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灯带似银河,将城市分割成了两个部分。
相野坐在邢昼的车上,他们就是银河中的一点,听着广播里的晚间新闻,行驶在回家的路上。今天的新闻聚焦在关山花园的凶杀案上,知名房地产商人被残忍杀害,网友化身福尔摩斯激情破案,一个又一个版本的故事被搬上台面,越猎奇,越引人注目。
灯带的这边,故事的主人公之一正在与过去诀别。
无论在哪个版本里,当于丽丽的存在曝光后,曹月都是被舆论同情的那一个。温婉大方又身体不好的原配,要怎么来面对这突然的变故?家里的保姆也万分担心,一听到楼上有什么动静,便立马上楼察看,生怕曹月想不开。
“太太?太太?”保姆小心翼翼地推开主卧的门,发现曹月穿着真丝的吊带睡裙,赤着脚蹲在地上烧东西。
她吓了一跳,连忙过去,却见曹月抬手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嘘。”
保姆立时就不敢动了,小心翼翼地打量着曹月,再看这地上摆的东西,莫名觉得心里突突。她认得烧东西的器皿,这是宁玉生过年时从某个拍卖会现场买回来的古董,一个盆就要上百万。
现在这古董盆被曹月随手放在地上,点了火,把一样样东西扔进去烧。照片、信件,等等,虽然已经看不清原貌,但想来都是跟宁玉生有关的。
这么一想,保姆的心顿时又揪起来,安慰道:“太太,你也不要太伤心了。夜里凉,早点休息吧。”
保姆想说先生早就出轨了,没必要为了一个负心汉这么糟蹋自己。她冷眼看着,原以为太太跟先生早就感情淡薄,否则也不可能常年待在疗养院不肯回来,也不过问家里的事情,没想到先生一死,太太还这么难过,于是话到嘴边又不好说出口了。
曹月将最后一点东西扔进火盆里,在保姆的搀扶下走到椅子上坐下,问:“你来我家也有几年了吧?”
保姆点头:“是啊,都有七八年了,那会儿太太你们……才刚结婚。”
久远的记忆被翻起,保姆的话中逐渐透出一丝唏嘘。想当年太太和先生刚结婚的时候,也是恩爱过的,家里的气氛很好。先生工作努力但也顾家,太太脸上都是笑容,甚至还偷偷备孕,想要给先生一个惊喜。
曾经那么美好的回忆,怎么就渐渐忘记了呢?
“他是爱我的。”曹月忽然说。
她转头看向了天上的月亮,不知想起了什么,眼泪就滚落下来。保姆手足无措不知怎么安慰她,而接下去曹月说的话,更让她不知该怎么接。
“他以前再忙的时候,每周都会给我买一束鲜花,不论是向日葵还是小雏菊,他说喜欢这种在田间也能看到的很有生命力的花。可是后来我也忘了,从什么时候开始,那花就变成了玫瑰,他从来不喜欢玫瑰……”
曹月说着说着,脊背慢慢弯曲,双手捧住了脸,但还是阻挡不了眼泪的落下。她哭出了声,其中包含了无尽的自责和悔恨,但身边却无一人能听懂。
灯带的另一边,公交车还在载着裴光驶向城市尽头。
他插着耳机靠着车窗,像每一个晚归的都市男女一样,用片刻时间假装自己是电影的主人公。许多人都干过这样的事情,在晚归的公车上听一首伤感的歌,情绪突然崩溃,是发泄,也是片刻的放纵。
可裴光的耳机里没有歌,他就是那个唱歌的人。
他几次拿出手机打开浏览器,在搜索框输入“江州”、“烂尾楼”“倒塌”之类的关键字,临到头又胆怯了。
如此反复好几次,他才终于点下搜索按钮。检索出来的新闻并不多,他匆匆浏览,没看到有死人的消息,但也没有如释重负的感觉。
这件事压着他太久了,他已经不想去考虑相野有没有骗他,那都没什么意义。他动动手指退出浏览器,又点开了微信。
最新消息还停留在演出时经纪人给他发的告别信息。
【你好自为之吧。】
可到底怎么才能算是“好”呢?
到底哪条路才算是对的呢?
