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江州开往清水市的长途汽车上,稀稀落落只坐了半车人。
相野坐在车的中段,靠近过道的位置,左手边坐着宋灵,右手边隔了个过道坐着沈延之。在他的侧前方,一个梳着羊角辫的五六岁的小姑娘时不时探出头来,又怯生生地、又好奇地看着他,而后跟自己的奶奶说悄悄话。
“那个哥哥好好看啊,奶奶,比我的同桌还要好看。”
“是啊。”
“他是大明星吗?同学们都说只有明星才长得那么好看。”
“哪有,我们囡囡就可漂亮了。”
“那那个哥哥生病了吗?他的脸好白呀。”
闻言,老太太不禁回头看了相野一眼,见他在闭目养神,便又转回去凑到小孙女耳边轻声说:“哥哥在休息呢,我们不要讲话打扰到他好不好?”
小孙女连忙捂住自己的嘴,乖巧点头。
五点已过,天色很快就彻底暗了下来,雨倒是小了不少。夜间行车,车上的很多人都打起了盹儿,包括相野。
沈延之和宋灵看了他好几次,虽然吃不准他心里到底在想什么,但人都在车上了,相野不过一个普通人,想来也干不出什么跳车逃跑的事情,遂也稍作放松,靠在椅背上休息。
车里很快变得安静,只剩下后座传来轻微的打呼声。
相野当然没有睡着,他在思考沈延之和宋灵一定要带他来坐长途车的原因。为什么舍弃更快更便捷的飞机和高铁?三者都是公共交通,怎么都会留下痕迹,他们既然能买汽车票,当然也能买高铁票和机票。
长途车能有什么优势?特殊的路线?更容易跳车逃跑?可这些,随便找辆黑车就行。
相野隐约觉得这里有点问题,但他这几天一直休息不好,总共加起来睡了没超过十个小时,精神已经紧绷到极限,思绪纷杂理不出个头绪。
不知不觉间,他也有了一丝困意,只是一个打盹,等他清醒过来时,竟发觉已经过去了一刻钟。
车子正在过收费站,即将驶上高速。
打盹的事让相野心怀警惕,手心里甚至出了一点冷汗。视线越过窗边的宋灵看向路旁树影,灯火通明的收费站没有给他丝毫安全感。
末了,他伸手打开窗户,换来一丝夹杂着细雨的凉风,让他的脑子瞬间清醒。
“怎么了?”宋灵小声询问。
“热。”相野说了一个字,便又闭上眼,对她爱答不理。
宋灵见他这样,也不提关窗的事情。相野只开了一条缝,肯定不可能跳窗,而且她还坐在窗边呢,不需要担心。
见相野闭上眼,她隐晦地跟沈延之交换一个眼神,神色平和,藏在包包下面的手却好像紧握着什么,身体也不如表面上那么放松。
相野低着头,帽檐遮住了他大半张脸,那双眼睛却悄悄睁着,趁这两人的目光暂时都不在他身上,将她身体的异样收入眼底。
此时车子终于驶上了高速,收费站的车流开始分散后,不如先前那么拥堵。
相野偶尔会“醒来”,看着窗外的景色出神。一辆、两辆、三辆,他发现从十分钟前开始,出现在他们附近的车子就越来越少了。
这个点,不正常。
宋灵和沈延之却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现,也不正常。
相野觉得自己好像抓住了什么,凝眸看进黑夜,便看见远处的广告牌上面——好像有什么东西?
影影绰绰的,是个人,还是树影?
宋灵回答了他的疑惑,“他们来了、他们还是追过来了!”
沈延之也连忙凑到窗边去看,他旁边的座位恰好没有人。车窗打开探出头的刹那,风直接倒灌进来,换来周围乘客的骂声。沈延之却置若罔闻,目光死死地盯着前方越来越近的广告牌。
广告牌一左一右,一共有两个,相野也是这时才发现那两个广告牌上都有人。
“小野别怕,妈妈会保护你的。”宋灵紧紧抓住相野的胳膊。
相野哪有心思管宋灵,宋灵和沈延之至少暂时是不会对他下手的,他更想看清楚到底是谁追过来了,又是谁在暗中窥视他。
只见那两个黑影站着,一动不动,等到车子驶近,他们又齐齐抬手,手中绽放出一缕微弱的金色光芒。
“捕梦网!”沈延之瞳孔骤缩。
宋灵也神色大变,匆忙站起,似乎带着相野就要跑。可那两个黑影已然从广告牌上纵身越下,手中金光在刹那间连成一条线。
金线迎风飞扬,又于瞬间编制成一张大网,将迎面驶来的汽车兜头罩住。
驾驶员毫无所觉,车上的乘客也毫无所觉,车子就这么呼啸着从那张大网里穿过,而相野却像被浪头迎面痛击,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往后倒去,一阵天旋地转,便滚落在地。
同时滚落的还有沈延之和宋灵,他们三人就这么被车子抛下了。相野差点没摔断骨头,大脑一阵钝痛,还没从地上爬起来,便听沈延之惊怒:
“缉凶处,怎么会是你们,你们不是在北边?!”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急切道:“楚怜呢?他为什么没有现身,是不是你们搞的鬼!”
