来。那双眼睛里好像因为终于到达目的地而出现了瞬间的清明,放眼望去,满目疮痍、物是人非。
“啊……”他捂着心口,眼泪就掉下来。
可下一秒,他的眼睛里又流露出迷茫和懵懂。他好像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哭,不明白眼前的景象到底有哪里不对,只是单纯地觉得难过。
也不知道为什么会难过。
这时,一只猫忽然钻出草丛,金黄竖瞳看着他,无声对视。
陈峥瞬间被它吸引了目光,眨巴眨巴眼睛。他歪头,猫也歪头,一人一猫的动作神奇地达到了同步,谁也不会说话,谁也说不了话。
他突然笑了,好似觉得有趣,朝着猫伸出手。猫就在他掌心蹭了蹭,而后转身往里走。它每走几步,就回头看一眼,确认陈峥有没有跟上。
陈峥傻呵呵地跟着,一人一猫在荒草丛中逐渐走远。
相野望着他们的背影,问:“陈峥还能恢复吗?”
邢昼:“没有先例,就找不到对应的办法。”
闻言,相野想起了锁灵符。创造和开拓永远是最难的,毫无疑问相齐做到了,而想要解决陈峥这样的情况,或许他们需要另一个开拓者。
可灵魂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稍有不慎就会造成破坏,实在是——难。
“但我们应该为他感到高兴。”邢昼说。
“高兴?”相野抬头看他。
“因为他成功了。”邢昼看到那浅色瞳孔里倒映着的自己的身影,声音不由放缓,“他是我见过的,最坚定的人之一。灵魂被撕裂了,一半在寻找回家的路,一半在守着家里等他回来,他没有被鹿野的人打倒,也没有被时间打倒,他最后成功了,他是胜利者,不是吗?”
胜利者吗?
相野发现邢昼好像总能找到跟他不同的看问题的角度,这么一说,好像喜悦就真的大过遗憾了。
“恢复灵魂的办法或许很难找,但这就是缉凶处存在的意义。他自己走了九十九步,最后一步,由我们来走。”
邢昼的话里透着一股使命感,没有言之凿凿的盲目自信,有的只是相信并且会付诸行动的坚决。让站在他身边的人觉得,他说出来,就一定会做到。
如果说相齐永远活在过去,那邢昼,好像永远是往前走的那一个,义无反顾。
相野被这样的他吸引着,不禁去想那个“我们”是不是就包含了他和自己。如果他们真的能一直走在一起,一直、一直,不会分开,那好像就没什么可怕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