裴光靠着车窗,坐过了一站又一站,不知道该去哪里,又能回哪里去。
知道车子驶入终点站,司机提醒他下车,他才狼狈地逃下车去,呼吸着夜晚的冰冷空气,脑子稍稍清醒。
简寒栖接到消息赶过来,不远不近地跟在他后面,穿过半个城区,漫无目的地闲逛。老乐则去了关山花园,这事本来就是他在跟进的,便由他负责盯着曹月。
邢昼把相野送回民宿后,也出门去了对面的公安局。
整个缉凶处只有相野一个闲人,还有一个宗眠,他在房里不知鼓捣什么药,顺便负责看着相野不要乱跑。
晚上九点多,新的任务下发。
这是相野第一次看到缉凶处正常的任务下达,决明详细地介绍了任务详情,大致是川西的某个地方出现了疑似夺舍的情况,需要前往调查。
他还为相野解释:“我这边的信息小组平时主要就是负责追踪和信息的筛查,现在是大数据时代了,一方面我们可以连接警局的内部网络,对一些类似案件进行甄别,另一方面就是网络。大多数人遇到身边人被夺舍的情况,不会选择报警,因为夺舍就是天方夜谭,但他们会在网上发帖,不论是求助或者吐槽,都会有迹可循。鹿野的人往往藏得很好,想要精准地找到他们是很难的,大多数时候缉凶处就是在天南海北地到处跑,可只要抓住一个,往往就能顺藤摸瓜牵出一串,就像这次的楚怜事件一样。”
最终,这个任务被交给了陈君阳和陈君陶。江州离川西要近一些,比从京州派人过去更方便。
“在外漂泊是我们缉凶处的常态。”决明如是说。
相野慢慢开始理解这句话,也开始明白为什么缉凶处的人那么喜欢戴着耳麦说话,即便他们身处于同一个空间内。
这是一种习惯。
平日里大家天南海北地出任务,虽然不在一起,但至少可以实时通话,好像还在一起一样。
决明又道:“一般而言,新人是不会出远门的,至少得在京州待满一个月。崽崽加油训练,这样头儿下次出门的时候,说不定就能带着你一起了。其他人都是固定c了呢,拆了怪不好意思的,还是头儿带着你更靠谱一点。”
c么?
相野的脑海里闪过邢昼的脸,发现自己竟然不排斥这种说法。
不过想这些干什么呢,邢昼那个老古板,说不定都不知道c是什么意思。相野掬了把冷水洗脸,决定早点睡觉,明天早点起来训练。
临睡前,他告诉决明:“如果裴光那里有什么异动,就立刻通知我。”
决明爽快答应。
可是一夜过去,曹月和裴光那儿都还没什么特殊的动静,网上的一段视频突然火了。它火得出其不意,充满了巧合和运气。
相野坐在餐桌前点开来看的时候,听见那熟悉的歌声,哪怕不是主角,也感受到了一丝命运的嘲弄。
裴光火了。
宝藏歌手裴光这个话题迅速蹿上热搜,一段短短几分钟的、画质还不算高清的《卑劣》的演唱视频,给裴光带来了出道以来最高的热度。
相野仔细看,才发觉这里面还有相齐的功劳。原来是有营销号拿相齐搞情怀,拿裴光的郁郁不得志和退圈往他身上靠,同样是有才华的人,共通点和噱头不就有了?
命运总是这样,在你即将得到希望的时候将你推入深渊,又在你决定放弃时,来一次峰回路转。
裴光又会怎么选择呢?
相野很好奇,因此训练时都不免有些走神,一直等着裴光那边的消息传来。上午十点左右,简寒栖终于传回消息。
“他出门了,我听他上出租车时跟司机说的,目的地是警局。”
相野和邢昼对视一眼,登时顾不上训练了,立刻从民宿出发。
与此同时裴光的车却被堵在了路上。司机通过后视镜看到他憔悴的脸色,再联想到他的目的地,忍不住关心一句:“小伙子,你没事吧?”