黑影慢慢走近,相野这才看清他们的相貌。一男一女,身材高挑,模样有七分相似,男的剃着寸头,女的扎着马尾,都是英气的长相。
“楚怜?好巧,我们也正在找他呢。”女人微微一笑,手却背在身后,缓缓抽出一柄黑色唐刀。
电光石火间,相野明白了沈延之和宋灵的真实意图。
他们选择更慢、更容易被袭击的长途车,就是想利用相野钓出那个楚怜,引诱他来救人。甚至在烂尾楼里打听他和老头的信息,或许也跟这个楚怜有关,可相野根本不认识任何姓楚的!
“我们走!”沈延之见势不妙,拉起相野就跑。宋灵咬牙断后,随手抛下两颗圆球砸在地上,周围便泛起浓雾。
那对男女竟也不拦,每人提着一柄刀,就这么看着他们逃跑,只有幽幽的声音从背后追来,“还是这么不入流的把戏,你们以为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吗?”
沈延之和宋灵心里咯噔一下,只管逃,相野却忍不住咳嗽起来。他吸入了雾气,本就发痒的喉咙更忍不了了。
抬眼望去,四周皆是白雾,看起来亮了不少,但却像个迷阵将人困住,分不清东南西北。可见刚才宋灵扔下的圆球一定不是普通的烟雾·弹,而是像捕梦网一样的特殊物品。
“这边!”宋灵在前头带路,很快,白雾又开始散开。
周围景色大变,那雾像是有瞬移的功能,直接把他们从高速公路带到了某条无人的国道。这里很偏僻,远远地看不见路牌,也没有民房,雨也停了,路旁停了好几辆车,每辆车里都坐着人。看见宋灵和沈延之出现,一个穿着军绿马甲的男人当即推开车门下来,问:“怎么样了?”
沈延之的声音愤怒且不甘:“失算了裴哥,楚怜没来,来的是缉凶处!”
被叫做裴哥的马甲男立刻蹙眉:“谁?”
沈延之:“双刹。”
宋灵连忙补充,“双刹在这里,那个人肯定也不远了,计划失败,赶紧带着人撤!”
说罢,宋灵就把相野推进了裴哥的越野车里。现在再看她那张清丽的脸,哪还有平日里半分温柔慈爱,满是萧杀。
“小野,你看到了吗?刚才那些就是来抓我的人。楚怜把你藏起来了又怎么样,还不是被找到了。在他们眼里,我们是罪人,那你就是罪人的后代。永生永世,不得超脱。”
这听起来更像一句恶毒的诅咒。
比老头狠多了。
相野不知道这双方对他而言到底哪边更友善一些,正如他不知道楚怜是谁。他只知道自己半条命快去了,他本就体弱,最近没休息好,刚才又从车上摔下来,手脚都擦破了皮,还差点脑震荡。
“走。”裴哥当机立断,所有人上了车,开始夺路狂奔。
沈延之和宋灵这次没有跟相野坐一辆车,押着相野的变成了裴哥,车上还有一个司机。裴哥似乎是这群人的头儿,三四十岁的模样,肌肉发达,像个打·黑拳的狠角色。
连一千五百米考试都考不过的相野,自然不会想要跟这样的人硬碰硬,可是车子开着开着,相野又看见前方路牌上站着人。
又来?
相野觉得自己再被那网捞一次,脑子就要炸了,当即一脚蹬在前面的驾驶座上,“傻逼掉头!”
“老实点!”裴哥立刻按住相野,可方向盘已经歪了,车子冲出国道一头栽进旁边的麦田里,但也避免了再被网罩住的惨剧。
司机猛打方向盘,越野车底盘高,好歹稳住了,在麦田里飙出一条道来。可车子还没开过一亩地,“砰!”
司机被一枪击中肩膀。
这么近距离的冲击,让相野瞳孔骤缩。他胆子再大,也毕竟过了十几年的普通人生活,哪里见过这样的场景。
车子侧翻,裴哥一时脱手,两人齐齐跌出车外,好险没啃一嘴泥。
相野的脸色已经黑得像锅底,如果这时候时光倒流,回到沈延之和宋灵最初找到他的那一天,他一定放弃周旋,直接送他们上社会新闻。
可刚才来了两个使刀的,这个用枪的又是谁?
相野咬牙从地上爬起,而就这么一会儿的功夫,使刀的女人已经追上来,跟裴哥打了起来。他们的打斗方式没有捕梦网、白雾那么玄异,更像是增强过体质的普通人,力道、招式都强上数倍,但还在人类的范畴之内。
刀风刮过,麦子成片倒下。
惨淡月光照着杀机,战斗已经在这片麦田里全面上演。
埋伏吗?
