骤然从温暖的室内换到室外,寒风呼啸、雨水拍面,让相野下意识地抬手遮挡,视线透过指缝看到周围的情形——
说时迟那时快,接连两辆车从他们身侧呼啸而过,刺眼的灯光和卷起的风雨来得猝不及防。相野根本来不及躲避,但邢昼眼疾手快,伸手揽住相野的腰,一个箭步便带他避退一旁。
相野的心跳小小地漏跳了一拍,抬头看见邢昼的侧脸。邢昼正凝眸直视前方,确认再没什么危险,才放开相野。
他低头扫了一眼相野略显苍白的脸颊,直接脱下风衣披在他身上,语气冰冷没什么温度,但落在别人耳朵里却是熨帖的。
“穿着。”
邢昼的衣服对于相野来说有点大,但他没矫情,因为矫情的后果可能是拖后腿。相野迅速穿好了衣服,体温回升,脑子也更清醒了一点。
决明的声音很快从耳麦里传来:“他在京州大桥上停下来了。”
此处距离京州大桥很近,预设的埋伏关卡则在两公里外。相野和邢昼对视一眼,立刻明白楚怜这是专门在等他们。
他毫无防备地独自上路,果然是故意的。
两人迅速赶往京州大桥。
此时老乐和简寒栖还在路上,他们没带传送符,这会儿又正是车多的时候,跑不快。决明给他们去了信息,又调动人手逐渐往京州大桥收缩,但这需要时间,因此相野和邢昼是最先赶到的。
桥的正前方,雨幕将整个世界神奇地切割开来,一边下着雨,一边却是皎皎夜空。相野还是头一次那么清晰地看到雨的边界,他不确定这是不是人为的,跟着邢昼穿过雨幕,就看见了停在桥边的黑色汽车。
这里一滴雨都没有。
楚怜就坐在车顶,背对着他们,迎风看着夜空,姿态闲适。
等到脚步声靠近,他才回过头来,看着相野和邢昼,笑说:“终于见面了。”
这是他们第一次,真真正正地在现实中见面。
“楚怜。”相野叫着他的名字,声音像是从喉咙里挤压出来的,带着无边的冷意。楚怜却毫不在意,他在车顶站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相野,脸庞一半藏在阴影里,那张脸——
就像画上的一样。
相野内心翻涌,控制不住地发问:“你才是鹿野真正的首领,对不对?楚怜,你假意加入缉凶处,其实是利用缉凶处去掌控鹿野,是你杀了我的父母,是你策划了这一连串的事情,也是你杀了宁玉生。”
说是追问,其实是肯定句。
“完全正确。”楚怜大方坦然,西装革履,温文尔雅。但仔细看,你就能发现他的袖口上还沾着一滴血。
他继续说:“阿齐确实把你教得很好,那你再猜猜,我为什么在这里等你?”
相野正要说话,邢昼却伸手拦住他,食指紧扣扳机,道:“楚怜,我们没有义务听你废话。”
楚怜耸耸肩:“我不过跟小朋友说两句话,邢队长不必这么紧张吧?”
回答他的是邢昼毫不犹豫的一枪。可楚怜却像提前预知了一样,微微侧头就避了过去,一步都没有动。
“好枪法。”楚怜看着邢昼的眼神带着赞赏和怜悯,“比你父亲强一点。说起来,杀死你父亲的幕后黑手就是宁玉生,我替你杀了他,你该感谢我。”
相野立刻看向邢昼,邢昼眸光微变,显然也是才知道这件事。楚怜惯会用言语蛊惑人,但邢昼显然不吃这套,他喜欢来硬的。
又是一声枪响,果断、决绝。
“砰!”子弹出膛的那一刻,邢昼忽然偏移枪头,一枪打在车尾。相野看得分明,子弹经过那里时突然减速,明明打穿的是空气,却像击中了什么一样,且迅速坠地。
他瞬间明白,楚怜不是一个人,他身边还有来自鹿野的“鬼”。
邢昼能这么快发现,跟他那只特殊的义眼有关吗?