裴光摇摇头,抿着唇没有说话。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这一年来,他背负着那个秘密,良心不安,每每在事业有一点起色时,就又会想起那个昏暗的地下室,和那个被锁在床上的人。
那个人躺在床上一动不动,身上甚至还贴着诡异的符,也不能说话,但是他确确实实是醒着的。
他睁着那双眼睛,就那么沉静地看着突然闯入的裴光。
多么诡异又悚然的场景啊。
一个大活人,竟然被这么活生生地锁在烂尾楼的地下室里,不见天日。
裴光吓坏了,他想要报警,拿出手机来就想打电话。可他因为太过害怕,一时手抖把手机掉在地上,急忙捡起来,却又听到楼上传来脚步声。
那个瞬间,或许是他离真相最近的瞬间。
可是心中的怯懦让他选择了逃跑,那个本该打出去的报警电话,也再没能拨出去。
如果事情被曝光了,警察就会过来,剧组一定会被迫停工,损失无法挽回。而且把人关在这里的,说不定是什么穷凶极恶的罪犯,万一得罪了对方惹来报复,怎么办?
一个明星,沾上这种案子,他以后的前途怎么办?
那个鬼片的男主角,已经是当时的裴光能接触到的最好的资源了。裴光不敢赌,他只能逃跑。
他安慰自己,自己只是不小心看到了,这根本不关他的事,不是吗?
他不是故意的。
抓捕罪犯是警察的职责,他只是……只是什么呢?
只是从此背负上了一个枷锁,再也没能忘记那间地下室,忘记那个人的眼神。它无时无刻地不在折磨着他,他本是为了自己的梦想选择隐瞒,可最后却也离他的梦想越来越远。
他再不能唱出那个自信的、对未来充满希望的自己了。
这一年来他只写出了一首歌,歌的名字叫《卑劣》。
如此卑劣的我啊,还能期待谁的爱呢?
他等啊等,没等来功成名就,只有一份冷冰冰的可笑的包养协议。那他一直以来坚持的是什么,放弃的都值得吗?
可是为什么呢?
就在他想要直面自己的怯懦,选择袒露一切,甚至决定为此退圈的时候,恰恰是《卑劣》这首歌,给他送来了他曾经渴望拥有的一切。
名声、热度,许多人夸赞他的才华、夸赞他的唱功,经纪人、圈内的好友,纷纷给他发来信息恭喜他。
他从没觉得自己的朋友圈这么热闹过。
怎么办?
这一次,他该怎么选?
“到了。”出租车停下,警局的大门就在外边。
裴光隔窗看着,双拳紧握,迟迟没有下车。司机担忧地看着他,再次询问他是不是出了什么事,他却又回答不出。
直到他看见那双眼睛。
跟地下室里那双眼睛完全不一样的,有着浅色瞳孔的眼睛,可是他的眼神,沉静得跟那个人一模一样。
那是相野。
相野先他一步赶到,离着十多米远的距离,跟他隔窗相望。
裴光的眼泪瞬间就下来了,这一年来所有的委屈、悔恨、愧疚和不甘心,通通在这一刻爆发。
我真的……是一个卑劣的人吗?
可我也只是不小心撞见了一个我不该看见的场景,不是吗?
他哭得崩溃,把司机吓坏了。来往的人尽皆驻足,甚至连警局的人都开始注意到他,隐隐有过来询问的架势。
相野没有上前,但已经把真相猜了个大概。昨晚裴光的表现就已经很明显,他一定误入过地下室,见到过楚怜,但或许是出于害怕,选择了隐瞒。
如此一来,他为什么会牵扯进宁玉生的事情里,也有了解释。
一年前,他是不小心被殃及的池鱼,一年后他仍然是。楚怜报复别人自有他的章法,他能杀死宁玉生,当然也能借宁玉生的手,来小小地报复一下裴光。
曹月真的是裴光的粉丝吗?不见得。
恰在此时,决明送来一个大消息,“曹月梭·哈了。她发了声明,要把宁玉生留下的财产全部捐出去,就连手里的宁海集团的股份也要全部卖掉,一分不留。她还锤了于丽丽,要追回宁玉生赠予她的一切财产,而且你们知道她捐钱干嘛吗?”
决明来了个大喘气,“乡村建设!她去宁玉生老家修路造学校了卧槽,大手笔啊,那么多钱,换成纸币都可以从村头铺到村尾了!我现在敢肯定宁玉生的死一定跟她有关了,这是报复啊,妥妥的报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