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君阳憋了很久,憋出一句:“操。”
这铿锵有力的一个字,代表了此时此刻缉凶处所有人的心声。
老乐三人才刚回来,尚且不明白这又是“哥哥”又是“疯了”的是什么意思,其他人却都了解得一清二楚。他们昨天才聚在一起讨论,那个传闻中的大舅子到底是个什么丧心病狂的人物,可今天就轮到楚怜了?
闻月惊讶得都来不及用团扇遮掩了,凑上去就问:“这到底什么意思?舅舅是好人?楚怜才是那个疯子?”
相野:“故事或许从一开始就有两个版本。”
一个真,一个假。
不,也许不止两个,是三个、更多个。
相野忽然想起他父母的事情,他记忆中的是一个版本,假父母说出口的是另一个版本,最后邢昼告诉他的,是第三个版本。
后来他被楚怜牵引着,又陆续去了官水潭,来了京州。他这一路上发现的真相,真的是真相吗?
又或许只是楚怜想让他知道的“真相”?
一个故事,哪怕只是稍作改动,整个表达的意思就已失之毫厘。就像《哀艳》那幅画一样,钱秦只是对画中人的五官做了寥寥几笔改动,楚怜就变成了另一个人的模样。
相野所认识的楚怜,他所知道的真相,不就是名为“楚怜”的这位画家,不断给他勾勒出来的吗?
“这条短信的发布日期是7月1日,这个人,宋灵的哥哥,在这一天找到宋灵。宋灵或许想办法做了核实,心中怀疑之下,写下了那行字,又提醒了相齐,时间都对得上。短短一个礼拜后,8号,宋灵和沈延之就死于非命。如果短信是真的,如果是真的,那么……”
相野低声说着,语气越来越凝重,声音却越来越轻,“杀人灭口的就是楚怜。因为一旦事情败露,宋灵一定会找他报仇,相齐也会与他产生隔阂,缉凶处更不可能坐视不理。”
不论故事最终呈现的是怎样的真实,楚怜和那位“舅舅”的说辞,已经处于两个极端。要么这个人说谎,要么那个人说谎。
而相野的直觉告诉他……
“如果是这样,那楚怜的最终目的,恐怕就是找到这个发短信的人。”邢昼蓦地开口,他跟相野的视线对上,两人想的一样。
相野有点头痛,无数猜测在脑海中挤压,但思路异常清晰,一连串的话接连不断地从嘴里蹦出来,“一切都是设计好的。”
“如果那人真是我舅舅,他给宋灵,也就是我母亲发短信,是为了让她有所防备,是为了保护她。那多年之后,他也一定会想办法保护我。”
“我就成了那个钓出他的鱼饵。”
闻月等人面面相觑,相野的表情则已难看至极。他想起被假父母找上门的事情,他当初就觉得这事儿背后像有人操控,因为事情太蹊跷了,无论是鹿野还是缉凶处的人,都像是被人故意引到江州的。
如果缉凶处是被便宜舅舅引过来,那鹿野呢?是否是楚怜的手笔?
其次,五十万那件事也要重新定论。
如果宋灵是因为那条短信死的,那就跟沈延之为了五十万卖儿子根本没关系。那五十万的事情到底还是不是真的?
再到现在,楚怜直接指控那位舅舅是鹿野的首领,是幕后黑手。看着像是在引导相野接近真相,拨乱反正。
可如果他才是那个颠倒黑白的人呢?把好人全部打成坏人,一步步挑衅便宜舅舅的底线,逼他出手。
果然,他成功了。
一张照片,把另一个真相带到了相野面前。如此快的反转,像是楚怜和他两个人在打擂台。
思及此,相野忽然有了一个极其糟糕的猜测,他抬头看向邢昼,问:“你说,鹿野真正的首领到底是谁?”