相野来不及深思,只见楚怜低头看向了车尾的空地,仿佛鬼就倒在那里。但他的眼底是那样的冷漠,甚至不如看着邢昼时有感情。
“真可惜。”他意味不明地轻声说了一句,又抬头看向邢昼,说:“他还是个孩子呢。”
邢昼:“那你就不该让他出现在这里。”
楚怜缓缓摇头,“不在这里,那应该在哪里?在那片叫做鹿野的绝望平原吗?邢昼,缉凶处总说要救人,那为什么不连鹿野的人一起救?”
“诡辩。”相野忍不住反驳。
楚怜却只盯着邢昼。邢昼冷声道:“你是最没有资格说这句话的人,楚怜,缉凶处曾接纳过你。”
“这倒是,我如今可是个彻头彻尾的罪人了。”楚怜竟也不否认,含笑的目光移向相野,循循善诱:“相野,你想杀我吗?就像当初的阿齐一样,杀死我、阻止我,用你那砰砰跳动的良心,用你的正直和勇敢,杀死我,你敢吗?”
相野攥紧拳头:“你以为我不敢吗?”
楚怜:“那你为什么不上前来?我就站在这里,不是吗。”
相野明知他是在蛊惑自己,他不怀好意,居心叵测,可杀死楚怜是一个多大的诱惑,就像魔鬼的低语,不断挑动他的神经。
他有一千、一万个理由杀死楚怜。
可邢昼牢牢地扣着他的手腕,只一句话就要他钉死在原地。他说:“别上当,他是假的。”
假的。
两个字浇灭了所有冲动。
相野死死盯着楚怜,就见他面露惋惜,轻声说:“不愧是邢队长,你能看见魂体,又能看出我的真假,是因为那只眼睛对吗?没想到宁玉生杀死了你父亲,却反而送了你一场造化。”
邢昼:“你的真身在哪里?”
楚怜没有立刻回答,他一步从车:“他回去了。”
相野敏锐地捕捉到“回去”这两个字的弦外之音,追问:“回哪里去?”
“鹿野。”楚怜转过身,背对河水,面朝相野。他看着相野的眼睛,像透过他看着另外一个人,一个已经死去的不会再回答他的人。
“十年前我就找到了回到鹿野的办法,但阿齐来找我,我才多留了一天。就是这短短一天,让我被困了十年。相野,当初是他拦住了我,今天呢?你还拦得住我吗?”
四周突然安静。
相野听着自己的呼吸声,原以为自己已经不会因为任何事而震惊了,可乍一听到这样的消息,还是不由怔住。
邢昼说过,离开鹿野的路是一条不归路,而且鹿野每次的出口都是在不断变幻的,没有特定的位置。
楚怜是怎么找到回去的方法的?难道……
“是骨头?”相野灵光乍现。
楚怜用微笑表示默认。相野本也不指望他会将详细的办法告诉自己,但骨头这个线索,已足够串起一些事情。
难怪楚怜在背叛缉凶处的那次任务中,拿走了那一串骨头钥匙。他那时就已经找到回去的办法了吗?所以才会百密一疏,留下那段指控他为叛徒的手机视频。
否则以楚怜的缜密程度和心狠手辣,不应该有这个疏漏才对。
但是他回去做什么呢?
逃都逃出来了,为什么要回去?
“你是想……”相野声音发紧,“重新穿过那道门,用魂体去夺舍,金蝉脱壳?”
不用钥匙过门,肉身必毁。夺舍之后,他就能换一个身份重新来过,所以视频留不留下,无所谓;把相齐的画留在别墅里,也是一样的道理。
那是与过去的告别。
楚怜道:“或许涅槃重生这个词,更好听一些。”
他说着,又似乎想起了什么,看向邢昼说:“对了,这得感谢你的父亲。宋沅的出现打乱了我的计划,我不得不采取杀人灭口这样的方式来避免身份暴露。不过这时候,你父亲派我去做了那个任务。那一串钥匙的存在,连我这个鹿野首领都不知道。也正是因为这一串钥匙,让我无意间窥破了回到鹿野的办法。”
末了,他又叹息道:“我在缉凶处待了那么久,也是时候该离开了。”
“是利用够了,就一脚踢开吗?”相野冷笑。
“随便你怎么说吧。”楚怜再次提议,“真的不来杀我一次吗?我的真身虽然不在这里,但你也永远不会再有机会见到他了。这是你唯一的机会,你不想试一试——”
“砰!”一颗子弹擦过楚怜的脸,带出一道伤痕,却没有流血。
楚怜看向邢昼,“看来我今天晚上的戏是无论如何也演不成了。邢昼,你能拦得住他一时,拦得住他一世吗?阿齐养大了他,可我瞧着,他更像我。”
“是吗。”邢昼面如寒霜。
相野知道他在生气,因为他扣着自己的手太过用力。他在气什么?气楚怜对自己的蛊惑,气他高高在上玩弄人心的态度吗?