相野藏在麦田里屏息凝神。看来白雾的瞬移功能不是随机的,它是有指向性地把他们送到了这里。也是,他们根本不知道楚怜会什么时候出现,在哪里出现,只能把楚怜引到固定的伏击地点。
可偏偏来的不是楚怜,而是缉凶处。
相野很快又发现,这两拨人虽然人数相差巨大,实力却旗鼓相当。而他这个“主角”好端端地站在这儿,反而被人忽视了。
好吧,你们慢慢打。相野转身就走,借着夜色和麦子的遮掩,很快就回到了国道上。
可逃跑实在不是他的长项,他喘着气,再次拨通了那个电话。
通用的手机铃声很快在某处响起,顺着夜风送入相野的耳朵。那声音离得有些远,一时分不太清到底在哪个方位,但真实存在。
可就在这时,一只手从路旁的水沟里伸出来,一把将站在路边的相野拖下去。相野猝不及防,半个身子都泡在了水里,伤口刺人的疼。
“嘘!是我!”沈延之按住相野的肩膀防止他挣扎,压低声音道:“小野,这里太危险了。缉凶处凶名在外,连那个人都来了,我先送你离开。”
相野听见那熟悉的声音就觉得要糟,可现实容不得他反抗,他只觉背部被人重重一拍,那人就把他按在了水里。
溺水的窒息感顷刻间扼住他的大脑,让他暂时失去思考的能力。
下一秒,天旋地转。
“哗啦。”按着他的力量忽然消失,相野重新呼吸到了新鲜空气,脚下却陡然失重,好像真的掉进了水里。
待他看清周围的情形,心里一惊。
哪有什么水沟,这里分明是个湖泊,而他在湖中央。
日了狗了。
他不会游泳。
窒息感再次扑面而来,他在水里挣扎着,迅速下沉。恍惚间,一个声音在不远处响起,但相野已经来不及去看了。
庆幸的是,就在湖水即将把他淹没时,一双手终于将他从湖里救起,拉上了船。
“咳、咳咳……”相野扒着船沿发出一阵惊天咳嗽。
把相野救起的两人对视一眼,再看到相野惨白的脸色,眼中流露出一丝嫌弃。其中一个黄毛从相野背上撕下一张明黄符纸,扫了一眼,道:“水遁符。那边多半已经打上了,连这符都用上了,情况不太妙啊。不过这就是楚怜藏起来的那个小子?看着怎么那么弱呢?”
“就是弱才要藏起来呗。”另一人装作熟稔地拍了拍相野的肩,“嗳,我问你,那边情况怎么样,楚怜来了吗?”
相野好不容易缓过气,大脑飞快转动,问:“这是哪里?”
“清水湖啊。小子,这里已经不是江州了。我们呢,是你爸妈派来在这里接应你的,我知道你有很多话想问,不过现在最好还是乖乖配合我们。”黄毛道。
清水湖,清水市,这里距离江州最起码两百多公里。
相野瞬间明白自己想得还是太简单了,如果说雾隐是第一重障眼法,那麦田伏击是第二重,水遁才是最后的退路。无论他们等不等得到楚怜,都没想要放过相野。
现在手机没了,相野也失去了唯一对外呼救的渠道。
对了,手机。
沈延之和宋灵紧盯着他防止他逃跑,却根本没管手机,是不是就以为他会用手机跟楚怜联络?
那刚才在麦田里响起的手机铃声,到底是属于缉凶处的,还是楚怜?
他究竟来了吗?
“我没有看见楚怜,但缉凶处的人来了,那个人也来了。”相野选择实话实话,并细心留意着两人的反应。
果然,两人听到“缉凶处”三个字,脸色微变,再听到“那个人”,脸色更是沉凝。
“你没撒谎?”
“我有撒谎的必要吗?”
相野眯起眼,又问:“你们看起来好像很怕那个人?”
黄毛立刻喝斥:“少打听。”
相野:“你吓唬我没用,我只要我的父母安全。我好不容易才重新见到他们,你们要是救不回来,那我知道的,一个字也不会告诉你们。”
“你知道个——”另一人当即就要骂人,被黄毛拦住。黄毛蹙眉地扫了相野一眼,却没再说什么。
相野冷眼旁观。
这事儿从头到尾都充斥着灵异气息,但对方应该没有什么特别的逼供手段,譬如影视作品里常见的搜魂,否则就不必让沈延之和宋灵去接近他、套他的话。现在相野要他们确保两人安全,就代表这张亲情牌还没有作废,对方应该不会很快对他下手,至少现在,他是安全的。
至于他们要怎么跟缉凶处的人打,结果如何,相野现在还顾不上。老头子在下棋的时候教过他,只有水够浑,才能谋生路。
很快,两人将船划到岸边,带着相野坐车离开。相野扫了一眼车上的时间,现在是晚上六点五十三分。