与此同时,京州,某别墅内。
楚怜正在侍弄花园。他从江州的烂尾楼下挖走了一株野生雏菊,想要将它移植到这里,可他明明已经很小心了,该浇的水浇了,该施的肥也施了,雏菊依旧开始枯萎、腐烂。
他叹息着,伸手将枯萎的雏菊从泥土里拔·出来,拿到近前仔细端详,眼神充满了惋惜和爱意。
可渐渐的,那里头的惋惜随着时间的流逝而逐渐冰冷、冻结。他嘴角仍然带着笑意,可那笑意却不达眼底,甚至有些冷漠。
最终,雏菊的尸体被随意丢弃在地,耷拉着再无一丝生气。风吹过来,它又随着风颤了颤,像是在做最后的挣扎,可这些都换不回主人的一个眼神。
楚怜拿起旁边的湿巾擦手,余光瞥见放在旁边矮桌上的手机收到一条新信息。
【他果然出现了】
信息很短,楚怜就没有特意把手机拿起来看。他转身离开花园,从厨房的玻璃门进入客厅。
客厅正中央挂着一幅还未完成的油画,油画中的青年长着跟楚怜一模一样的脸,他微垂着眼眸,在玫瑰色的夕阳里慵懒地靠坐在椅子上,哀艳绮丽。
钱秦把这幅画命名为《哀艳》不是没有理由的,虽然这幅画还没有最终完成,有一部分的色彩是缺失的,但那部分缺失好像也成为了画的一部分,就像维纳斯的断臂,是缺憾的美。
而那个坐在画中的青年,就是哀艳本身。一股浓重的哀意化作灰色和蓝色,藏在青年的眉眼里,铺在玫瑰色的夕阳下。而他的影子像水纹一般模糊不清,缠绕在脚下。
任何一个人站在这里,看到这幅画,都会由衷赞叹它的色调、构图,以及那扑面而来的仿佛能撅住心神的浓厚情感。
钱秦的抄袭作虽然补全了画面,但却因为擅自改画以及狗尾续貂,使得整个表达的情感骤降一个层次,成为劣质买家秀。
楚怜再次在画前停下脚步,他伸手想要触碰画中人的脸,却又像怕碰坏了一般,始终隔着一点微小的距离。
一室静谧。
不知过了多久,突兀的脚步声响起。“先生。”一个女人小心翼翼地走到楚怜身后,语气恭敬。
“钱秦的事情办妥了?”
“是。我们不会让他离开京州的,他会永远留在这里,接受惩罚。”
这时楚怜终于回头,看向来人。这是一张熟悉的脸,如果相野在这里,一定能认出来这就是那个假宋灵,只是把大波浪的长发都散了下来,打扮得更年轻时髦。
假宋灵迟疑着,又开口问:“先生,接下来该怎么做?宋沅出现了,缉凶处的人肯定会怀疑你。”
楚怜:“这出戏也是时候结束了,如果他们现在还不怀疑我,那我只能怀疑缉凶处的水平了。”
假宋灵继续问:“那是不是把相野抓回来比较好?有他在手里,宋沅也只能就范。”
楚怜:“不。你还没看明白吗?宋沅就在缉凶处,或者说他像我们一样,在缉凶处安插了棋子。否则,他怎么会知道我跟相野撒了什么样的谎,怎么会那么迫不及待地要戳穿我的谎言?”
其实当邢昼出现在江州时,楚怜就隐约猜到,宋沅可能躲在缉凶处的背后。为此他撒下一个又一个的饵,终于再次将他逼了出来。
把相野直接抓回来是下策,即便是事件最初,安排假父母上门那一场戏,楚怜都没想过要真把相野抓回来。因为根本不需要那么做,只需要几段谎言,那些所谓正直、善良的人就会忍不住跳出来,为纯净的灵魂做斗争。
而且阿齐教导出来的孩子……很有意思,楚怜忍不住想要看看他崩溃的极限在哪里,野性难驯的人如果被驯服、被污染,对于敌人的打击可比杀个人大多了。
“相野会替我找出宋沅的。”楚怜背过手,语气轻松。
“为……什么?”假宋灵大着胆子问。
“他对于真相有种近乎偏执的追求,就算邢昼也不可能阻止他。他在缉凶处,宋沅也有可能在缉凶处,宋沅越在乎他,暴露的几率就越大。人一旦有了牵挂,就有了软肋,相野的执着可能会为宋沅带来助力,但也有可能成为插向他的一把刀。”
顿了顿,楚怜轻叹一声,“可就算相野聪明到猜出了所有,他也不会停下找寻真相的步伐。不管是好的、坏的,赤·裸裸的、血淋淋的,他跟阿齐很像,都容不下任何一丝欺骗。”
假宋灵沉默着没有答话。她知道,在先生提起那位“阿齐”时,往往都会陷入某种旧日的情愫里,变得易怒,不可打扰。
良久,楚怜又问:“我听说,有人非要我给个交代,告诉他们这十年去了哪里,对吗?”
假宋灵心里咯噔一下,语气更为恭敬,“您十年没有露面,难免有人生出异心。不过他们蹦跶不了多久了,您放心,鹿野永远臣服于最强者。”
楚怜笑笑,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在假宋灵离开时,又忽然叫住她,说:“你既然顶着她的脸,就不要化这么浓的妆了。”
假宋灵身子一僵,低下头来,“是,先生。”
等到她离开,客厅里再次剩下楚怜一人。他又将目光放回了那幅画身上,透过这幅画,他好像看见了当年那个作画的人。
那个时候,楚怜思忖自己明明还没有暴露,可为什么……相齐还是画出了这么浓重的哀意?
楚怜永远不明白,相齐究竟透过他的眼睛看到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