“不要把每个人都看得跟你一样。”邢昼牢牢地挡在相野面前,枪口再度对准了楚怜,“他是他,你是你。我说他不像,他就不像,你算什么。”
“砰!”话音落下,一发子弹正中楚怜的眉心。
楚怜并未躲避,身体直直地往后倒去,双目仍看着邢昼和相野的方向。那一眼很平静,没有任何的悲喜、仇恨,或者蛊惑,却看得相野反而心生涟漪。
他奔到栏杆边向下望,只见楚怜的身体在坠落的过程中,自额头的弹孔开始溃散,变成纷纷扬扬的光点。
有些光点落在了水面上,有些飘散在空中,像萤火虫交织着属于夏夜的梦。
一张符纸从那些光点中掉落出来,无风自燃。相野看不清符纸上的纹路,但倏然想起了这些光点的来源。
邢昼跟他介绍过,捕梦网就是用一种来自鹿野的类似萤火虫的虫子的粉末浸泡过的。
而楚怜在消失前,看那嘴型好像在无声地说——再见。
他们必定还会再见,在未来的某一天。楚怜认得他,他却不再认得楚怜,到那时候,罪恶又会开出什么样的花?
冷风一吹,相野觉得遍体生寒,只有被邢昼握住的手腕是热的。他抬头看向邢昼,邢昼告诉他:“别怕,有我在。”
顿了顿,邢昼犹豫两秒,又把手放在相野头顶,揉了揉以示安抚。那动作僵硬、笨拙,又别扭,他本不会做这样的举动,可他总能看见相野那双浅色的瞳孔里偶尔流露出的脆弱和害怕。
像透明的琉璃一样。
易碎又漂亮,让人无法忽视。
这时,老乐和简寒栖终于姗姗来迟。其余的增援人手倒是早到了,但决明在知道楚怜真身不在这里后,便将他们拦了下来。
既然是假的,那留给头儿和崽崽处理就好了。让其他人看见了不该看的,还得善后,平添麻烦。
回去的路上,相野变得很沉默。一言不发地坐在邢昼旁边,只是在车子驶入城区时提了句要求,“我能去关山花园看看吗?”
邢昼:“你的腿刚好,需要休息。如果你想看那副画,我可以过几天给你拿回来。”
相野抿着唇,脸色不太好看,可就在大家以为他要拒绝的时候,他却又顺从地答应了。
等回到民宿,邢昼让他先上楼休息,他也没有拒绝。等他洗完澡,闻月上门来,给他送一杯热牛奶。
“邢队让我送来的,快喝了吧,否则过一会儿老古板该上楼来检查了。”闻月打趣。
相野接过牛奶杯,入手的温度驱散了最后一丝寒意。他悄悄瞥了眼楼下,问闻月:“他们还在忙吗?”
闻月瞧着他刚洗完澡,头发还在滴水的模样,心里萌得嗷嗷直叫。她可不知道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相野的眉眼里透着难得的温顺,实在讨喜。
“别管他们,都是一群工作狂。你还在长身体呢,喝了牛奶早点睡,有什么事明天早上起来再说。”闻月哄着相野进屋睡觉,等门关上,这才美滋滋地下楼跟邢昼汇报。
“你家小朋友今天真是格外听话。”
邢昼正在跟陈君陶通话,没空纠正她的用词。
陈君阳和陈君陶兄妹已经于半个小时前抵达了江州,初步的勘察完之后,陈君陶告诉邢昼:“基本确定了,楼房的倒塌跟当年相齐私自挖地下室也有关系。我看到了那半张符,是锁灵符无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